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住
宋牙拿著刀從地上爬了起來。
腳像踩在冰面上,她跟隨南下逃荒的人經(jīng)年顛沛流離,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過下雪的冬天了。
什么時候開始逃荒的?
好像是四妹剛生下那時。
說來奇怪,握著這把刀的感覺相當(dāng)舒服,好像,她天生適合拿著刀一般。
青年雙手放在身前,微微仰著頭看向她。
“咣當(dāng)?!彼窝缹⒌峨S手扔到地上。
“你腦子真的壞了,你把誰當(dāng)小孩哄呢?我捅你一刀我怎么回家,這個山上這么多人?!毙⊥瘹饧睌牡靥_,“我真的是吃了迷魂藥了剛剛還信你,什么狗屁神仙,隨便給把刀就讓別人殺自己?!?p> “啪,”昆侖主雙手合十,一臉欣慰,“那咱們就開始簽訂契約吧?!?p> 他又笑道:“果真是個本性善良的孩子。”
“我什么時候答應(yīng)你了!我他娘才不要呆在這里!放我回去,我要見我弟弟妹妹!”
青年微微收起了笑容,他想了想,看向她道:“你覺得你一個人能養(yǎng)活他們嗎?”
“我當(dāng)然——”小孩咬著牙,后面的話遲遲說不出口。
“我是買了你一百年的時間當(dāng)學(xué)徒的,因而才給了一千斗米附贈一個宅子,你不過也是個孩子,不說一千斗米,你能讓他們吃飽嗎?”
“或者說,你能讓他們活著長大嗎?”
“你不能,你自然不能,你應(yīng)該不知道吧,下個月又要打仗了。你回去,我把宅子和米糧收回來,你覺得你們?nèi)齻€孩童能活下幾個?”
聽到又要打仗的時候小孩的身軀不由得一抖,她張著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懶散坐在地上的青年,對方歪了歪腦袋看向她,好看到扎眼的面容像是一張白紙,什么都看不出來。
“不如這般,”昆侖主搖了搖頭,“我向你許諾,你的弟弟妹妹一直到長大成人一定會平安順?biāo)臁!?p> “你怎么保證,”宋牙含淚哽咽道。
“十年一開山,每隔十年我?guī)愠鋈タ赐麄?。?p> “十年?他們死了我都不知道,你以為誰都像你們這樣都是老不死嗎?這輩子我能看他們幾眼?”
“那你就自己出去?!?p> 宋牙猛地抬起頭,“怎么出去?”
“達(dá)到金丹以上的弟子將會接觸禁令,自由出入昆侖,任你來去?!崩鲋髯绷松眢w,平靜地看向她。
“如何?你若是拜我為師,說不定不需十年,早早能出去?!?p> 默然片刻,宋牙跪了下來,磕了一個頭。
昆侖主也跪坐著,他慢慢伸出手,摸摸了小孩的頭:“這就乖了,徒兒?!?p> 在小孩亂如鳥窩的頭發(fā)上摸了兩把他才突然醒悟一般,他直起身子,開始從袖子里掏著什么。
一把劍不知怎么從他空無一物的袖子里掉出來的,咣當(dāng)一聲砸在地面上,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劍,砸落地面的時候宋牙的整個身子都感受到了震動。
“哎呀,不是這個?!崩鲋魇置δ_亂地把劍塞了回去。
緊接著,一套干凈的青色弟子服,一塊色澤溫潤的玉牌,一雙靴子,出現(xiàn)在宋牙的面前。
“都拿著,哦,慢著,”宋牙都抱著衣物站了起來又被叫住,昆侖主也跟著站了起來,又在袖子里翻了一會兒,最后扯出兩根藍(lán)色頭繩,編法很有特點(diǎn),頭尾都有同心結(jié)和小小的流蘇。
“當(dāng)時看到你準(zhǔn)備搭話的時候在胭脂攤上買的,邊上一婦人給自己家女兒買,我見那女孩與你一般大,便順手也買了下來。”
“以后不必再裝男孩了?!?p> 宋牙接過,放在衣物上一起抱著。
凌云閣有七層,每一層的構(gòu)架皆不相同,其中還暗藏著許多機(jī)關(guān),甚至有人說昆侖開山始祖的遺骨就藏在其中,為了不嚇到孩子,昆侖主準(zhǔn)備不說給她聽。
“我們在第七層,這里不住人,是保管古物和密卷的地方,也是昆侖大陣的最重要的一環(huán)?!?p> “我很久不住在這里,很多地方機(jī)關(guān)也都忘記了,你平時只要不亂碰東西就沒關(guān)系,就算有事情我都會知道,你我雖為師徒,但是畢竟男女有別,所以你我隔一層,我把第三層都辟給你,那里多是樂器律譜的房間,你沒事都可以進(jìn)去玩,想要好好學(xué)就來找我,或者是找云清子師伯。”
昆侖主走在前面帶路,邊走邊說,宋牙抱著東西,一步步跟在后面,看著前面人的衣擺輕輕飄著,她身材瘦小,個頭還不到他的腰部。
二人來到凌云閣的西邊,靠近墻壁有個巨大的檀木樓梯,樓梯上纖塵不染,很難想象是千年未有人住的樣子。
昆侖主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她:“這是樓梯?!?p> 宋牙看向他。
“這是假的?!?p> 昆侖主點(diǎn)頭道:“很逼真吧,走下去就永遠(yuǎn)出不來了。每一層都有各種各樣這樣的陷阱?!?p> 然后他又向前走去,拐了一個彎走到一個僻靜的走廊,光線昏暗了許多,腳下的觸感也變了,成了軟軟的毛皮,走廊非常的長,像是走不到盡頭,兩邊都是緊閉的一扇又一扇的門,門上雕刻著極為怪異的圖案,宋牙沒忍住,抬頭仔細(xì)看看,正好撞上一個猙獰的人臉,再往下看這張人臉是以扭曲地姿勢與羊的身子結(jié)合在一起,一瞬間宋牙以為這個人臉就要沖出門板,嚇得一哆嗦。
“這些生靈曾經(jīng)都曾存在?!?p> 昆侖主并沒有回頭,腳步也沒有停頓,宋牙抱著衣服快步跟上他,幾乎是前腳跟著他后腳貼著。
要是這些都真的存在,宋牙想象了一下,不免毛骨悚然地打了個激靈。
“天地陰陽調(diào)和,命數(shù)制衡,洪荒宇宙孕育了無數(shù)了現(xiàn)今看來非??膳略幃惖纳`。”
“那他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不見了?!?p> “人一開始太過渺小,命數(shù)分為正勢和反勢,正勢令獸通靈,令山聚氣,但無人去消耗它,于是就會有通天之能的異獸現(xiàn)世,后來,人多了,再后來,人也會利用運(yùn)勢,一時命數(shù)被人類奪去大半,異獸已經(jīng)無法生存了?!?p> “異獸為什么不把人都?xì)⒘???p> 昆侖主突然停下腳步,卻還是沒有回頭。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話音剛落,周邊的光就變了,宋牙從昆侖主身后探出腦袋。
走廊的盡頭是一片非常大的房間,一陣風(fēng)吹來,宋牙抬起頭,看到了漫天星辰,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大露臺。
露臺中間有一個形狀非常奇怪的石頭建筑,許多大大小小的環(huán)組合在一起,以一個傾斜的角度對著天空,還有條栩栩如生的龍盤在上面。
“紀(jì)限儀,觀星用的,沒事可以上來數(shù)數(shù)星星?!?p> “你看,那邊是風(fēng)清崖,”昆侖主伸出手指向東邊最近的一個山峰,“那是云清子師伯住的地方,也是所有弟子修習(xí)術(shù)法文史的地方?!?p> 宋牙望過去,看見那是火龍托舉著的最大的宮殿,仔細(xì)看看,除了燈火還能看到建筑周圍發(fā)出的朦朧光芒,她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不是錯覺。
“最遠(yuǎn)的那座比較窄的是千刃峰,當(dāng)是祝明照長老掌管的,劍修的修士跟隨他在那里修習(xí)?!?p> ‘’那是百草峰,有病有傷都可以過去?!?p> “機(jī)巧閣晚上看不見,白天順著山脈的走向可以看見,那是修習(xí)陣法的地方,機(jī)巧閣我在的時候就是天下機(jī)關(guān)第一之處?!?p> 簡單說了說周邊山峰之后,昆侖主州的走到了紀(jì)限儀前,他站直了回頭看了看宋牙,對她說道:“過來仔細(xì)看?!?p> “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星象天文很有些用處,以后慢慢教你,你先記住我的此刻的動作方便行動?!?p> 說完,昆侖主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游尺上撥弄了一下,宋牙在心里記下數(shù)字,然后他又將紀(jì)限儀方向緩緩向右推。
以紀(jì)限儀為中心,地面的石板上突然顯露出一個復(fù)雜繁復(fù)的陣法,石頭移動的咯咯聲響起,露臺東側(cè)的一個白虎石像從中間分開,露出一扇門。
“只有這層才有這樣的機(jī)關(guān),只是因?yàn)檫@一層過于重要,一般人是無法上來的。上來了也會被困在此處。”
“你剛剛是飛上來的。”
“那是因?yàn)槲沂侵魅??!?p> 昆侖主牽著小孩走進(jìn)門里,順著樓梯,轉(zhuǎn)下了六樓。
這一層與上一層完全不同,上面一層是書架,博古架和不知多少個奇怪的房間,這一層卻擺滿了字畫,空間更加開闊,光線也更加明亮。最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案桌,上面鋪著宣紙,擺放著筆墨硯臺,宋牙眼神好,還能看見那紙上還畫著什么。
“那是上代昆侖主未畫完的山水圖,只可惜,擱下筆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p> “這幅畫擱在這多久了?!?p> “三千多年了吧。”
宋牙想了想,沒有問那人去哪了。
宋牙跟著昆侖主東轉(zhuǎn)西轉(zhuǎn),路過好多假的樓梯,又通過真的樓梯一層層的下去,最后來到了第三層。
依舊是個大的主廳和許多個房間,這次宋牙跟在昆侖主身后走過東拐西拐的走廊時,每路過一扇門,每一扇門都隨之自己打開,宋牙看見了各種形狀的琴,笛子,蕭——當(dāng)然她根本就沒見過這些東西,都是走在前面的人指給她看的。
還有一間又一間全是書架的房間,與頂層有點(diǎn)像,只不過里面擺著的都是樂譜。
一扇扇門隨著他們的腳步一一打開又一一合上,最后昆侖主停在了南側(cè)的一扇門前。
宋牙仰起頭,這扇門并沒有直接打開,上面雕刻著的花紋并不是異獸,也不是花鳥,卻是一對吹著笛子彈著琴的人,男人吹笛,女人撫琴,神情安靜,好像沒有什么事情比這還要愉悅了。
昆侖主伸出手,敲了敲門。
“這里面有人嗎?”宋牙問他。
“噓,”昆侖主將豎起手指抵在嘴邊。
宋牙忍不住看了一眼他那雙白皙如玉的手。自己怎么就信了他是江湖騙子呢。
“吱呀”一聲,門響了,像是一個睡了很久的人開始活動筋骨。
“又是姑娘?”一個男聲響起,聽上去語氣中頗有些懊惱,“那又不關(guān)我事了。”
宋牙睜大眼睛,看見一個女人從門上鉆了出來。
云鬢黃花,烏眉紅唇,穿著的衣服有些古怪,與當(dāng)今的衣著不一樣,但這一切宋牙都沒有顧及,她被這個突然鉆出來的女人嚇到了。
“昆侖主?”女人漂浮在空中,低頭看著青年。
“是在下?!?p> “裴隱可還安好?”女人的衣帶飄飄,有些像廟中那些飛天,都垂到了宋牙的面前,她盯著那紫色的衣帶看了看,還是沒忍住,伸手拽了一下,衣帶直接從手掌中穿了過去。
昆侖主垂著眼假裝沒看見她的小動作,回道:“第三任昆侖主已于三千年前身隕,在下是第五位接管此閣的晚輩。這是我的徒兒,希望以后多請照顧一些?!?p> “原來已經(jīng)仙逝了啊,我等無法知曉歲月的變化,但是心中隱隱約約也能猜到,”女人低頭,溫婉的臉龐透著一些落寞,“只是我曾在丹青案上看到裴隱的畫卷,筆一直擱著沒有人收,便妄自留了個念想。”
“我同你之前就說過,歲月漫漫,外界定是過了千載,遲遲不歸,那就是出事了?!敝澳莻€男聲忽地冒了出來。
一個穿著玄色長袍的男人也從另一頁門板上鉆出來,頭上撐著銀絲細(xì)細(xì)編織的發(fā)冠,一雙丹鳳眼安在一張風(fēng)華絕代的臉上,他抱著手臂漂浮在女人邊上。
他一低頭,看到了抓著女人衣帶玩的宋牙,嚇了一跳。
“哪里來的小乞丐?”
宋牙瞪了他一眼,別過了臉。
昆侖主摸了摸她亂如雞窩的頭發(fā),“這是我收的徒兒,現(xiàn)在外界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我從遇見她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好好地收拾她?!?p> 宋牙使勁晃了晃腦袋,想甩開他的手。
昆侖主收回了手,向后退了半步,對著男女二人,或者說是二鬼行了一禮。
“在下凌燕落,三千年前接管昆侖主一職,長久以來多謝辛蘭君和盈月仙子對凌云閣的照顧。”
“小徒兒自幼無人教導(dǎo),言行舉止有過失之處,還請盈月仙子多加擔(dān)待。我與她性別有別,生活上的事務(wù)不便插手,需要仙子的照顧和指教?!?p> 辛蘭君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鉆回了門板,盈月躬身回了一禮,“自初代昆侖主,我等的職務(wù)就是照管凌云閣和其主人的起居,君上不必如此多禮?!?p> “不知這位小道友叫什么?”
“還未取大名,在凡間叫……”“我叫宋牙?!毙『⒋嗌穆曇舸驍嗔肆柩嗦洌硕疾幻獾皖^看向她。
宋牙直直地站立著,懷中抱著衣服和雜物,純凈澄澈的眼睛看著盈月。
凌燕落輕笑一聲,看向盈月,對方看向他,明了其意,對著宋牙伸出手。
“初次見面,我是盈月,你的生活就由我來包攬了?!?p> 宋牙看著女人明麗溫柔的臉龐,頓了片刻,將手遞了上去。
一大一小的手虛虛地交握在一起。
又是吱呀一聲,門開了,“進(jìn)來吧,咱們先洗個澡?!?p> 門合上的一瞬間,宋牙匆匆轉(zhuǎn)過頭,看見了門外清俊修長的背影走在光里。
她的一生,真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