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不是個庸碌之輩,即便案件過了十七年。可如今鐵證如山,又有容止抒若等局中人明里暗里的相助,查出真相不是難事。
梁國公和高太后自然是重罪,整個朝堂上,除了潤陽公主在大殿前跪了一整個晚上,就連從前同梁國公有一些交情的大臣都不敢出面求情。
宮宴結(jié)束后的第三日,皇帝便頒布了一個震驚天下的旨意,梁國公讒言禍主,陷害皇親,害死當(dāng)年臨川王一府,梁國公府除了潤陽公主以外皆貶為庶人,即刻起發(fā)配邊疆,永不能回興州城。
至于高氏,從前的舊賬和如今的新賬翻出來一起算,皇帝倒很是狠得下心處置他這個孝敬了這么些年的母后。高氏陷害先帝發(fā)妻,先皇弟臨川王,又指使宮人刺殺當(dāng)今陛下,這隨便挑揀一項都算是十分了不得的罪過,何況樁樁件件一起算。
梁國公判處擇日問斬,高氏畢竟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皇帝,若是公開處斬也實在有損皇家臉面。原本皇帝實在是非要處置了這個心頭大患,據(jù)說當(dāng)日宮宴以后,傾陽長公主屈尊去了仁壽殿想要同高太后說說體己話,誰承想傾陽長公主前腳剛從仁壽殿出來,后腳仁壽殿里緊緊鎖著的,一朝淪為階下囚的高氏就瘋了。
皇帝前些年一直被高氏掣肘可能也嚇得怕了,前些天又經(jīng)歷了一場刺殺,更是嚇得魂不附體了幾天,本就對高氏恨之入骨,本來說什么也要處置她的??烧l承想自家皇姐竟然為那個十惡不赦作惡多端的高氏求了情,說皇帝身為一國之君,世人只知道當(dāng)今高氏太后是皇帝的母后,皇帝也一口一個母后喊了她那么些年,突然一道之意便賜死有損皇帝的盛名。
皇帝想了想,雖然除不掉高氏自己心里頭還留有些余恨,但如今高氏已然瘋癲,皇帝自己也沒必要同一個瘋子計較那么多,對外落個孝順的聲名也是極好的。
這樁大事落地后,那邊廂九桓王很是讓人意料之外地上書自請回封地,這一下自然把皇帝樂得不知道成什么樣。九桓王若是天天在他眼前轉(zhuǎn)悠,他還不樂意了怕是要在挑幾個錯處好好敲打敲打,如今他頗有眼色地自請回封地,自然最好。
這一下,除掉了高氏和九桓王兩個心腹大患,皇帝自然是極高興的。
朝會散去后,傾陽長公主扶起在大殿外跪了許久的,梁國公的子媳,與她留著一半相同血液的潤陽公主。
“你公公做了如此的事情,他做之前本該想到會有事情敗露的這一天,既然他走了那樣的路,難免會連累自己的子女?!彼粗矍绊谢薨禑o色的花季少女:“若不是你嫁去了他們家,否則全家都是要株連的?!?p> 那邊潤陽公主跪了一夜的膝蓋有些癱軟:“潤陽知道,定是殿下同陛下說寬宥高家子輩的罪過。梁國公同高氏同心,與陛下在朝堂上作對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若不是殿下為潤陽求情,陛下定會牽連我夫婿一家?!?p> 她扶著她的妹妹,一步一步走下臺階:“你是陛下的親妹妹,也是我的親妹妹,本就不好株連?!?p> 皇帝的確同她商量過梁國公一家該如何處置。照皇帝的意思,自然是斬草除根方能除掉自己這些年心頭之恨。她也覺得奇怪,皇帝往日不是這種冒進之人,興許的確是怨恨得狠了才會有如今的處之而后快。
可她說的話,也并不全是為潤陽公主求情。左右潤陽同她,好比挽陽和素陽同她,她們?nèi)齻€姐妹是親昵姐妹,她們四個卻不是。
她說不株連,也的確是依著潤陽公主的身份,高家駙馬的身份不好株連。若是要株子孫,便是要株連高家駙馬同潤陽公主,還有高家駙馬同潤陽公主新近生的一個兒子。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吧,但是當(dāng)年高家駙馬畢竟也還是個孩子,她覺得,她無須同一個孩子那么計較。
傾陽長公主一路陪著潤陽公主走到了宮門外。傾陽長公主不是一日進宮,自家的轎子自然日日都會掐著時辰等在宮門口。倒是潤陽公主,如今夫家沒落,縱然自己還擔(dān)著公主的名頭,但畢竟嫁了高家過后便與自己的皇兄疏遠了不少,如今落魄,別說轎子了,連一個貼身伺候的婢女也沒有。
這些個難處,傾陽長公主自然也看得出來??蓾欔柟鞣蚣胰缃瘾@罪,自己若是接濟她過甚,知道的,還會說一句她們姐妹倆姐妹情深,不知道的,怕是會覺得潤陽公主與當(dāng)朝新貴傾陽長公主刻意交好,要置夫家不顧,會毀了自己的清譽。
“梳茶,”傾陽長公主瞧了潤陽有些尷尬的表情:“你到街上去雇個抬轎的,將潤陽公主送回梁國公府吧。”
“潤陽公主,我如今只能送你到這里。往后你的路,便不會再像從前那般一帆風(fēng)順事事順心,但若是你遇到困境,依然是可以到我府上來找我吃茶?!彼龔男渲刑统鲆淮X:“往后恐怕,在你跟前落井下石的人不會少,拿些錢財換幾個可靠的人留在身邊伺候。興州城這些年不太平,你在城外也是有宅子的,何不去那里逍遙幾年。”
潤陽公主看著硬塞進她手中的銀子。說實話,一開始她心里也是怨恨的。她的這一生,從來都未曾為自己做一回主。如今以為不用為了邦交同各國和親,還可以留在興州城里,以為自己的日子果然要熬到頭了。卻不成想,自從傾陽長公主一回興州城,這一切一切便是天翻地覆。
她本就覺得傾陽長公主突然回城不會那么簡單,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如何能不恨??赊D(zhuǎn)念一想,高氏陷害不假,公公為上位不擇手段做出許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也不假。這些事情,傾陽長公主不抖落出來,也會有別的機遇別的人為那些死去的人討一個公道。
若是換了其他人,恐怕滅了梁國公府滿門都不足惜。想到此處,也只有自家皇姐才會顧忌自己是姐妹一場,不好趕盡殺絕。
潤陽公主同傾陽長公主雖然是皇室子弟,卻從未有過姐妹之情。如今,她落難之時能得她相助,她有些意外,也很是感激。
潤陽公主有些憔悴地回望她,正要跪下,卻被傾陽長公主扶著:“你這是要做甚?”
“我同你從未有過什么姐妹之誼。我如今落難,就連我同胞的親妹妹素陽都對我唯恐避之不及,你卻愿意仗義相助。這個情分,我會記在心里?!睗欔柟魍?,一字一句皆是發(fā)自肺腑。
傾陽長公主笑笑,潤陽公主這個有什么說什么的脾性她很是喜歡:“高氏同我有血海深仇,這個我一定會報??晌胰羰且獔蟪穑銜Я四愕募?。左右高氏對不起我,可我又何嘗對得起你?如今,我能幫一幫的地方我自然會盡力幫一幫,左右你我也是姐妹,不是嗎?”
現(xiàn)下正值晌午,街上人多,抬轎的人很快便招來了。梳茶找來的轎夫停在她面前,她眼看著潤陽公主上了轎子,同她最后感激地笑笑,才離開。
“從前我覺得我不容易,自小便被丟到護國寺,很是艱難才長成如今這樣。當(dāng)我還是個黃毛野丫頭時,我的這些妹妹享著這世間最好的金尊玉貴,守著最好的年華?!彼行└锌骸翱扇缃瘢液苁秋L(fēng)光地回來了,還報了仇。從前享著福的潤陽卻落到如此境地?!?p> “所以啊,有些人,看著面上有福氣,心里有苦說不出,還要硬生生吞進肚子里。我們殿下看著命苦,可是是最有福氣的。”梳茶在一旁,喜滋滋地說。
她也笑了笑:“就你會說話?!?p> 她同梳茶上了自家的轎子。如今她報了仇,也除掉了在朝堂上的心腹大患。這些日子一來,梳茶瞧著自家主子心情好了,連帶著氣色臉色也好了,下人們自然心里也是極高興的。
“漱玉齋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傳來?”她壓低聲量,湊到梳茶耳邊問。
梳茶回答:“漱玉齋那邊這些天倒是奇怪得很,我們朝堂上鬧出那么大的風(fēng)波,那邊卻絲毫都沒有動靜。連帶著殿下這些天送過去的信件,好像都沒有什么答復(fù)?!?p> “邢塵不是每日都過去嗎?他不覺得奇怪?”
“自然是奇怪的??尚蠅m也問過了,漱玉齋前院的老管家說昱先生這幾日病了?!?p> “病了?”傾陽長公主皺起眉頭:“這個解釋也未免太過牽強,病也病得太久了吧。”
自從上次處置了九桓王那件事情之后,昱先生便鮮少同她來信。這些日子她忙著處理高氏和梁國公府的事情,自然也將漱玉齋那邊忘得一干二凈。昨日好不容易閑下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許多時日未曾收到漱玉齋的回信。
想是邢塵他們幾個覺得她這幾日怕是瑣事纏身,沒有多余的精力分給漱玉齋那位,才暫且隱瞞一些什么。
“待會兒著邢塵來我房中,我要好好問問他?!彼f。
傾陽長公主府的里屋內(nèi),她正頗有興致地描著屏風(fēng),矮桌上都是些細細碎碎的描樣,大多是她喜歡的梅花圖樣。
家里的屏風(fēng)也該描個不同的花樣了,如今天氣漸漸還暖,眼看就要入春了。屋子里還掛著冬梅花樣的屏風(fēng)著實不大應(yīng)景。
“你們著實膽子肥了啊,一個個都這么不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嗎?”她在梅花處落了重重一筆:“邢塵是去作甚了?喚了許久都還沒進來?”
梳茶正坐在她身邊研磨:“奴婢聽說,邢塵方才聽到殿下喚他,先去前院教閣領(lǐng)了罰,聽說請了三鞭子,這會兒,應(yīng)該也罰得差不多了吧?!?p> “不過殿下,邢塵為何要去教閣領(lǐng)罰?且還領(lǐng)了三鞭子,那可是犯了大錯才領(lǐng)的罰啊?!笔岵枋窒乱活D,疑惑地朝她問。
“他這次犯的也不是小錯,三鞭子的確是堪堪罷了?!?p> 正說著,那邊邢塵便拉了門廊的門,走了進來。臉上沉穩(wěn)不驚的,一點也未見得方才堪堪受了三個鞭子。
“屬下方才去教閣領(lǐng)罰,來晚了,請殿下恕罪。”邢塵朝她一拜,見禮之后便直接坐到她眼前。
她看著圖紙,沒有抬頭:“你還知道去教閣領(lǐng)罰,自然是清楚我的性子的。既然清楚,還知法犯法。方才有人同我說三鞭子罰重了,未見得吧?!?p> “屬下欺瞞殿下,殿下不把我趕出去便已經(jīng)很是仁慈。”邢塵低頭:“未免殿下生氣,屬下還是要先去教閣領(lǐng)罰的?!?p> 她挑眉:“哦?我還以為你們一個一個都不聽我使喚了呢?!?p> 枝丫收筆,她覺得自己畫屏風(fēng)的本事大有長進。從前她的師父青云子便最是有雅趣,可從來都不喜歡畫梅花,是以她這個徒弟便成了畫梅花畫得最好的人。
邢塵跪坐在她跟前:“屬下以為前些日子殿下要費心處置高氏,便不好為殿下添堵,這才遲遲未敢上報?!?p> 她抬眼,唔,邢塵果真不失為一個身手極好的。即便受了三鞭子也依舊面不改色,不過嘴唇白了點,臉白了點,其余的倒是沒看出什么不對來。
她說:“我覺得,不管怎樣你都不該瞞我。你看,你瞞了我我著實心里不大高興,你也難免要受些責(zé)罰,這是個得不償失的買賣,你下次要記好?!?p> “是。”邢塵應(yīng)到。
其實邢塵不過是瞞了她,且瞞她的原因又是為了她好,著實也不需要罰個三鞭子如此重。
不過人家打也打了,她也不打算安慰他,左右本就是他做錯了事,自己領(lǐng)的罰,她要管也太過遲了些。
“說罷,漱玉齋那邊是怎么一回事?”她描著小樣,因非常滿意自己的長進,帶回還打算繪個梅花樣式的妝臺。
邢塵說:“漱玉齋那邊前幾日的確是一直聲稱昱先生病了的,是以往來的信件一直是交給漱玉齋前院管事的老管事?!?p> “不過按理說,往日這些事情同我對接的若不是昱先生本人,便是他身邊得力的心腹季牙,季牙這幾日也不在漱玉齋,自然萬萬沒有兩人一起生病的道理?!毙蠅m頓了頓:“是以屬下前些時日的夜里便悄悄潛進了崇陽樓閣探一探虛實,可崇陽樓閣里面空無一人,季牙和昱先生連影子都沒見著?!?p> “不會是你跳錯墻了吧。”她依舊描著圖,一旁研磨的梳茶卻笑了出聲:“殿下又說笑呢,邢塵身手何其了得,這種事情也就只有容公子做得出來了?!?p> “然后呢?”她瞪了梳茶一眼。
“正巧這時屬下收到汾州傳來的情報,說是這些時日,北宋那邊有寫異動。”
她停了筆,皺起眉:“什么異動?不會又是大兵壓境吧?”
“這倒不是,同我們倒是沒什么干系,”邢塵瞧了瞧四周,壓低聲量:“好像是,上一次相救我們的,北宋的煜王殿下出事了?!?p> 啪一聲,她手中的毛筆不慎,掉在了矮桌上,畫紙上,梅花枝丫上挽起了一抹濃重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