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開眼,白茫茫的一片。
她看見白玨閣里依舊熟悉的陳飾,看見了她往門廊邊親手掛了許久的一個金絲鳥籠,鳥籠里的鳥兒熱鬧的唧唧聲很是動聽,雖然她記得前些天夜里被吵得甚是心煩。
她還看見了屏風上繡著的一雙鴛鴦,她先前一直覺得這一對鴛鴦很是刺眼,鴛鴦鴛鴦,在她看來倒是一對怨偶罷了,早前還思索著將這屏風的花紋換上其他的。
在這些之前,第一眼,她看見了他。
“你怎么在這兒?”她一驚,真的是一驚。
大早上的是要嚇死誰呢。
煜王一雙眉目深邃,頗為戲謔地:“哦?我還以為你昏著的時候拉著我的袖子便是不打算讓我走,揩了我多少油我以為你自個兒清楚。怎么,醒來了還賴上皮了?”
“我哪有,我不記得了?!彼t著一張老臉。
“哦?那我說點什么你記得的。”他點點頭,很是認真地想了想:“你進宮為我說情,我在宮門外等你。你見到我之后迫不及待投懷送抱……這你該記得吧?”
“......好了我記起來了你別說了?!?p> 她腆紅著一張臉,心里撲騰撲騰直跳。容止先前同她偶爾就男女兩相歡喜之情做過一番探討,他說過這叫小鹿亂撞,是男女相見甚歡,郎有意妾有情會發(fā)生的事情。
容止流連花叢柳巷,堪稱一句情圣之美稱。旁的事她不敢說,這一等感情方面的樁樁件件,自然是容止說什么便是什么。
在這一方面,容止堪堪稱得上是她的老師,且是當之無愧那種。
現(xiàn)下看來,她果然不知不覺對眼前人已然情根深種了。
呵,不得了了。
“醒來便好,來喝藥。”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碗藥碗,磨砂的碗面觸碰起來倒不至于那么燙。
眼看他那一勺藥汁喂到了她嘴邊,她臉一紅,直接將那一整碗藥碗捧了過來:“我,我自己來。”
他一雙眼眸深深切切認認真真地看著她,她很窘迫,捧起藥碗咕嚕嚕地喝個干凈。
屋子里一片靜謐,她覺得似他們現(xiàn)在這樣,他親自來照看她將她照看得十分羞澀似乎不好,且也會給她造成十分不好的影響,比如她興許會一感動,便絲毫要將和離的大事拋在腦后。
咳了兩聲:“這藥,不苦啊?!?p> “自然不苦?!彼麑⑺幫敕诺揭慌裕骸澳氵B病了三天,太醫(yī)口口聲聲懸得很不敢治,我便派人將你那青梅竹馬的大夫找來了?!?p> 他說:“你那大夫還真是眼明手快,不過醫(yī)術也甚是高,也算是承了藥師府從前的盛名了?!?p> “那是,容止的醫(yī)術可不是徒有虛名罷了?!彼跏堑靡狻?p> 沒成想她不過得意得意了一會兒,他挽起袖子卻突然靠了過來。
在她瞪大眼睛心臟跳得快蹦出皮囊來時,她耳邊清清楚楚聽見他問:“你和那市井大夫,關系很好?”
她瞪圓了眼睛,他的臉近在咫尺。
深吸一口氣:“也沒有啊,容止醫(yī)術很好是真的,難道我還不能夸了?”
她尷尬地扯起勉強算是笑的一抹笑,很是認真地點了會兒頭,心里卻冒出一百個問號不知所以。
所幸他也不過多看了兩眼,便放開了她。
“看上去,你與他關系很好,我不是很歡喜罷了。”他將衣袖整理妥帖,說:“他與你關系很好,他都曉得你吃藥怕苦,我卻不曉得?!?p> “那有什么?女孩子吃藥總是怕苦的,換做誰都大同小異吧?!彼π?,原來他是在糾結這樁事啊:“你看,凡事都有第一次嘛。你今次托我的鴻福曉得了這一樁真理,往后想必是用在誰身上都事半功倍的?!?p> 事實上她喝藥也沒容止口中說的那樣怕苦,是因為她從小喝藥便喝得慣了。在娘胎里日日喝的毒藥,好不容易活了下來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開初幾年一天下來要喝三四回藥,自然將喝藥這樁事看做是家常便飯,確然說不上怕苦。
不過近幾年她身體依然見好,自不用日日都喝藥。直到此時她方才知道,從前天天喝因是習慣了便不覺得有什么。湯藥這黑黝黝的東西,她從前日日都覺得沒什么的東西,久久一次便覺得分外地苦。
“話說回來,”她想起了什么:“當時咱們府不是還被禁軍層層圍著嗎?你怎么出去的啊?”
他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誰都攔不住?!?p> “陛下,沒有為難你嗎?”她靠過去,試探性地問了一聲。
“怎么,舟兒這是在擔心我?”他笑笑,曉得雁過無痕。
為什么說雁過無痕,自然是他這一抹笑的的確確便只有一抹罷了,且她只隱隱約約瞧見他嘴角輕輕牽起了一絲絲弧度,并沒有十足的肯定方才他笑了。
“那還用說,我自然是擔心你。”她說。
“唔,那便好?!彼聪蛩?,嚴肅且認真地:“好比我那一日在宮城門口瞧見你的時候,心里也是擔心的。”
“你……”她一驚,別開眼錯開他的眼睛,直直看向門廊處掛著的金絲籠子:“你不用特意說好聽話哄我開心,我做那些事,說那些話,也有一部分是為了我自己,我并不想這些成為你的負擔。”
“我沒有說好聽話哄你開心。”他幽幽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說的都是真話?!?p> “扮成莫昱到西夏去幫你,縱然的確是冒了很大的險,可我本意便是想要去幫你,自然不在乎冒多大的險。靈州城一戰(zhàn),我知道你視死如歸,我有些心疼卻更加高興,因為這便是你,證明我沒有看錯人?!彼f:“派季牙在你身旁做你的暗衛(wèi),事實上你身邊的那個邢塵早早地便曉得,是我讓他別告訴你?!?p> “我擔心你,我一直很擔心你啊?!?p> 他看著她,她第一次覺得他這是在她面前前所未有的認真。
他說,他很擔心她。
她鼻子酸酸的,心里某一個地方又忽然抽疼抽疼起來。許久都不曾有過的,自那一夜他將她趕出宸櫚齋后便不曾有過的那些情感,又重上心尖,又將她也給狠狠地折磨多一次。
“你……”半晌,她紅著一雙眼睛:“我以為……你說你絕不會愛上我……”
“你還對我說了許多狠話,你可還記得?我都還記得……我都記得,你說你不喜歡我……”
“是不是你覺得安蕓兒死了,眼下在你身邊的便只有我一個了,于是你終于又能看見我了?還是你覺得,我為你做了那些事,你覺得你應該回饋我什么?其實你不用這樣的,我很好,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舟兒,”他接下她的話尾,指尖輕撫上她的鬢發(fā):“從來沒有誰能替代你。從始至終,從來都只有你一個。”
“今日你能同我說這些,我很開心,原來這便是你的心結?!彼麛堖^她,任她輕聲在他懷里抽泣:“從前我說那些話惹你不開心,是我的錯,以后都不會了?!?p> 他垂眸看向懷里正難過的,肩膀一起一伏的人兒,他有些心疼,那些話一定將她傷得很深。
她在他的懷里,天地間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再無其他人了。她耳邊似乎還語音繞著他方才說的一字一句,她的心里,終于有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感覺。
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她想這便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結局。她終于等來了他,等來了他說愛她。
她等了許久,原來,不過是她不懂罷了。
她覺得自己甚是沒用,他說他不愛她她哭,他終于說愛她了她也哭。她覺得自己甚是沒道理。
沒道理的煜王妃顫抖地開口,望向他:“我那時候,真的很難過。你說的那些話,真的很傷人?!?p> “嗯,是我的錯?!?p> “你說你不喜歡我,你還說你是被迫才與我綁在一起的?!?p> “那是謊話,那時芣苢苑的細作在門外偷聽?!?p> “你說,我們什么可能都有,你就是不可能愛上我?!?p> “這也是謊話,我們的確什么可能都有,無一例外?!?p> 她笑笑,他看向她認真的眼中映出她的破涕為笑的影子:“這樣就好。我終于,還是等來了你?!?p> “嗯,”他攬過她,將她緊緊擁在懷里,喜歡得不知怎么才好。
“你終于,還是等來了我。”
院子里又飄起了雪,雪景下,一株寒梅在寒冬中開得正盛。點點梅點,徒增一抹春意。
冬去春來,她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煜王公事纏身,她已然不好時時刻刻都將他留在身邊,她自己也膩得慌。
才送走她那終于互相表露了心跡的夫君,她整日整日里臉上都掛著一抹笑意,笑得如沐春風如假包換,給整個偌大且有些許冷情的的白玨閣旁添了一絲絲喜色。
容止進到水亭里來時,看到的便是她的這副模樣。
容止搖著一把蒲扇,一派上下頗有些佛寺里無羈高僧的形容:“笑得那么猥瑣,是打算告訴全天下人你們夫妻兩個終于和好如初了?”
“才不是和好如初了,是終于互通有無了。”她笑笑,一臉的春色比院子里的梅花開得更盛。
“瞧你這樣,要是給外面那些夸你夸得天花亂墜的學士們瞧見此番這般樣子,還不知他們該作何感想呢。”容止打了一個哈欠:“話說回來,你這病好得差不多了,我卻要被你的那位小心眼的夫君累得近乎于腎虧,花樓也許久未去了。你瞧,我這不是才剛給你煎好藥么?”
“那還真真勞煩容大公子了。”
“少廢話,有話快說?!比葜姑凸嗔吮f上的茶水:“你們夫婦兩個,一個前一個后是打算將我榨得干凈?。空媸侨f惡的資本家?!?p> “我自然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才將你找過來的?!彼纸o他倒了一杯茶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f到容止手上:“煜王便是當初漱玉齋里的昱先生,我確定?!?p> 在她一雙得意的眉挑了三兩下之下,容止一口茶水噗嗤的一聲噴了出來,且噴得絲毫并不優(yōu)雅,頗有失他花花浪蕩公子舉手投足間給自己界定的溫文爾雅的形容。
“你確定?不是你聽錯了?”花花浪蕩公子容止掏出帕子來擦了擦自己的衣裳:“我早前聽邢塵說過你似乎對那季牙有所懷疑,可你怎么會覺得……不會是你想錯了吧?”
“不會,是煜王親口同我說的?!彼肓讼耄骸澳侨瘴以诠锰K山上第一次見著季牙時心中便疑慮驟起,想必煜王也自當知曉了我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才會向我坦白?!?p> 那幾年她在西夏興州城中時,每每去漱玉齋找昱先生商議要事總是能夠見著他身邊這忠肝義膽的侍衛(wèi)在門廊外守著。縱然她從來都不曾見過那昱先生究竟是何樣子,可那侍衛(wèi)的模樣,她早已爛熟于心。
她心思重重,是以在姑蘇山上見到季牙,她自然會起疑。
“這樣啊,怪不得。”容止扇著蒲扇,了然地點了點頭:“怪不得他初到興州城謀事,選的便是你這個一身蒲柳之主。這樣想來,便說得通了?!?p> “可以啊。看不出你這丫頭沒聲沒響的,連他煜王這樣的人物都折在你李輕舟手里對你情根深種啊。”容止一臉嘲諷地看向她,微微豎起了大拇指。
“那是?!彼苫厝ィ骸叭缃裎覀儍蓚€,也算是說開了,自然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p> “你能這么想自然最好?!比葜顾涣艘宦暎E起一雙眉:“不過你是怎么開始懷疑季牙的啊,要知道,若是昱先生當真在煜王麾下聽命,那季牙出現(xiàn)在姑蘇山上,自當也沒什么好稀奇的?!?p> “因為,”她說:“季牙見到我,是叫的我娘娘,并不是殿下。在漱玉齋,季牙都是隨了他的主子,從來都是一口一個喊我殿下?!?p> 喊了怎么久,怎么會因為一個素不相熟的,自家主子交的朋友便輕易改口?
容止很是認可點點頭,果然她不愧世人將她贊一句七竅玲瓏心啊。
“話說回來,”他似乎想起一件十分要緊的事:“你倒是沒事了,可我聽說最近你那小夫君在朝堂上鬧的動靜可不小啊?!?p> “是嗎?怎樣的動靜?”她面上一派淡然。她那夫君可絲毫都不是等閑之輩,在她看來,他便是這天地間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頭一號人物。那天地間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頭一號人物鬧的動靜,哪里都看不出來是小的。
容止好整以暇地看過去:“你可知道,大宋后宮里如今地位最是尊崇的張貴妃,死了?”
她一驚,手上煮茶的動作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