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上座，如今整個偌大的偏殿里，不過她和皇帝兩個面面相覷。
說實(shí)話，她心里也是不好過的。她從前只覺得皇帝耳根子軟，十分容易受人挑唆，可說到底是沒有壞心眼的，且皇帝也不再如從前那般年幼，孰是孰非，是非對錯她以為他總該懂得一點(diǎn)。
“陛下，真的想與我明日在朝堂上各執(zhí)一詞嗎？”她看過去，那廂皇帝看得出是滿臉的愧疚，卻依然低著頭不發(fā)一語。
皇帝自然沒想過事情會那么容易就敗露出來得徹徹底底。先前嫦淑妃信誓旦旦地告訴他事情絕不會出絲毫的差錯，可沒撂倒自家皇姐傾陽長公主殿下，倒是讓自己陷了進(jìn)去，摘也摘不清。
明日若是真的將此事鬧到朝廷之上，以自家皇姐的人品和自己的人品，朝臣們自然會覺得失德的是他，給那些早早地就看不慣皇帝當(dāng)政的，從前他那皇弟九桓王的朋黨平添了一樁彈劾自己的罪名。更甚者，還有人會借此擁立那早該到了封地的九桓王。
若不是輕易受了嫦淑妃的蠱惑，又輕信了她的鬼話，皇帝自己，也不會落得現(xiàn)下這個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
傾陽長公主如此聰慧，自然看出了皇帝的糾結(jié)。
可她眼前的這個，動心起念要?dú)Я怂倪@個人，是她一手扶持的皇帝，是她披荊斬棘舍棄性命也要護(hù)好的弟弟。
“今日在延暉閣的大殿之上，陛下款待了遠(yuǎn)道而來的北宋使團(tuán)，”她輕聲說：“陛下可有想過，若是今夜的事情，果真順?biāo)炝朔讲拍莻€妖婦的心愿，毀了我的清白，讓我大夏皇室蒙羞，陛下要怎樣同北宋朝廷交代?！?p> “這不是簡單的和親，對方也不是平庸無華的人。我們好不容易退了漠北大軍，難道要和北宋朝廷決一死戰(zhàn)嗎？”
皇帝絞著手，有些懦弱地開口：“寡人以為，寡人以為皇姐不愿意嫁過去……”
“我是不想嫁過去，可我是因?yàn)閾?dān)心你?！彼嘈σ宦暎骸拔仪樵甘庞陟贤酰惨賻捅菹乱话?，陛下如此狠毒地算計我，于心何忍？”
“我……”皇帝抬頭，清清楚楚地看見一向堅韌不摧，心念過人的自家皇姐傾陽長公主的眼中，很是受傷的形容?；实垡环瑸樽约恨q解的話生生咽進(jìn)了肚子里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如今，你我君臣之誼到此為止了。”她嘆了一口氣：“我方才那樣處置嫦淑妃，是為了全陛下的臉面，此事我不會鬧大，明日也不會上朝。再過幾日我便嫁過去北宋，陛下若真的是恨我至此，望陛下看在我就快要和親的份上，再忍下一些時日。”
“陛下想要入主朝堂，想要無人置喙，那一日就快要到了?？杀菹碌葋砹四且蝗?，我卻不會再有一次相幫。日后，望陛下好自為之。”
她說完這句話，站了起身，頭也不回地略過呆立一旁的皇帝。
她所牽掛的，所放不下的，都在這座宮墻后面，被那些心計和猜疑，將那一絲一毫的情誼，磨得一點(diǎn)不剩，磨得她不知人心。
終于，她沒什么可留戀的了。
偏殿外，原本跪得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們現(xiàn)下倒是半個人影都未可見得?；屎笾簧硪蝗?，身著方才在延暉閣上她看見的鳳袍，在殿門口為他們守著。
“皇姐?！币簧眸P袍，鬢角有三兩縷發(fā)絲散落垂了下來的蕭皇后見她出來，很是恭敬地行了個禮。
她很是無力地笑笑，也不回禮：“此前是我低估娘娘了，娘娘可真真算得上是好手段?！?p> 蕭皇后抬眼，眸中很是震驚：“皇姐何故如此說？”
她走過去。今夜的月色看上去很美，可她看進(jìn)心底，卻無端看出了一絲的凄涼。
“我從前每每在想，為何皇后會刻意同我提起嫦淑妃，刻意著宮人來求我相救娘娘，每每我都當(dāng)這些樁樁件件只是巧合，可當(dāng)我都將它們想到一起，才真的算得上心驚?！眱A陽長公主笑笑，不復(fù)溫和：“從前我只當(dāng)你柔善可欺?？蛇@些把柔善和可欺寫在一起的文人卻想錯了。柔善的人，可不全都可欺?！?p> 濃妝艷抹下的蕭皇后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的迫人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殿下以為，本宮常年入主中宮，不憑借一絲一毫陛下的寵愛，尊貴雍容至今，四海稱頌是為何？若沒有些許手段，怕是如今在殿下眼前的，只不過是累累白骨了吧?！?p> “漆皖宮那位，若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寵妃，任她爬到貴妃的榮寵本宮也不會拿她如何?？伤f萬都不應(yīng)該想著左右陛下的心思，覬覦本宮的位子。本宮拿她沒辦法，可不是人人都拿她無計可施。殿下不是就做得極好嗎？”
她一驚：“你一早便全都曉得？”
“是，我一早便全都曉得。”蕭皇后笑著說：“鎖露方才同殿下說的那番話，早就說過一次同本宮聽。陛下無盡的榮寵本宮不會放在眼里，皇家里面，從未有過真心。這一點(diǎn)，殿下不是比我還要清楚嗎？”
“殿下的母后，不就是死在堅信先皇的一顆真心中嗎？”
她一愣，眼底難以置信地看向蕭皇后。
從前她還的的確確真的錯估了她這弟妹蕭氏的斤兩。直到她方才從青鸞殿里的偏殿很是踉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她才一一想通了這一切一切的事情。如此嚴(yán)密的計算，是絕對不可能有一絲一毫錯算的。
若是昱先生未曾匆忙讓邢塵告知她此行有危險，若是容止今日未曾混進(jìn)宮，她便當(dāng)載了進(jìn)去，被坑的連渣都不剩。
可這樣子的事情，昱先生一個市井謀客，又怎么會如此輕易就曉得，還恰恰趕上了她還未掉進(jìn)陷阱里面，容止也恰恰混進(jìn)了宮。
這一切的局，自然是漆皖宮的前主子的手筆，可這一切卻不在那嫦才人的掌控之中，而是在蕭皇后的算計中。
若是一切遂了皇帝和嫦才人的心愿，毀了她同公孫遲朔的名聲，皇后自己自然是討不了半分的好處，恐怕還會引火燒身。不能把事情鬧大，又要讓嫦才人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消失在自己的面前，還要保住自己賢良公允的好名聲，便只有借刀殺人這一個法子。
“你說的沒錯，”傾陽長公主笑笑，走下了臺階：“皇家的確從未有過真心，也從不會以真心待人。娘娘果然很適合守在此地?！?p> “可我要奉勸娘娘一句，因果輪回。我自小長在佛家清修之地，知道善惡終有報應(yīng)的道理。人若是付出真心，當(dāng)會有人以真心待你?！?p> 她抬了抬頭，今晚的月色本來很美，可惜她卻沒有這個福氣簡簡單單坐下來只賞月色。
蕭皇后說的不錯，她的母后是死在堅信她父皇的一片真心中?？伤负笏赖靡膊煌耆┩?。她不信她的父皇，那個世人口中爭相傳頌的一代明君，絲毫不懷疑自己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是否對錯。
那些年來，她的父皇留戀萬紫千紅的后宮之中，卻從未對誰像對她母后那般好。
她覺得有些同情蕭皇后。一個深陷泥潭的女子，再沒有人給她浴血重生的機(jī)會，她也沒有給自己那個勇氣。世人總是稱羨她們這些生來就該有貴及人臣的命，可她們這些人，窮極一生都未必能想自己所想，要自己所要。
容止跟在她身邊，自她走出青鸞殿一來第一次同她開口，語氣有些無奈：“你啊，我都不知道是該夸你還是該罵你。有時我還挺想念那時我們在山上的時候，你愛干什么便干什么，偶爾挨了老方丈三兩下板子，三兩句責(zé)罵也沒什么?？赡菚r候，你是真的活得快活?！?p> “怎么，后悔了？”她笑笑。他說的這些，她又何嘗不懷念，可過去的不可追憶，她不是活在回憶里的那一類人。
“有時候吧，說不后悔是假的?！比葜箵伍_折扇。夜色微涼，他們?nèi)齻€主仆一行緩步走在宮墻里邊：“可我發(fā)過誓，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容止安身立命之地，你別想撇開我。上刀山下火海，終歸你不會是一個人?！?p> “喲，那我還要謝謝你了呢?！彼π?。
可容止的話也不完全不假。這些年，她身邊有他們幾個，她也算是活得很快活了。
她覺得，比起她的那些同她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名曰親人的人。他們幾個，更像她的親人。
“梳茶也不會離開殿下的?！苯褚故岵杪犃诉@一番番的話，本就聽得心慌慌的?？蛇@一下，梳茶自己有些慶幸自己的主子，是眼前這個人。
傾陽長公主走在前面，頓足敲了敲梳茶的腦袋。
今夜這一個個，還真的弄得她有些傷感。
“末將參見傾陽長公主殿下?！毖劭淳鸵鰧m了，宮門口，一個武將打扮的人卻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瞧了瞧兩眼，覺得有些眼熟。
那武將打扮的男子同她行了個禮：“末將是我家煜王殿下的心腹，末將姓周，殿下喚我周將軍便好?！?p> 她恍然大悟。此人便是方才在延暉閣的宴席上，跟在那北宋求親使團(tuán)為首的內(nèi)侍身后的將軍。
她回禮：“周將軍。”
“這么晚還來打攪殿下，本是不該?？晌壹彝鯛斢行┰?，囑咐末將一定要當(dāng)面說與長公主殿下聽?！敝軐④娭逼鹕?，她隱隱約約將她的輪廓看得不是很清楚。
畢竟這么晚了，她覺得有些困。
打了一個哈欠，她說：“將軍請說。”
“我家王爺說，得失對錯，長公主殿下分得清也理得明白，不需要末將將王爺?shù)目紤]字字句句說與殿下聽?！敝軐④娬f：“王爺對殿下沒有情誼，殿下也未嘗不是。如今亂世當(dāng)前，王爺需要殿下的才智過人，殿下也需要王爺這樣的人來做依傍。殿下嫁過去，王爺不會有絲毫的慢待?？扇羰堑钕虏辉浮?p> “說下去，若是我不愿你們該當(dāng)如何？”這樣一個粗略直白的話她倒是第一次聽，覺得有些好笑。
“若是殿下不愿，王爺說了，殿下就當(dāng)還了殿下當(dāng)初在靈州城外欠下王爺?shù)娜饲椤！敝軐④姳?，朝她行了個禮：“王爺說，終此一生，非殿下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