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山巔懸雪亭,引橋、欄桿皆覆雪,遙看就像一座懸浮的空中樓閣。
齊君一身華麗的玄衣絳裳,披黑色大氅,頭戴金冠,罩住一頭卷發(fā)。他面容風(fēng)流,動作輕佻,骨子里貪戀美色。此人三年前承襲君位,成為新任齊君。
晏傲雪沿陡峭的山崖石階走上山頂,跪在懸雪亭外。她瞧一眼這個十年前喚狗咬她的青年,心生反感,遂低下頭隱藏心思,唯恐崇伯發(fā)覺。
崇伯站在齊君身后半步,與齊君一同賞日出。
他一身白袍烈烈生風(fēng),頭上銀發(fā)一絲不茍,頜下二尺白髯隨風(fēng)飄逸,看起來仙風(fēng)道骨,實則行峻言厲。他表面上的身份是齊國大宗伯,掌邦國祭祀,宗室族譜;暗中卻執(zhí)掌玄奇營,手握間諜網(wǎng),一雙鷹眼洞穿人心,玄奇營沒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朝陽跳出云層,滿天朝霞剎那間映紅懸雪亭。
齊君心滿意足,感嘆道:
“紅霞映朝日,白云動風(fēng)色。真是美哉!”
晏傲雪暗想,沒見識的卷毛犬!玄奇營弟子每日在此處比武較量,連看十年,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她知齊君性子陰晴不定,看到她送的禮物說不定會勃然大怒,此刻還是乖覺些的好。
“聽聞東面有座海岳山,海上旭照奇觀非比尋常。倘若寡人能攻滅紀(jì)國,報先君之仇,定要好好領(lǐng)略一番,以償先人夙愿!”他轉(zhuǎn)過身來,問晏傲雪道,“干妹膽識過人,兄侯所言,干妹以為如何?”
她以為如何?自然是跟當(dāng)太子時一樣好大喜功!心里雖如此想,可她卻一臉謙恭,低頭道:
“國君胸懷邦國,豪氣沖天,屬下佩服?!?p> 她臉不紅心不跳,說出違心之言。
齊君頗覺掃興。
“寡人記得十年前初見你,你單槍匹馬也敢拿刀威脅寡人,怎么此時反倒唯唯諾諾,毫無見地!”
見她垂眸不語,齊君興致索然,將視線移到石桌上,一指桌上一尺見方的木盒,問道“這是什么?”
晏傲雪揚(yáng)聲道:“這是公子小白的頭……”
齊君指著木盒的手一抖,晏傲雪一撇唇,暗自竊笑。
一旁侍候的寺人上前掀開木盒。
齊君朝里面偷眼一瞧,猛地打掉蓋子,大叫道:“晏傲雪,你敢戲弄寡人!”
“國君恕罪,”晏傲雪忍住笑意,道:“屬下還未說完,這盒中是公子小白頭上的金冠。”
崇伯神色一凌,沉聲喝道:“晏傲雪,你私放重犯,依軍法當(dāng)斬,叫你上來問話,竟還敢放肆!”
晏傲雪收斂笑容,正色道:
“回稟崇伯,傲雪私放公子小白,正是為國君著想!”
齊君不屑一顧,“你小小一名玄奇營卒帥,又能為寡人著想什么?”
晏傲雪直言道:“敢問國君,屬下倘若將公子小白帶回都城,國君打算如何處置?”
齊君沉吟不語,她接著道:
“國君是殺還是不殺?是監(jiān)禁還是下獄?以什么名目定罪?國氏、高氏二位上卿質(zhì)問起來,國君該如何自處?”她挺直身,仰頭看向齊君,繼續(xù)道:“再者,國君不日將迎娶王姬,魯侯身為主婚之人昨日已到濼地,今日將至臨淄,若齊君苛待手足的惡名傳至王畿,勢必會影響國君大婚!”她俯身三拜,“是以,傲雪請國君收回成命,不再追捕公子小白,望國君三思!”
崇伯瞪眼看她,視線更加深沉。
“你如何得知魯君到了濼地?”
“回崇伯,弟子追擊紀(jì)國諜者先到鄭國,轉(zhuǎn)道魯國,又繞回齊國,親眼見他在濼地混入魯君和夫人來朝齊國的車隊。不過崇伯請放心,弟子已趁亂截殺那名諜者,并未泄露身份?!?p> 晏傲雪說完垂目,不再言語。
崇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那銳利的視線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伎倆,令她不敢懈怠。
齊君的表情變了又變,少頃,忽然大笑起來。
“傲雪啊,你不愧是先君義女,有勇有謀,智辯過人。寡人立即玄奇令收回,保證沒人追捕小白,你也不用因此受罰。來,兄侯扶你起來!”他伸手要去拉她的手。
“多謝國君厚愛!傲雪豈敢勞動國君?”
晏傲雪一撩裙擺起身,腳下用力,后退再拜,方才立足的厚石板裂成數(shù)塊。
齊君驚得怔住,訕訕道:
“晏傲雪天生神力,果然了得,了得!”他突然好奇道:“以你之能,當(dāng)數(shù)玄奇營佼佼者,怎么派去紀(jì)國的名單上沒你的名字?”
名單?原來派去紀(jì)國的諜者有份名單!
晏傲雪望向崇伯,卻見他巋然不動。她想去紀(jì)國的事,崇伯早就知道,難道在崇伯眼里,她就這么不堪大用?但她不能在齊君面前質(zhì)疑崇伯,那樣只會讓玄奇營蒙羞。
她壓下怒氣,為自己爭取道:“傲雪愿主動請纓赴紀(jì),為國效力,請國君成全!”
“這個……”齊君看了眼神色肅穆的崇伯,看出兩人之間的分歧,模棱兩可道:
“玄奇營內(nèi)部事務(wù),還是崇伯看著辦吧!”
晏傲雪心中憤憤不平,立刻拜道:
“弟子各項考教皆是數(shù)一數(shù)二,懇請崇伯派我去紀(jì)國!”
崇伯無動于衷地望著她,口氣冷硬。
“你身負(fù)血海深仇,最易為感情沖動行事。今日為了公子小白敢私自回營,他日便會為了一個故舊棄任務(wù)于不顧!此事不必再提!”
“您也看到了,即便掛心公子小白,弟子完成任務(wù)了……”晏傲雪辯道。
“那又如何?”崇伯毫不在意,“為報國仇,齊國幾代人嘔心瀝血。先君出師未捷,抱憾終生,幾百名諜者血染敵國,死不瞑目。老夫豈能為你一名諜者的變數(shù),擾亂全盤謀劃?你還不速速退下!”
晏傲雪撲通跪下,大聲道:
“師父說的大義弟子不懂,弟子只知道紀(jì)國于我有殺父、殺母、殺親之仇。弟子不懼死,也相信我的仇恨對齊國百利而無一害!弟子愿赴湯蹈火,助您成就一番功業(yè),死而無憾!”
“你住口!”崇伯驀然大喝,響聲在山間震動。
崇伯臉上肌肉抖動,雙手緊握成拳。
晏傲雪大惑不解,不知哪句話犯了他的大忌。齊君顯然也從未見崇伯如此激動過,不知就里。
一聲爽朗大笑從山下傳來。
“這么大歲數(shù)了,脾氣怎么還是沒有一點(diǎn)長進(jìn)?”
險峻的登山道上走來一位灰發(fā)長者,一身藍(lán)灰色粗布麻衣,也不見他怎么使力,就輕松登上山頂。
“師父!”晏傲雪眼中一亮,驚喜道:“您出關(guān)了!”
非羽俊美非凡,保養(yǎng)良好,舉手投足風(fēng)度翩翩,打眼一看是只個少白頭的瀟灑青年。他咧嘴一笑,一雙眼格外清亮。
“好徒兒,你一走三個月,師父實在太無聊了,只能閉關(guān)了!”師父言語風(fēng)趣,晏傲雪不由隨他舒展笑顏。
她這個師父極其在乎儀容,就連睡覺頭發(fā)也一絲不亂。他一攏柔順光亮的白發(fā),再整理好衣襟裙裳,躬身向齊君一拜。
“哎呀,懸雪亭景色好是好,就是風(fēng)大,吹得我儀容疏失,這可不妙?!彼蒙锌?。
崇伯一見他就沒好氣,頭頂幾乎冒火。
“不好好呆在你的山頭,誰請你上來了嗎?”
她不禁感嘆,情人都死了四十多年了,情敵見面還是兩句話就掐。眾人都十分好奇,能讓兩位絕世男子心心念念一輩子,這國霞得美成什么樣?
傳說從國霞之后,玄奇營三十多年未曾收過女弟子,就是怕女子入營擾亂軍心,一直到她出現(xiàn)才打破這規(guī)矩。她到現(xiàn)在都覺得幸運(yùn)得匪夷所思,營中出類拔萃的子弟比比皆是,師父當(dāng)年怎么就選中她做關(guān)門弟子?
“師兄弟難得見個面,跟你聊個天怎么就這么難?”非羽無奈道。
崇伯不耐煩了,一甩寬大的袖子。
“除了國霞,跟你沒什么好談的!”
“誒?我今天就是來跟你談霞兒的!”
“那還不快說!”崇伯這才肯正眼看他。
“欸,不是你想知道的那件……”非羽擺擺手,見他甩臉子要走,連忙道:
“國君也知道,國霞就這么一個侄兒。那小子出去這么久,若有個三長兩短,咱們誰能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他說著瞄了一眼晏傲雪,道:“再說,他把人寄放在我們這,萬一煮熟的鴨子飛了,他家那幫老家伙還不知道要怎么找咱們麻煩呢!不如趁早將燙手山芋送出去,一了百了!”
誰是燙手山芋?誰是煮熟的鴨子?在說她嗎?他們在打什么啞謎?怎么聽不懂?怪不得師父在她面前不避諱。
“寡人不反對,不過玄奇營的事務(wù),還是由崇伯拿主意吧!”齊君道。
“老夫就問你一個問題,答得好,老夫就準(zhǔn)你去紀(jì)國?!背绮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她,那銳利的視線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伎倆,令她不敢怠慢。
崇伯道:“你以為諜者如何?”
晏傲雪思慮一晌,恭敬拜道:“諜者,字從言,專以言辭扭轉(zhuǎn)局勢。殷商顛覆夏朝,因伊尹在夏;周朝覆滅商朝,因太公在商。是故,諜者隱藏身份,忍辱負(fù)重,乃用兵關(guān)鍵,非上智之人不能為之。”
“看來你不僅有些辯智,還略通經(jīng)史?!背绮聪蜿贪裂瑑?nèi)心仍在劇烈掙扎。
晏傲雪陡然一驚,他那眼神仿佛一個賭徒押上了全部身家性命。
“我準(zhǔn)你去紀(jì)國。但你的名字是子奕親手劃去的,要想留在紀(jì)國,還得獲得他的認(rèn)可,你好自為之吧!”
晏傲雪一怔,驚訝道:“子奕?那個玄奇營百年難遇的上智之人?我從未見過他,他為何這么做?”
非羽神秘一笑,“徒兒啊,遇上他,不知是你的走運(yùn)呢還是倒霉,反正你自求多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