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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縫隙

無聲尖叫

生活的縫隙 扁擔(dān)c板凳k 3833 2020-05-29 08:59:53

  當(dāng)林小夏跳躍的身影出現(xiàn)在強子家的瓦楞屋頂上時,強子就像個蹲在井底的青蛙看著井口的藍天處飛翔著一只明艷的小鳥。

  因為村里崎嶇蜿蜒的走勢,村里的屋子常是高高低低的錯落著。這家的門檻也許就落在那家的屋檐上,那家的屋頂也許恰與這家的地板持平。強子家與林小夏家就是這么一種情況——強子家在低處,林小夏家在高處,中間隔著一條窄窄的胡同。強子每次從自家的窗口向上仰視林小夏時,就覺得像是在故事里那個散發(fā)著陰雨霉味的古舊窗欞里看一副畫。

  林小夏扎著粉色綢子的羊角辮隨著她輕盈的跳動上下?lián)淅庵?,像是兩朵大大的花朵開在她的頭頂。小夏剛來的時候發(fā)梢別著的可是水晶透亮的發(fā)卡,來到奶奶家度假不到一個星期就換上了這種80年代兒童的標(biāo)準(zhǔn)裝束,就差撲個蘋果臉,額心點個大紅點了。但,即便如此,小夏還是“洋氣”的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

  強子趴在窗臺上,一只手支著下巴,出神的看著那兩條小辮子歡快的跳動,一彈又一彈,映著泛紅的日頭,閃著盈盈的光澤。辮子下面是因為不停的跳躍而泛起潮紅的臉頰,一顫一顫的透著有節(jié)奏的喘息之聲——與強子現(xiàn)在的呼吸一應(yīng)一合。

  “小夏——”小夏奶奶的聲音悠長而又渾厚,這一聲喊動了半個村子的雞飛狗跳。小夏應(yīng)聲而去,強子來不及伸手抓住,那身影倏的就消失不見了。強子嘆一口氣,退回到他那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去。

  強子呆呆的在角落里坐著,一動不動。他閉上眼睛,傍晚的光線忽明忽暗的從他的窗前游走,不遠處小夏清脆的笑聲忽遠忽近的在他的耳邊流轉(zhuǎn)?!澳棠獭睆娮余洁炝艘宦暎幌绿铝舜?,推門出去了。

  站在院子里,夏日傍晚的微風(fēng)有了習(xí)習(xí)的涼意。強子鉆進東廂的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牡跪v了半天,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稠粥向著正屋走去。屋子里光線陰暗的緊,也許是地勢低的緣故,強子家的太陽總比別人家的落山要早一些。強子輕手輕腳的將碗放在奶奶的床榻旁,扶著奶奶坐直了身子,在她手里墊上一塊隔熱的毛巾,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到奶奶的手里。

  奶奶看著強子,欲言又止,一陣劇烈的咳嗽震出了幾滴渾濁的淚珠,但很快就干涸在粗糲皮膚的褶皺中。奶奶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又抹了一把嘴角,帶著忍不住的嗡嗡之氣,說到:“都怪奶奶不中用……”

  “奶奶!”強子拿小勺在烤土豆上挖了一塊,喂進奶奶的嘴里。土豆的綿軟帶著焦烤的香氣和著奶奶的哽咽一起吞進了肚里。

  強子就這么靜靜的坐在奶奶的床邊,時不時的喂奶奶一口土豆,等著她細細的喝完這碗粥。這時的太陽偏斜的愈發(fā)厲害,屋子外面靜悄悄的,夏日的蟬鳴漸漸落了下去,蟋蟀開始在草叢里抖擻著翅膀。

  強子從奶奶屋里出來,自己也端了一碗粥坐在院子里,享受著這夏日的片刻寧靜。

  “強子哥!”像是叮咚的泉水從強子家的院墻上流過。強子抬起頭,迎著小夏粉撲撲的面龐。

  “我們?nèi)プ津邪桑?!?p>  “哦!”強子放下還在冒著熱氣的碗,起身就走。走到門口他忽的又立住了,喊了一聲等等,轉(zhuǎn)身又跑回到了奶奶的屋里。

  “強子哥!”小夏興高采烈的直跳腳,她臉上的笑容燦爛的有如夏夜的星空。強子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小姑娘總是這么愛笑?她總是在笑呢!

  強子是捉蛐蛐、捉螞蚱、捉螳螂的好手,他仿佛是有聽聲辨位的特異功能一般,總是能在小夏還是一臉懵的時候就給她來個大大的驚喜。

  “我要把這個帶回去給媽媽!”小夏蹦蹦跳跳的喊叫著。她屁顛屁顛的跟在強子身后,像是在參加一場真正的野外探險。

  “這——這——”強子回轉(zhuǎn)身子,輕聲輕氣的向小夏招手:“你看!”

  小夏睜大了眼睛,正要鼓掌雀躍時,強子把手指摁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一個大力的噤聲的動作。

  “你來?!?p>  “不行,我害怕?!?p>  “沒事,抓住它的翅膀。”

  “我不敢?!?p>  強子伸手把那條綠蟲抓了起來,送到小夏的面前:“好家伙,這么大個,快看它的大刀!”

  “哇——”小夏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螳螂。事實上在她居住的那個城市里,她從沒見過螳螂。

  “強子哥,你說這個大家伙能賣多少錢?”

  “這又不值錢,到處都是。”

  “有一次我和媽媽去園藝市場,有一個叔叔賣裝在小竹籠里的蛐蛐,一只要30塊錢呢!這個,更大,更帥,肯定更貴!”

  強子沒言語,他想象不出來這些到處亂飛的小蟲子會有人花錢買。

  “強子哥”小夏忽然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的湊近強子的耳朵,細聲說到:“你知道嗎?我媽媽是個膽小鬼,她害怕這些蟲子?!闭f完她吃吃的笑著,好像自己不是那個害怕的不敢伸手去捉螳螂的小丫頭一樣。

  強子愣住了,他僵僵的立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白甙桑旌诹?。”他沒有看小夏,徑自往回走了。

  推開院子的門,里面靜悄悄的。清冷的月光投進院子里慘白的光影,這里仿佛是廢棄的別家的庭院。強子立在奶奶的屋外,聽了聽里面的聲音,是有東西堵在嗓子里的呼嚕聲,像是沒有調(diào)好音色的樂器,呼呼嚕嚕,斷斷續(xù)續(xù),夾雜著刺刺拉拉的雜音。強子的飯碗還兀自的待在石板上,拉長了身影等著強子回來。強子看著那碗冷冷的飯,嗚嗚的哭了起來。

  強子的哭聲——如果那可以算是哭聲的話——低沉悠長,像是村頭的那只大花狗低低的嚎叫聲,不帶一滴淚珠,不帶一絲哽咽,就這樣低低的,沉沉的,綿長的痛訴著,被夏夜的風(fēng)送去很遠很遠。

  小夏話不離口的“媽媽”兩個字,對于強子來說飄渺的猶如風(fēng)吹起的塵埃。他已經(jīng)不記得媽媽長什么樣子了,甚至忘了媽媽的存在。接著,忘了爸爸的存在。接著,爺爺?shù)挠洃浺苍诼h散。接著……

  奶奶驟起的咳嗽聲劃破了星空,劃出一道長長的剮痕,強子不知道在他鄉(xiāng)的父母或者在天上的爺爺能不能看到。如果能,那他們能不能看到那個正在努力修復(fù)剮痕的孩子?

  小夏停止了嗚咽聲。起身去給奶奶到了一杯熱水。昏暗的房間里,奶奶半倚著身子坐著,努力的平息著咳嗽帶來的喘息。強子扶奶奶坐好,把水杯遞給了她。

  “回來了?”奶奶刺啦著聲音問。

  “嗯?!?p>  “和小夏那丫頭出去了?”

  “嗯?!庇质且魂嚸土业目人?,強子趕緊給奶奶拍拍后背?!岸际悄隳遣怀善鞯陌謰專蓱z了你跟著我在這里受罪……”

  “睡覺吧。”強子扶著奶奶讓她躺舒服了,沒再等奶奶說完后面的話就離開了。

  強子不記得他做夢了沒,也不記得曾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到他的睡夢里來做客。當(dāng)明艷的陽光照在他眼皮上時,他睜開眼,一骨碌的翻身下床,在墻上那張卷了邊的日歷上打了一個對勾。然后他仔細的數(shù)了數(shù),六個,這已經(jīng)是第六天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強子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蜻蜓點水似的在臉上劃拉了一把就算洗了臉。他把兌好的熱水給奶奶端進去,仔細的給奶奶擦拭干凈?!敖裉焓裁匆矂e干了,去和小夏玩吧?!蹦棠檀葠鄣拿鴱娮拥念^說。

  強子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把早飯放進奶奶的手里,坐在床邊等著奶奶吃完。

  “一會兒你軍子哥他爸過來,你放心的去吧。”

  強子眼里有光閃過,一抹羞澀的微笑掛在他的嘴角。他答應(yīng)了要和小夏去摸魚,他還擔(dān)心時間會太久。奶奶也笑了起來,彎彎的笑意游走在眼角的紋路里。她顫顫的拉住強子的一只手,慢慢的撫摸著,粗糲的皮膚像是一張磨砂紙摩挲在強子的肌膚上。

  “小夏要走了吧?你倆自小就在一起玩,可自打她跟著她的爸媽去了城里之后,回來的就越來越少了。”奶奶悠悠的說著。

  強子眼里的光沒有了,一層陰影落在了里面。

  “唉,要是……”一陣咳嗽打斷了奶奶的話,那一聲嘆息嘆的強子的心里沉了又沉。要是什么呢?要是爸爸媽媽沒有一去不回?要是他們沒有離婚棄他不顧?要是爺爺沒有被氣的一命嗚呼?那又怎么樣呢?他就也能像小夏一樣整日里喜笑顏開、蹦蹦跳跳嗎?

  唉……

  “強子哥!”小夏手里拿著一只小巧的網(wǎng)子站在強子家的院墻頂。強子應(yīng)聲出來,看見小夏身披著朝霞,頭頂那支水晶幻彩的發(fā)卡折射著斑斕彩色的光線。強子臉上的笑容又明朗了起來。

  “我們今天只能玩一小會,我媽媽中午就來接我,吃過午飯我們就要走了?!庇幸粭l小魚在強子的兩腿間游走,強子蓄勢待發(fā)的魚叉正在水面上待命,聽得小夏這一句他一個愣神,小魚游走了。

  “這就走?不是才六天嗎?”

  “是嗎?”

  “不能多住兩天嗎?我們還有好多地方?jīng)]有去玩呢?!?p>  “媽媽要帶我去海邊,機票都訂好了!”

  有一條小魚輕輕的撞擊在強子的小腿上,隨即倏地的游走了,強子沒有感覺到。他覺得日頭忽的烈了起來,烤的頭頂灼人的疼?!暗葖寢屬嵙舜箦X就回來接強子,到時候你想去哪玩?。咳ズ_吅貌缓??我們強子還沒有見過大海呢!”這是誰在說話?強子覺得耳邊嗡嗡的響。

  “你見過大海嗎,強子哥?強子哥?強子哥!”

  強子面無表情的看著小夏:“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

  “不會回來了吧?你這兩年回來的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短了?!?p>  “啊?!?p>  “小夏?”

  “什么?”

  “你在你們那見過我媽媽嗎?”

  “沒有啊。你知道城里可大了,人可多了。”

  “嗯。”強子站在河里,小夏坐在灘頭。強子沒有意識到,這一幕是如何烙印在他的腦海里的,他只記得那時陽光奪目、蟬兒聒噪,風(fēng)不耐煩的撲打著樹葉,空氣里有點點的腥味在彌散。

  “快下來,游過來好多魚!”他記得自己揮動著手臂召喚著小夏。

  小夏有說過奶奶不讓她下河嗎?他不記得了。也許說過。但終究小夏卷起了褲邊,脫下了鞋襪,站在齊小腿深的河水里,不住的低頭張望“哪呢?哪呢?”

  小夏的腰彎的那么低,那么低,差不多臉就要貼在河面上了,忽的她一個不穩(wěn)栽進了河水里。強子記得多年前,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曾帶著他去深河里釣魚,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么大個的魚,掙扎的力道之大、撲濺起的水花之猛,足足把他們的小船拖拽走了好長一截。小夏掙扎的力道一點都不亞于那條魚,但卻也沒那么長久。

  終于,小夏的臉和強子的臉是隔水相望了。小夏看著他的面容中滿是驚恐,那臉上仿佛有千萬個問號凝結(jié)在上面似的,強子伸手劃破了這水面的寧靜。他從小夏頭上摘下了那枚發(fā)卡放進自己的口袋里,輕輕的撫過小夏的面頰,感受著那肌膚的涼滑。

  忽然,像是一道驚雷炸裂,強子猛烈的嘶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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