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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凌霜花

第三十七章 酒瘋

血色凌霜花 木辛文 7971 2020-05-14 17:00:00

  晏傲雪從睡夢中醒來,渾身的骨頭像被一塊塊打散又一寸寸重新長好,經(jīng)脈通暢,手腳輕快,陌生得都不像是自己的身體。黑暗中感嘆一聲,怕只有師父才有這讓她脫胎換骨的功法了。

  她懶懶地睜開眼,盯著床頂?shù)纳詈稚珟め0l(fā)了會兒愣,難得睡醒了還賴在床上不肯動。

  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沒睡得這樣沉、這樣香甜過了。

  十年玄奇營生活好像過眼云煙,她還是那個十三歲驕傲任性的將軍長女。

  日落月升,上萬軍隊埋鍋造飯的聲音漸次響起。銅鏟在鍋里拌菜叮叮當(dāng)當(dāng),士兵們斗嘴吵吵嚷嚷。而她什么也不管,只兜頭把被子一蒙,將阿爹的拍門呼喚聲當(dāng)耳旁風(fēng)。

  阿爹昨夜又喝得醉醺醺地倒在水溝里,巡邏的士兵中午才發(fā)現(xiàn)他,偷偷叫她扛回來——她爹酒品出奇地差,要是睡不醒被人叫起來,那酒瘋發(fā)得可不是一般的厲害,五六個兵都摁不住,也就她這一身遺傳的力大能對付得了他。

  “兒??!你開門啊!”晏將軍細(xì)聲細(xì)氣地叫門。

  “不開!煩!”她裹在被子里悶聲叫道。

  阿爹跟她一樣,腦子里啥都沒長,就長了一根犟筋。被阿爹的鍥而不舍惹急了,她一掀被子下床開門。

  阿爹龐大的身軀瞬間栽進(jìn)來,“兒??!別生氣了,爹跟你賠不是了成不?”

  “爹,只要你一休沐就喝得酩酊大醉,知不知道把你扛回來有多難看?整個軍營的人都看見了!你總是害我在這么多人面前出丑,我非把你酒壺給砸爛不可?!标贪裂╇p手環(huán)胸,滿臉怒氣指責(zé)道。

  阿爹這時也不醉了,雙手搭在她肩上,板過她來虎著臉哄她,“誒!這可不可,我兒年歲尚小還不懂,這酒可是個寶貝!等你長大了,陪阿爹喝個痛快,就知道這酒的妙處啦!”

  阿爹滿嘴的酒氣熏得她直皺鼻,長長的絡(luò)腮胡又一次瘙得她臉癢得不行,這時她就更氣了,一把揪住阿爹一尺多長的大胡子,惱火地叫道:“阿爹,你就不能把胡子剃了,煩死了!”

  晏傲雪的笑意未達(dá)嘴角,鼻子先酸了。她記得阿爹說過的話“不要哭”,抹抹眼角將眼淚忍下去。大仇既已得報,她要陪父親喝個痛快。

  她翻身坐起,看清屋內(nèi)擺設(shè)隨即一怔,堆滿竹簡的書架,連云紋圓盤高柱燈,五折山水屏風(fēng)——是子奕的臥房。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連忙低頭摸摸胸口。還好,還是那套絳色騎服。她皺眉吸吸鼻子,抬起胳膊聞聞腋下,一股子霸道的汗酸味兒,也難怪沒給她換衣服。試想天底下哪個男人這么重口味?

  她腦中一片空白,對自己怎么來這兒的,又是怎么睡這兒的完全想不起來。又后知后覺地想到,哦,她與子奕明面上已經(jīng)成親了,睡這兒也對??赡遣皇球_公子敖的嗎?除了這兒她也可以回千竹閣啊。不行,這事兒也得跟他說清楚。

  她方下地,就有門口耳尖的人敲門進(jìn)來。

  姜沛嬉皮笑臉地沖進(jìn)來,行個禮,“家主夫人您可真行,外面都要炸了鍋了,您倒睡得踏實?!?p>  “說說看,外面干什么呢?”晏傲雪撩撩眼皮,抻展抻展身上皺巴巴的衣裳。

  “您睡得沉不知道,整個營的人誰不知道您力擎千斤青銅屏,一支殘箭怒殺公子敖,一戰(zhàn)成名,兄弟們興奮都得要登天了!這不,家主今夜在犒賞大家伙兒呢?!?p>  “哦,那你怎么還沒去?我那些師兄弟都是屬狼的,你去晚了肉渣酒底可就都沒了。”

  “噯,還不是姜澤那小子聽說你還昏睡著不放心,非纏著我讓我過來看看。我就說您有什么好看的啊,壯得跟頭牛似的,這不好好的嘛?”

  她哂然一笑,“行了,看到了,我死不了,你滾吧。”

  姜沛答應(yīng)一聲就要跑,晏傲雪忙叫住他,“等等,子奕在哪里?”

  “西山碧湖。嚯,您這身上都餿了,還是先洗洗吧?!?p>  “衣裳如錢財,都乃身外之物,不必不多此一舉?!?p>  晏傲雪回了千竹閣,在竹屋前第一株竹子下挖出十個小酒壇。小徒弟辦事還挺牢靠。她笑了下,取了兩壇出來,再把其它的埋好。

  拍開壇口,先徑自飲下半壇。入口辛辣,下肚柔和,有此美酒,送子奕做謝禮也夠了。她左手勾起未開封的那壇,右手拎起另外半壇,踏上青石板路。她邊走邊喝,一會兒就穿過長長的青竹林。

  碧湖水面云霧繚繞,遠(yuǎn)處墨色青山收斂暝色,湖上徐徐吹來夏夜清涼的風(fēng),難得沒有聒噪的蛙聲蟬鳴,唯有幾只蛐蛐偶爾的叫聲在逗趣。

  她瞇了瞇眼,黑黢黢的湖邊平橋上隱約有火光閃動。湖上飄來的風(fēng)吹來一股香氣,嗅了嗅,是燒香蒿和稻谷的味道。姜沛說子奕在西山碧湖,莫不是他在燔柴祭拜先人?

  延伸至湖中的平橋在她眼中搖來晃去,腳下微微打個晃,仿佛是她上了一艘拴在在水邊的小船。

  子奕一身白衣玉冠,朝西而跪,身前香案供著三炷香,地上銅盤松柴燒得火候事宜,白絹燈籠擱在腳邊,神色肅穆地交替著從身側(cè)兩個盛黍子和稷谷的銅簋中抓一把扔進(jìn)火中。聽見腳步聲,抬眼望見她打著晃從曲折的平橋那端過來。

  “你從雞鳴開始睡,一覺睡了八個時辰,這時起來是要鬧哪樣?”

  晏傲雪不理他的調(diào)侃,將未開封的酒壇遞給他。

  “醉春風(fēng),送你。”

  子奕挑挑眉,將酒壇放地上,伸手抓了把黍子放到火堆中。

  “你自己喝吧。齊國的軍隊明天一早就到,我?guī)Пヌ肃t城?!?p>  “哦,這么急?”

  “大軍深入敵國,十日為限,若不能破敵制勝,士卒疲憊,戰(zhàn)力耗盡,財力枯竭,諸侯乘機(jī)入侵,必成國禍。到那時,即使太公在世,也無法挽回危局了。”

  “啊,這個論調(diào)聽著頗為親切。以前隨阿爹打獵,也老聽他以抓捕獵物為例,說些兵法,什么聲東擊西,虛實結(jié)合?!?p>  她一屁股在橋頭坐下,兩條腿垂下來,拎起所剩無幾的酒壇一口氣喝光,掄起壇子往來時的路上一扔?!斑燕ァ币宦暎@位姑奶奶十分任性地摔碎了酒壇。

  “那你學(xué)得如何?”

  “我嘛,夠用就行,學(xué)多了不用也記不住,不過我打獵可是個好手!”

  “可見軍法用得頗見成效?!?p>  她回頭看他。火光映在他臉上,恍惚跳躍。他神色肅然,即使告慰先人也不露聲色。她有些好奇,他究竟經(jīng)歷過什么,才能做到無悲無喜,無哀無慟,不敢縱情?

  “怎么,今天是你家人的忌日?”

  “收回郚城是我父親的遺愿,今日事成,特地告知父親,以慰他在天之靈?!?p>  “唔,收回郚城,好大的心愿……想必你父親也是大夫、將軍類的英雄人物。來,我敬他老人家一杯?!?p>  她晃晃悠悠地沖香案叩個頭,起身抓起酒壇拍開封口,完全忘了這壇酒原是要送他的。她在子奕古怪的目光中以酒淋地。

  “英雄在上,小女晏傲雪敬拜妘前輩……”

  子奕眉梢挑得更高了,插話道:“我父親不姓妘。”

  “……?。俊?p>  她臉上閃現(xiàn)一絲尷尬。

  子奕就知道她這偶爾做事沒頭沒腦的病又犯了,嘲弄地看她。

  “沒打聽清楚,就該跟個小媳婦兒似的默不作聲敬酒,致什么哀辭?”

  “怕你傷心過度,聊表下心意,你還不領(lǐng)情!”

  “‘清風(fēng)峻節(jié),翰墨飄香;克己奉公,不誤四時;仁義禮法,寬嚴(yán)適度;高風(fēng)干云,群賢追往’這是先君寫給家父的祭文,足以概括家父此生。”子奕無不驕傲地說道。

  “能勞先君親自寫祭文,你父親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父親就不一樣了,他是齊國叛將,在紀(jì)國鎮(zhèn)邊十?dāng)?shù)年,一朝死了就死了,草草掩埋,再無人問津,除了我,連個祭拜的人也沒有,有誰能給他寫祭文?”

  子奕張了張口,斟酌片刻,寬慰道:“關(guān)于你父親,后世會有公道,你只要記得他的好就好?!?p>  “不說這個,剛才說到哪兒了?哦,你父親……對,說他翰墨、禮法什么的,噢,此生沒有比這兩樣更可怕的東西了!”她不由渾身打個激靈。

  “以前但凡我做錯事,最怕的不是爹罰我跪或者扎馬步,而是我娘沒完沒了地跟我講禮制、禮儀、禮法,要是我敢犯瞌睡,就逼著我去抄寫《尚書》,錯一個字都要整本書重寫——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怕!”

  晏傲雪回想了一下,又道:“有一次,快過年了家里來了一對父子倆,我爹說他們是貴客,硬是把我家的房子騰出來給他爺倆,讓全家搬到隔壁鄒叔家住——別說我娘帶著我弟住村里,平常家里不來客,就是來了,頂多我們住東西廂草屋也就罷了,哪用得著騰出整個院子?。恳残姨澿u叔兒媳婦要生了,他們老兩口搬去照應(yīng),要不這大過年的我們一家得住馬棚去。我爹還為了讓他們踏實住下,把他們的馬車在門前柱子上栓了個結(jié)實。我氣不過,一腳就踹斷了那個木樁子。”

  子奕怔了怔,忽然想到什么,扭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晏傲雪以為他聽得入迷,興致勃勃地接著道:“我當(dāng)時是撒氣了,可一回頭我娘就知道了,一聽她開口講禮禮法我就頭疼,還不如大半夜的重新立一根樁子——我兩拳頭就錘進(jìn)去了,斧頭都沒用,厲害吧?也不知道家里那位小貴客什么時候出來的,披著黑色皮裘站在院里,他臉本來就有些蒼白,雪地里看起來更是煞白,透過籬笆墻往外看,都嚇愣了?!毖粤T,她大笑起來。

  子奕揚(yáng)了揚(yáng)眉,心道,他才沒嚇著呢,充其量覺得那紅衣丫頭天生神力,天賦異稟,覺得有趣罷了。

  “然后呢?”他問。

  “后來?后來家里就出事了。我去搬救兵的路上看見他家馬車,估計是逃脫了??删蜑榱诉@對莫名出現(xiàn)的父子倆,我爹跟我娘大吵了一架,這可是他們頭一回起爭執(zhí)。我爹剛讓我跟庸霖定了親,沒過幾天我娘告訴說我跟這個小白臉也有婚約!真是奇了怪了,我自己的婚事,我咋啥都不知道!庸霖也就罷了,那小白臉身子骨單薄,一看就是個讀書多功夫少的嬌貴少爺,就算我當(dāng)年年紀(jì)小,兩巴掌也能拍得他吐血。我真要嫁他,那也是該他倒霉,估摸過不了半年我非守寡不可!”

  什么叫“庸霖也就罷了”?

  什么叫“嫁他非守寡不可”?

  子奕撩起眼皮看她。跳動的火光中,她的臉與十年前那個任性撒嬌的紅衣少女重合。還是一樣有話直說,不藏著掖著,做事莽撞又勇于承認(rèn)錯誤,這份率真和愛憎分明更是難能可貴,與那些禮數(shù)周正卻矯揉造作的貴族小姐如此不同。她就如這暗夜中的一團(tuán)火,冰天雪地中的一樹紅梅,明艷動人,引人注目,偏她自己還不自知,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這么說,你也不怎么心甘情愿想嫁給庸霖。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想嫁什么樣的人?”

  晏傲雪支起不太清醒的腦袋,還真思考一會兒,“當(dāng)然還是我父親那樣的最好,身姿雄偉,性格舒闊……最重要的是從不約束我,想干什么干什么——跟我阿娘的教導(dǎo)完全相反。阿娘要求一切都按規(guī)矩來,像我曜弟那么乖巧可人才討她喜歡。”

  她抓起壇子又飲幾口,“我跟阿爹在軍營里呆了五年,所以跟阿爹最親。阿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爹。他才不管旁人怎么看,總是扯著大嗓門跟人吹,‘我家雪兒騎馬射箭、舞刀弄劍的本領(lǐng),就是你們家有幾個兒子都趕不上。你們看著吧,我閨女以后還要當(dāng)女將軍吶!’”她想起那個場景笑起來。

  子奕陪他坐下來,也跟著笑起來,調(diào)侃道:“晏老將軍真是好眼光,十年前就看到你有當(dāng)將軍的潛質(zhì)?!?p>  “少來消遣我!”晏傲雪嗤道,“我爹雙眼皮大眼睛,看著倒是個好相貌。只可惜,一把半尺長的大胡子,看著都老上十歲。而且還好酒貪杯,每喝必醉,冬天臥雪地,雨天滾爛泥坑,要不是我把他扛回營,不用上戰(zhàn)場殺敵,他都醉死過好幾回了?!?p>  “晏老將軍在齊國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英武不凡,到你口中倒成了個邋遢的中年大叔?!弊愚葥u搖頭道:“而且據(jù)我所知,晏傲將軍千杯不醉,酒量大時能喝一斛酒——一斛為十斗,就你手中的小壇,能喝二十壇。他能把自己喝到倒地不醒,那得喝多少酒,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回回喝那么多?”

  “為什么?”晏傲雪眨眨眼,迷糊地問,腦子已經(jīng)不能想太復(fù)雜的事了。

  子奕翹起嘴角,笑了笑,道:“沒什么,也許想醉吧?!?p>  晏傲雪抬手同意繞過這個話題,感激地望著他。

  “自從父親去世,好久沒跟人好好聊聊父親了——他們都不懂,沒人能懂,我沒父親了,天上地下,我再也見不到他了?!?p>  她的雙目水光流動,光彩熠熠,子奕望著她,淡聲道:“放下就是成全自己?!?p>  “說得好!放下,我要放下……”她拎起壇子把剩下的喝個精光,隨手往身旁一放。酒壇在地上打了個轉(zhuǎn)兒,不知不覺間,又喝完一壇。

  夏夜的風(fēng)一吹,酒勁也上來了,她打了個酒嗝,道:“噯……阿爹說得對,這酒確實是好東西,痛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只想著好事情……啊,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喝醉還是十三歲。我拉著庸霖跟我一起去……去倉庫偷酒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拉著庸霖……問他知不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覺,想不想試一下,呵……”

  她自顧自地笑起來,壓根沒注意子奕深吸一口氣,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

  “那你嘗過了嗎?”他陰沉沉地問道。

  她笑夠了,才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別晃,我頭暈。好,我告訴你,沒……沒成功——他把自己拍暈了,你說好不好笑!”說罷,又止不住笑起來。

  子奕心中像被醋泡過一般,不動聲色道:“那你現(xiàn)在還想試試嗎?”

  晏傲雪疑惑起來,道:“我跟你……不是試過了嗎?喔……還是我先親的你,不過感覺好像并不怎么好啊,就好像親自己的手一樣……”

  她竟說出如此傷男人自尊的話。他突然吻上她出言不遜的嘴。溫?zé)岬碾p唇似羽毛般輕柔地貼上她,細(xì)細(xì)輾轉(zhuǎn),醉人的香氣縈繞在兩人唇齒之間。

  他閉著眼,睫毛長而濃密,鼻梁高挺,放大的側(cè)臉英俊而堅毅,摟住她腰肢的手臂孔武有力。

  他結(jié)束這個綿長的吻,放開她,眼中柔情脈脈,“年少時我曾常年住在寒潭,即使長大了離開寒潭,也總是喜歡獨(dú)自一個人。我覺得我就是一汪寒潭,不需要什么喜怒哀樂,只為報國仇而活,日復(fù)一日的孤寂,就這么過了百年千年??赡侨瘴矣龅搅四?,你光彩動人,像一團(tuán)火照亮我心底。我才明白,千百年的孤獨(dú)不過是為了等待那一瞬間的火光?!?p>  她眼中更加惶惑,“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言念佳人,其艷如火。且異群芳,亂我心曲?!?p>  他的嗓音低沉迷人,叫她心砰砰亂跳,她捧起他的臉,感嘆道。

  “我喜歡上你了,怎么辦?我本來是要躲著你的,可誰讓你總是招惹我,還讓我越來越心動……我越喜歡你,就舍不得你。再這樣下去,我怎么走得了呢?”

  “那就留下來,就跟我在一起?!弊愚刃闹袣g喜,感情誠摯,可她又哀傷起來。

  “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答應(yīng)爹娘,報了仇就去陪他們,怎么能食言呢?噯,好可惜……黃泉路上可能再遇不到你這么英武的美男子了,怎么辦?要不……你陪我一起死吧?”

  她眼神灼灼地望著他,認(rèn)真得讓他不敢認(rèn)為這是場兒戲,可兩人若相約赴死,在旁人眼中豈不是兒戲?

  “我可以陪著你,我們一起活著?!彼嬲\地道。

  晏傲雪有些失望,故作無所謂地聳肩一笑,“沒關(guān)系,真要帶你去了,我爹娘又得問東問西說一大堆,還是我自己去見他們落得清靜,不過又要勞煩他們在地下再給我尋一門親事啦!”

  “愿你忘了我,早日覓得良人。”她沖他歡欣一笑,明眸動人。

  忽然,她雙手在橋面一撐,縱身躍入深深的碧湖之中。

  子奕完全猝不及防,心都漏掉一拍,慌忙去抓她,絳色衣袍的一角從手心溜走,他想都沒想,立刻跟著跳了下去。

  月光照進(jìn)翠綠色的湖水,從湖面到湖底暈染出越來越深的綠色。晏傲雪雙眼緊閉,毫無掙扎,徑自向沉墨綠色的湖底沉去。他以最快的速度游過去,抓住她的手。

  這個瘋丫頭!今夜竟是來輕生的!

  子奕將晏傲雪從湖中撈出來,渾身濕淋淋地抱她回云松苑。轉(zhuǎn)過一道屏風(fēng),將她放進(jìn)浴盆中后掐了掐她人中,見她睫毛忽閃,他長出一口氣,起身轉(zhuǎn)出屏風(fēng)。

  他剛換掉濕漉漉的衣裳,就聽見屏風(fēng)后“嘩啦”一聲水響,接著是晏傲雪喃喃自語,“我死了嗎,怎么在這兒?做夢了嗎?頭怎么這么暈……”

  子奕系腰帶的手一頓,揚(yáng)揚(yáng)眉,道:“你沒死,不過再不沐浴,就快要臭死了。”

  “誰叫你多管閑事救我?我臭不臭難道礙你事?”她隔著屏風(fēng)跟他叫板。醉酒的她開始任性發(fā)脾氣。

  他從床上取過她的一身衣裳,揚(yáng)手丟到屏風(fēng)上,“你的衣服,換上。要死也得干干凈凈地上路,小心熏著別人?!?p>  “熏著誰也熏不著你!”她雖這么說,但心里覺得有道理,打水里站起來,窸窸窣窣地脫起衣服來。

  子奕端坐云紋案前,鋪開一張白色絹布,提筆沾了沾墨汁,好心提醒她,“影子映到屏風(fēng)上了?!?p>  屏風(fēng)里寬衣解帶的聲音驟停,“噗”地一聲,晏傲雪吹熄了里面的燭火。

  “我死的好好的,誰讓你來救?你說,我哪里得罪你了,非得讓我重新死一回?別跟我提什么軍人職責(zé),說什么家國大義,沒用!跟我沒關(guān)系!”她越說越生氣,扯下身上絳色衣衫,連衣帶水往地上一摔,發(fā)出很大的響聲,足以表現(xiàn)她此刻的憤怒之情。

  子奕懸腕揮毫潑墨,口中不疾不徐地挑釁道:“嗯,依我看你也確實該下黃泉見父母了。晏老將軍夸口你能當(dāng)將軍,結(jié)果你不聽號令,行事魯莽,連屈屈一個百夫長都沒當(dāng)上,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啊,還有,晏老將軍要知道你長成這樣,肯定巴不得你重新投胎一回?!?p>  聽見晏傲雪反駁地叫囂,他漫不經(jīng)心回道:“長成哪樣?嗯……臉蛋還湊合,可脾氣太大,也太倔,發(fā)火時一瞪眼就沒那么好看了。至于身材,你說自己高挑纖長,膚白腿長,我覺得倒也未必……”

  一只玉足踏上他膝頭,他停筆看過去,只見她穿著自己寬大的白色中衣,衣服下露出半截白皙光滑的美腿。

  他連忙移開視線,有些心慌意亂。

  “看清楚了?”晏傲雪低頭逼近他,女匪一般低頭跟他對峙。

  兵法有云:窮寇莫追??磥硭@是讓他逼急了。

  子奕放下筆,決定避其鋒芒,顧左右而言他,道:“仔細(xì)些,你頭發(fā)上的水把我的畫都暈染了?!?p>  “我看你是不好意思承認(rèn)自己錯了吧……”晏傲雪言語未盡,忽然跪地,對著畫像愣怔起來。

  畫上一人胸寬背闊,威武雄壯,滿臉絡(luò)腮胡,周身鎧甲,手握鳳鳴刀,威風(fēng)凜凜。此人正開懷大笑,晏傲雪仿佛透過畫紙觸摸到他,能立刻聽到他爽朗的大小聲。

  “阿爹!阿爹!”晏傲雪癡了一般緊緊盯住案上的畫,伸出顫抖的手觸摸那畫上的容顏,卻又燙著一般縮回手,跪地連連磕頭,咚咚作響。她淚如泉涌,痛哭道:“阿爹,是雪兒不孝!雪兒不孝……不能請到援兵,雪兒百死難得其咎。阿爹,是我害了你們,請你帶我走吧,雪兒真的好痛苦……”

  聽她哭得傷心,子奕心疼不已,伸手將她擁在懷中,拍拍她的背,任她的眼淚落到他身上,將他的心也淋得濕漉漉的。

  “痛苦,是因為沒來得及好好道別。你父親戎馬一生,經(jīng)歷無數(shù)生死離別,親人、朋友,每一刻都有可能戰(zhàn)死沙場,對他來說,每一天都很珍貴,每一天都是上天賞賜。他盡他所能地去疼惜你、愛護(hù)你,每一天都開心至極,所以走的時候并不遺憾?!彼皖^看著她,“相信我,即使你沒有耽擱,搬來救兵也遲了,這是你父親想讓你逃生的一個謊言,善意的謊言?!?p>  晏傲雪從他胸口抬起頭來,淚眼迷蒙地坐起來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了什么,小心翼翼道:“我這么信任你,你別騙我……若你敢騙我,我會殺了你?!?p>  “不騙你。公子敖出動圍剿,必定會帶上千名精銳,將整個村子團(tuán)團(tuán)包圍,就算避世崖是玄奇營這樣的戰(zhàn)斗力,也會被消滅殆盡。”子奕道。

  晏傲雪捂著臉痛苦道:“我自責(zé)了十年……我總是做噩夢,總想著若我能再快一點,頭腦再機(jī)靈一點,手段再厲害一些,我家人、避世崖的鄉(xiāng)親都會得救……”

  子奕取一面銅鏡放在她面前,道:“睜開眼看看?!?p>  晏傲雪看向鏡中的自己,尖下巴,杏眼,飛眉,除了眼圈紅腫,跟往常一樣,沒什么特別之處。

  “你母親楊氏,紀(jì)國世家大族之后,上卿楊祁獨(dú)女,出身名門,端莊淑和,袖藏妙計。你父親晏移海,商朝皇族后裔,少隨祖父入齊,有搬山倒海之力,性度恢廓,大智大勇。”他望著銅鏡里的她,用眼細(xì)細(xì)描繪她的五官,道:“你眉眼精致,驕傲不屈,像你母親;力大無窮,有勇有謀,隨你父親?!?p>  晏傲雪撫摸著銅鏡中冰涼的臉,她的影子和母親的笑臉相疊,母親的發(fā)髻上帶著兩支簪子,一支玉簪,一支象牙簪,笑意盈盈地喚她“雪兒”。

  “娘……”她的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了下來,十年忍住不落的淚水仿佛就在這一天決堤。

  子奕牽起她的手,用袖子沾干她的淚水,溫聲道:“你父親竭盡全力保全你,不是為了讓你為他復(fù)仇,也不是讓你痛苦,而是讓你活下去。他們地下有知,也會希望你能從痛苦中走出來,嫁人生子,長命百歲……”

  晏傲雪淚眼婆娑地仰頭看著他,忽地?fù)溥M(jìn)他懷中,差點撲倒他,摟緊他的脖子,大叫道:“子奕,我要嫁給你!我要嫁給你!”

  子奕無奈地笑道:“你已經(jīng)嫁給我了。三媒六聘,眾賓觀禮,只有你覺得是兒戲?!?p>  “我不管!”她開始胡攪蠻纏,“我都沒什么感覺就嫁了,一點都不真實,叫師父來,我要重新舉辦一場婚禮,還有國老,他就像我親人一樣,再叫上幾個朋友,其他人就不必了,太麻煩……”

  他笑起來,“好,都依你,秋以為期,只要你說話作數(shù)就行?!?p>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推開他,堅定道。

  “你又不是君子?!弊愚刃Φ?。

  她迷糊地眨眨眼,忽然又撲過來。

  這回他有了準(zhǔn)備,張開手抱住她,緊接著脖頸上傳來皮肉刺穿之感。他雖沒有痛覺,但這觸感實實在在。

  晏傲雪得意的望他,“說話算數(shù),這就是憑據(jù)。”

  子奕伸手摸摸咬痕,摸下一片血跡,好笑道:“這信物倒也別致,絕無僅有。只是,立字據(jù)豈不更方便?”

  “……對……”她迷迷糊糊道,“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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