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戲：抬杠大拿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被葑釉唬骸白臃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不知魚之樂，全矣?！鼻f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p> 近年來網(wǎng)絡(luò)中涌現(xiàn)了無數(shù)的抬杠事跡，豐富了我狹窄的見識和貧窮的想象力之后，眾杠精“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紛紛揮一揮衣袖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一直以來中國是一個重傳統(tǒng)、講傳承的國度，而能帶來無數(shù)快樂惱怒甚至思考，這些都是了不起的人吶，因此我決定從老祖宗里挖出幾個杠精之祖作為靠山，這樣一來廣大杠精不僅師出有名，又有了榜樣，豈不是美事一件？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個時候不僅諸侯之間你來我往熱鬧非凡，各種思想、理論上也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各界大佬風(fēng)云際會、層出不窮的一個時代。而縱觀各大流派，名家無疑是一個杠精云集的場所，這些職業(yè)抬杠人士轉(zhuǎn)戰(zhàn)于各家各派之間，專門挑錯抬杠，可謂理論基礎(chǔ)的質(zhì)檢員。而這其中出類拔萃的公孫龍等人，硬是將抬杠上升到了邏輯思辨的高度，更是有“白馬非馬”“堅石非石”“好人不是人而是備胎”等流傳后世的經(jīng)典杠例。今天故事里的惠子便是能和公孫龍并稱的名家大佬，他們是名家的孔孟。
故事開始，莊子與惠子雖然有過一點鴟嚇鹓鶵那樣不太好的經(jīng)歷，交朋友但哪有舌頭不碰牙的？誤會解除，這一天他們還是肩并肩手拉手地來河邊玩。莊子看到因為沿河地區(qū)植被覆蓋率高，亂排亂放得到控制而清澈見底的河流，河中還有魚兒自在的游來游去，在陽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了水中沒有過量的有害化學(xué)物質(zhì)，魚兒們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居魚幸福指數(shù)很高。莊子高興“你看這些鰷魚游來游去的從容不迫，也不用去上班，住的地方這么大，吃的到處都是，這些魚可老快樂了?！被葑邮钦l啊，名家大佬，職業(yè)抬杠者，說肯定句之人的噩夢，當(dāng)時職業(yè)病就犯了“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你這話有毛病啊，你也不是魚，你怎么就知道魚快樂？說不定他消化不良現(xiàn)在正難受呢，出來游一游幫助消化？”莊子一聽，又來又來，來勁了是吧，他雖然不是名家，但多年交手……交口下來，抬杠的功力自然不俗“那你也不是我，你知道我肚子上有幾個痦子？你咋就一口咬定我不知道魚快樂，你怎么知道的？”這問題問得妙啊，有志抬杠的人都來學(xué)一學(xué)。如果惠子說他知道莊子不知道魚樂，那么等于惠子承認了“A不是B卻知道B的想法”這件事是可以發(fā)生的，代入一下就等于承認“莊子非魚，卻知魚之樂”是可以發(fā)生的。如果惠子說他不知道莊子知不知道魚樂，那么主動權(quán)就在莊子手里，莊子說知道就是知道。有點繞，你品，你細品。很顯然，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送命題。但是惠子不愧是縱橫杠場的大人物，電光火石之間就完成反殺“你說得對啊，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的想法，那同樣的道理你也不是魚，你也不知道魚的想法，沒毛病。”不得不說，高手，不僅肯定句能杠，疑問句照樣杠。莊子所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雖然提問，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A不是B，于是A應(yīng)該不知道B的想法”這樣的假設(shè)，惠子就坡下驢，對這個假設(shè)大加肯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懟得莊子一點脾氣都沒有，專業(yè)的就是不一樣。
不過莊子是誰？權(quán)貴克星，寓言制造者，封神小能手，怎么能被眼前的一點權(quán)威嚇倒？當(dāng)下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唉？咱們聊啥來著，怎么聊著聊著跑題了？你說你在哪里知道魚樂，那個時候你都承認我知道魚樂了，現(xiàn)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是在河邊上知道的?！鼻懊婊葑佑昧恕袄脤κ值募僭O(shè)打敗對手”這種比較高級的辯論技巧，莊子一看還有這種操作，趕緊也拿來用一下。不僅如此，他還推陳出新，字句必究，有一說一，真香。關(guān)鍵就在于“安知魚之樂”中，安字的理解上，它根據(jù)語境，既可以解釋成“怎么”又可以解釋橙“在哪里”，而如果解釋成在哪里的話，就變成了惠子以莊子知道魚之樂為前提進行提問，那么就是惠子贊同莊子最開始的說法，連辯論都不必進行了。
總結(jié)一下，最后以莊子的話結(jié)尾，惠子無話可說，表面上是莊子贏了。實際上對于“A知不知道B的想法”這一命題是惠子贏了，莊子知道事不可為，于是另外開辟一個戰(zhàn)場，倒驢不倒架、輸人不輸陣，算是扳回一城。如果這個故事一定要有一個結(jié)尾，我想應(yīng)該是“言畢，二人相視大笑?！比绻某晒叛b劇，相愛相殺的兩個人該輕錘一下對方的胸口，異口也不怎么同聲地說“你還是這么嘴硬”“你還是這么較真”。
敲黑板，畫個重點。高手抬杠太過燒腦，不過學(xué)到的也多。第一：作為一個合格的杠精，要做到隨時隨地，有杠必抬；第二，作為一個資深的杠精，要有邏輯有技巧有知識含量有科學(xué)依據(jù)地抬；第三，作為一個不斷成長的杠精，要知道學(xué)無止境，學(xué)以致用，并且要活學(xué)活用，青出于藍。祝大家真氣護體，抬杠順利，身體康健，抬杠萬年，爭取抬出高度，抬出境界，抬出佳話，抬出新的經(jīng)典。
對于這個典故的運用也是多種多樣。
宋代詩人宋祁有絕句《濠上》“莊生坐濠上，下玩戲魚躍。魚固不知人，人奚謂魚樂?！眲t是對莊子與惠子二人的辯題產(chǎn)生了興趣，引發(fā)了他的哲學(xué)思考，宋詩中有很多說理詩，這手便是比較典型的一首。從“魚固不知人，人奚謂魚樂”這句我們可以看出，宋祁是贊同惠子的觀點的。
元朝詩人袁易在《木蘭花慢·喜玉田至》中結(jié)尾寫道“不用南山射虎，相從濠上觀魚?！苯栌眠@個典故，點明放下功業(yè)進取之心，回歸山水田園悠然自得的主旨。此時作者對二人辯論的具體過程和勝負得失毫不在意，而是看到二人能夠閑暇出游，沒有俗事縈心，卻對魚樂的話題展開清談。這種近似“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生活，令人神往。
然而同為宋朝詩人，重金屬搖滾詩人陸游卻有不同的看法。在七律《江亭》的頸聯(lián)中他滿懷痛苦地寫道“濠上觀魚非至樂，管中窺豹豈全斑？”陸游滿懷報國之情卻一生不得志，在彌留之際仍然對恢復(fù)中華念念不忘寫下了“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樣動人的詩篇。此時他久困京華蹭蹬失意，在即將離去的江亭上寫下了這首詩。同樣是憑江而立，陸游也看到了魚兒出入從容，但是魚兒是快樂的嗎，陸游聯(lián)想到了如今南宋的經(jīng)濟繁榮，不正是像這魚兒嗎，看上去悠閑自在卻時時刻刻存在危機并且沒有自保之力。就像我方才打趣的話，這魚兒可能是吃飽了難受，可能是正餓的難受，即便它目前從容舒適，不久之后它可能還要落入網(wǎng)中，懸在鉤上，到時候刀俎之下便樂不出來了。因此不能目光短淺只圖一時之樂，不能管中窺豹而要縱觀全局。
尾聲
莊子是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思想家，他的著作洋洋灑灑十萬言，語言華美思想深邃，是中華民族的寶藏。鄙人斗膽戲說他的一二著名典故，其中或有荒誕錯謬之處，在這里先行致歉。如此的目的除了讓少數(shù)不知道的人對莊子和他的幾個故事有所了解，更多的是想勾起大家的興趣，以免明珠蒙塵之憾。道不遠人，兩千年前的偉大思想和精妙語言到了今天依然是深刻的、活潑的，能夠帶給我們不少啟發(fā)甚至樂趣。
最后附上涂鴉一篇，請諸位雅正
讀莊子偶感
夢醒疑蛺蝶，萬古一莊周。
刻竹衡門里，鼓盆多事秋。
搔頭懷至樂，曳尾外何求？
試看功名錄，諸王霸業(yè)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