次日,果然九桓王便上了書說想要認冼樂郡主做干妹妹,理由是原本高太后賜婚本就是為安撫為朝廷殉職的肅國公,慰藉一下冼樂郡主喪失父母的悲痛。如今自己上書認冼樂郡主做干妹妹,結(jié)果也是一樣的,肅國公府依然保有它應(yīng)有的哀榮,冼樂郡主的身份也算是抬一抬。
正巧此時冼樂郡主也上書說自己不夠格做九桓王府的正妃。本來呢,這樁親事也沒什么人支持,說肅國公府為朝廷盡忠殉職,本就是一個天大的福分,朝廷又沒有對不住肅國公府上上下下,憑什么肅國公府沒落了,肅國公府的千金冼樂郡主反而還能攀嫁進九桓王府。
她的確也覺得冼樂郡主身世可憐,可這種先例,一開便是永無止境。那所有殉職的大臣都覺得自家女眷可以嫁入王府,那大夏的王妃也未免太過好當了。
下了朝,她今日倒是沒想要留在宮里面了,難得的大早晨,她也實在不想觀景觀到一般又被誰拉過去救命。
不過,大殿之外,一個服飾看似是宮女打扮的,很是恰到好處地攔住了她的去路:“長公主殿下?!?p> 她有些嚇了一跳:“我不認得你,你是何人?”
“奴婢是冼樂郡主身邊伺候的宮婢,”那宮女朝她拜了拜:“長公主殿下說笑了,宮中奴婢眾多,殿下又怎會每個都認得?”
唔,這個小婢子果然同她主子一樣是個伶牙俐齒,一樣很是不討她的喜歡。
“我家郡主說,新得了個很是別致的好茶,聽聞長公主殿下也是個愛茶之人,我家郡主想邀殿下到湖心亭小坐一番。”
她笑笑,有些不耐煩:“替我謝謝你家郡主,不過恐怕我同你家郡主的交情沒有深到可以一同坐下來喝茶的地步。我這人怕尷尬,恐怕要讓你家郡主失望了?!闭f罷瞪了那宮女一眼,就要走開。
“殿下,”那宮女挨了上前:“我家郡主說,有些事情,恐怕殿下會很感興趣?!?p> 唔,她如此說,她還真的有些感興趣。左右這些天讓她感興趣的事情太多,她還真有些想知道這個冼樂郡主明知道她不是很喜歡她,接二連三地要同她拉緊關(guān)系,會有什么特別讓她感興趣的事情。
傾陽長公主一身朝服,紅裙曳地,也不做過多的修飾,擔(dān)當?shù)闷鹎逖琶撍走@四個字。她拉著梳茶,走進御花園。御花園果然是皇家的院子,同外面許多別致的院子也有所不同,一年到頭,四季別景。
湖心亭,顧名思義便是御花園里那湖面上的一處亭子。遠遠望去,亭子里還果真坐著剛剛退婚的冼樂郡主,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湖面風(fēng)景。
見她上來,冼樂郡主微微一拜:“冼樂給長公主殿下請安。”
“你今日倒是很客氣。”她坐下,示意眼前的冼樂郡主也坐。
傾陽長公主看著桌上的茶盞,茶盞上飄著淡淡的茶香,倒真的是上好的茶葉,可同前兩日她從漱玉齋順走的那一排,還是有些差別的,一不留神便說出了口:“你這茶,茶香倒很是怡人。可我府上比這好上許多的,也不是沒有?!?p> 冼樂郡主一愣:“殿下名動天下,府上所用的自然都是上好的物什,冼樂區(qū)區(qū)一包茶葉,入不了殿下的法眼也是自然?!?p> “你不用說那些好聽話來奉承我,”她淡淡啜了一口茶,唔,還真的不如昱先生的茶來得好喝:“你的婢女說,有我感興趣的事情要說與我聽,我不過有些感興趣你口中這個感興趣的是什么事情罷了?!?p> “呵,”冼樂郡主笑了一聲,果然明牙皓齒,黑發(fā)如瀑,這一笑,也算是個美艷佳人,是有些可惜了她的那個三弟。冼樂郡主接著說:“冼樂只是一直不是很明白,殿下為何如此厭惡我。”
“厭惡倒是說不上,”傾陽長公主說:“你應(yīng)該曉得,從小我便是一個人生活。縱然我還有挽陽潤陽她們幾個妹妹,但我從來都不曾與她們親近過。我對待兄弟姐妹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對你,你不必妄自菲薄?!?p> 冼樂郡主靜靜聽著,倒也沒有反駁:“殿下名動天下,冼樂早曉得殿下不會那么好相處。”
“我是不好相處,”傾陽長公主笑笑:“若你沒有什么非要見我的要緊事,我想我同郡主的交情,還沒到可以坐下類喝杯茶的地步?!?p> “殿下,”冼樂郡主緊接著她的話尾:“冼樂看得出來,殿下同太后娘娘之間,怕是有些嫌隙?!?p> “你既然看出來了,便應(yīng)該知道,我是極不喜歡你的?!辟房ぶ鬟€未說完,傾陽長公主她便打斷了她的話:“你覺得我一口一個母后,便真當她是我的母后了?你同高氏日日混在一起,我對你自然沒什么好臉色。”
冼樂郡主一笑,卻突然說了一句:“殿下,可是在為當年的事情記恨太后娘娘?”
她放下茶盞,眼眸犀利地盯著對面坐著的冼樂郡主:“敢在我跟前提起當年事的,郡主你是第一個。”
“高太后害死我母后,我如今一口一個母后,不過為了抱全我和陛下罷了?!彼菩Ψ切Φ卣f:“認賊作母,恐怕我亡母地下有知,不能瞑目?!?p> 湖面上,幾個鯉魚躍出水面。前兩個月覆蓋在湖面上的冰雪已然漸漸融去,又看得到湖底的一片景色。
“冼樂今日邀殿下小坐,便是有一件事關(guān)當年的要緊事,想同殿下講講?!辟房ぶ髡f:“殿下說的不錯,我肅國公府如今淪落到如此境地,她高氏難辭其咎。若不是太后娘娘同陛下舉薦我父親治水,我父親也不會葬身秦江,我母親也不會尋了短見?!?p> “肅國公府家破人亡,又攪黃了我的婚事,即便無心,我也無法裝作無事?!辟房ぶ魈а郏骸暗钕伦龅氖鞘謨措U之事,即便我如何怨恨高氏,我都還不想將自己一條性命搭給殿下?!?p> 傾陽長公主輕啜一口茶:“你能想通自然最好。左右我也沒想過讓你幫我,你想要袖手旁觀,我也覺得沒有什么?!?p> 冼樂郡主挨近了她一些,壓低聲量:“不過我前些時日聽到些有趣的事情,想同殿下講講。殿下可有興趣?”
她一頓,眼中有凌厲的神色:“你繼續(xù)?!?p> “殿下回興州城那一夜,太后娘娘大發(fā)了一通脾氣,倒不是因為殿下出征北境的事情,”話畢抬眼看了看,有些心虛:“一開始可能是,但是到后來,張嬤嬤進了仁壽殿,同太后娘娘說了一些話過后,娘娘氣得更甚了?!?p> “我因聽說太后娘娘大怒,做了些甜湯過去。偶然聽見,”冼樂郡主一頓:“太后娘娘身邊的張嬤嬤,提到一個名喚抒若的女子?!?p> 抒若?傾陽長公主心下一驚。
“說下去。”她放下茶杯,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茶盞下熊熊燃燒著的炭火,狠厲非常。
冼樂郡主一頓:“我聽見,張嬤嬤對太后娘娘說這個叫抒若的女子,又同太后娘娘要些銀子,銀子的數(shù)目好像不小,太后娘娘聽后大怒,足足為此事在仁壽殿發(fā)了好幾日的脾氣。我派人去查了查,這個叫抒若的,從前在慕容皇后手底下當過差,殿下心里,怕是也曉得的?!?p> 她自然曉得,曉得的不能再曉得。
她握緊拳頭:“你可有聽到,這抒若如今是在何處?”
“冼樂聽說,張嬤嬤今晚會將銀兩放在城郊的一處荒廟里。具體是哪一處荒廟,這個我不知,”冼樂郡主說:“不過,太后娘娘說了,這件事必定會讓張嬤嬤親自去辦。我想殿下今晚派個人跟著張嬤嬤,一切便會水落石出?!?p> 冼樂郡主抬眼,眼前端端坐著的傾陽長公主面色看上去沒什么大的變化,那一雙眼睛卻是血紅無比,緊緊攥著的拳頭越握越緊,直直掐出了一道血痕。
她起身,步伐有些慌亂:“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我告訴殿下,就當是還了殿下保我清譽的恩情。我從小便是這個愛憎分明的性子,我想此事對殿下想必極其重要?!辟房ぶ髯跊鐾さ氖首由希o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不知道殿下打算如何處理此事,但我今日告知殿下,算是了了殿下對我的恩惠。從此,冼樂不會再打擾殿下?!?p> 冼樂郡主站起身,在傾陽長公主身后福了一福。也不等傾陽長公主說什么,轉(zhuǎn)身便走出了涼亭。
梳茶在一旁看著自家主子如此失態(tài),匆忙上前扶住她。她腳一軟,跌坐在涼亭旁的長凳之上。
抒若,抒若……她從未忘記過這個名字。當年的事,若是沒有抒若的信誓旦旦,恐怕當時她的母后便不會死,臨川王府不會血流成河無人幸免,容止不會逃難至今。
梳茶攙著她,一臉擔(dān)憂:“殿下,殿下你這是怎么了?!?p> 她閉著眼,她早曉得當年樁樁件件的事情都同高太后,同如今風(fēng)光無兩的梁國公府脫不了任何關(guān)系??伤故菑奈聪脒^,是這種可能。抒若,原來同高太后一直暗地里來往,要置她的母后于死地嗎?
“梳茶,我們即刻出宮,”她睜眼,眸中犀利無比:“你讓邢塵立刻來見我?!?p> 夜里,已經(jīng)到了萬家燈火皆熄滅的時辰。打更的人提著燈籠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之上。
涼風(fēng)吹過重重紅墻,青磚綠瓦。傾陽長公主府里,她房中僅僅點著一盞燈,著了梳茶不必伺候,似乎在等著什么人。
門廊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邢塵推開門,走了進來,拉下蒙著臉的布條,是邢塵沒錯。
“殿下,”邢塵跪在她跟前:“殿下交代屬下去做的事,屬下已經(jīng)辦妥了?!?p> 傾陽長公主點點頭,眸色急切:“她可有說什么?”
“她說了?!毙蠅m抬眼,看向自家主子的眼神里有哀切之情,心生不忍:“當年的事情,她什么都說了。”自家主子查了那么多年的案情,原來根源就在一個女子的身上。
作為傾陽長公主身邊待得最久的侍衛(wèi),他心里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家主子此次下山,不是為了匡扶大統(tǒng),不是為了整肅朝綱,也不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這些事情,傾陽長公主不過占了一個名分,這些年,自家殿下受過怎樣的苦楚,旁人不曉得,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些不忍,可此事,無論如何都要說與她聽:“抒若進宮之前,隨著母家的哥哥們讀過幾年的書,還會寫幾個字。她悄悄偷了幾份娘娘的手書,背地里學(xué)了幾個娘娘的字,然后再將那些信放進娘娘梳妝盒子底下的暗格子里?!毙蠅m說:“高太后許諾她,事成之后會放她出宮,天涯海角,去過她想要的日子,還會拿出很大的一筆銀兩供她度日。這次,是因為銀兩用光了,才冒險返回興州城同高太后要的?!?p> “屬下跟著張嬤嬤一路跟到了西郊城外的一處荒廟,張嬤嬤走了以后屬下便將抒若帶進了城,安置在府上的密室里,沒有驚動任何人?!?p> 微薄的燭火下,她的眼眶里緩緩落下一滴淚:“你說……是她做的?”
“殿下……”
她深吸一口氣,嗓音隱隱有哭腔:“此事你不要告訴容止,你也知道容止的性情,知道真相后會干出什么事來,誰都不曉得?!彼f:“找到合適的時機我會告訴他。這些事情,他有權(quán)知道真相,我不會瞞他太久?!?p> “是,”邢塵應(yīng)到:“殿下可要喚梳茶進來?”
“不用,你出去吧。”她輕聲。隨著邢塵關(guān)好門的聲音,燭火下,她覺得臉上有些癢,抬手輕輕一撫,指尖上的淚滴閃閃發(fā)光。
何愁,何怨……皇宮,臨川王府,藥師容府,那一條條的性命,血肉之軀,不過是為了名利,高氏和高家,就如此下得去手嗎?如此深仇大恨,她記在心里那么多年,午夜在冰冷和孤獨中醒來,這些年,這么多年,那些失去的,或者說她不曾擁有過的,就像一縷燭光,短暫且悲涼。
夜色寒涼里,燭火短暫里,一慟,她掩面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