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可笑之人

　　北列新皇下旨封景韜為英王，景諾為端王，令二人即刻回上京，將西路軍暫交陸卿將軍。

　　在其他人看來，老皇帝突然急病駕崩，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太子，利高者疑，說是太子害死皇帝謀權篡位都理由充分。而北列三十萬兵力都在景韜的統(tǒng)轄下，他要反，易如反掌。他不反，才是自己找死。

　　說不定天牢里早就備下了一個華美的牢房，容許這位皇位爭奪的失敗者頤養(yǎng)天年呢。

　　良邑城內(nèi)，景韜摩挲著手里的虎符。

　　嘖，要是他皇兄少聽那些小人碎嘴，他能把南桓打下來給他當?shù)腔R禮。

　　可惜人心隔肚皮，說沒人信，做沒人信。辛辛苦苦的忠心可以一文不值，偷偷摸摸的狡猾可以雞犬升天。

　　大皇子安穩(wěn)崇和，一心想要發(fā)展經(jīng)濟，厭惡先皇那一套以戰(zhàn)養(yǎng)國。

　　而三皇子不僅繼承了先皇開疆擴土的血性，在戰(zhàn)場上也所向睥睨。

　　對于武將來說，跟哪個老大好處更多，不用想也知道。只要景韜給一個暗示，三十萬西路軍即刻便可返京，直逼午門。

　　所有的人都在屏氣凝神等著景韜，景諾更是大汗直下。

　　怎么也想不到，父皇會在這個時刻駕崩。

　　景諾不過十八歲，沒見過幾次死生別離，也不懂爭權奪勢，唯獨知道，他的父親去世了。

　　手里緊緊的攥著封王的圣旨，他的眼眶頓時又紅了。

　　他在四兄弟里是最無害的那個，父皇對三個哥哥都十分嚴厲，唯獨對他慈愛備至，三哥最像父皇，受的管教和責罰卻也最多。

　　景諾沒想開疆擴土也沒想攪弄朝政，只是母妃看他碌碌無為，想要鍛煉他一番，才讓他去軍中歷練?？吹饺諠u蒼老的父皇，也想要完成父皇的一統(tǒng)南北的心愿，好讓他寬慰。

　　但是，三哥也是這樣想的嗎？如果大哥和三哥真的要爭奪皇位，他該站在哪邊......

　　他望了一眼景韜，他一聲不吭，眼神仍舊冰冷。

　　是了，景韜自六年前投身軍營，就再也不是那個帶著他掏鳥窩上房梁的三哥。

　　他是北列不世而出的帥才，是睥睨無雙的英王，也可能是北列空前絕后的帝王......

　　而座上之人看他們一個個眉頭緊鎖，好像所有人的爹都死了似的，滿不在乎的笑了。

　　景韜對景諾道：“阿諾，咱們快些出發(fā)吧，應該還能趕上父皇下葬?！?p>　　景諾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他?？删绊w臉色十分平靜，好像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做出了選擇。

　　景韜笑道：“怎么，你舍不得涂州這口到嘴的鴨子？“

　　景韜向陸卿行禮示意：“陸卿將軍，有勞您暫時接管了。”

　　景韜自然不會直接把兵權交給陸卿，說是接管，陸卿實則相當于一個無權無勢的空殼代理。

　　陸卿忙道：“不敢當！末將不才。只是事發(fā)突然，才——”

　　他不想等陸卿唧唧歪歪說這些場面話，擺手示意，“將軍不必多言，既然我還是主將，還有一道命令。放棄良邑，西路軍馬上撤回到瓶底關內(nèi)，把我們攻下的五座要塞守住。李承懌這一手，搞得東路軍那邊的情況不樂觀，問問彭湃將軍是不是與我軍匯合?！?p>　　他接著對眾人說：“只是還要有勞諸位繼續(xù)作戰(zhàn)，改日凱旋歸來，我在上京親自給各位接風洗塵?！?p>　　景韜臨走了還能籠絡人心，這番體己話讓下面的將領有些觸動。

　　眾人齊聲道：“臣等定不負大將軍期待！”

　　當西路軍中的一隊人馬向北飛奔而去時，不僅南桓知道，北列也知道，勝利的天平已經(jīng)傾斜。

　　而這一切，卻只是因為一個人的離去。

　　景韜沉默的騎著馬，手里拿了一壺酒，搖搖晃晃的。

　　漫天星河如錦?？v使他身后跟著千軍萬馬，看起來竟如一個孤獨漂泊的劍客。

　　何褚騎馬上前，又遞了一袋酒給他。

　　“終于能敞開喝了。之前總是怕醉酒誤事，讓人抓我破壞軍紀的小辮。”景韜似個酒鬼一樣抱著酒袋。

　　何褚低聲道：“為什么不反？”

　　景韜頓時笑了：“還真是直接。你不就是來抓我小辮子，好回御史臺參我的？現(xiàn)在你不用昧著良心坑兄弟，反而攛掇我造反了?！?p>　　他接著又灌了一大口。

　　何褚道：“我越來越不懂你?！?p>　　景韜回道：“我一直很簡單，是你們變得太復雜。

　　他仍是懷疑的搖了搖頭：“那你為什么不交兵權，只要虎符還在你手里，皇上就不會安心?！?p>　　換成你會去做的事情，換成別人就也會去做嗎？

　　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甚欲，莫加于人。

　　他自負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扛得動西路軍的軍權。

　　景韜像是喝醉了一樣嚷嚷道：“我不但不想交軍權，還想要更多的軍權。不但想攻下南桓，還想擊退西楚，北抗格族。讓所有人聞風喪膽，讓天下歸一?！?p>　　景韜的眼神銳利的如同刀鋒，刮的何褚生疼。何褚覺得自己猜的沒錯，他面前的這個看起來像人，實則永遠是一尊殺神。

　　“呵......烽煙四起，流血漂櫓，積尸草木，這就是你想要的？”何褚怒道：“你仍舊有反叛之心，我也沒算冤枉你?！?p>　　景韜道：“軍人為戰(zhàn)爭而生，為和平而死。只有通過戰(zhàn)爭得到統(tǒng)一，才會有真正的和平。”

　　何褚道：“如果奪得皇權，豈不是如你所愿？”

　　景韜忽然眼神一黯。這個問題，他也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

　　“何褚，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劍，是在為誰而揮動。”

　　若吾皇要戰(zhàn)，他便利刃出鞘，劍指無雙；若吾皇要休，他便寶劍藏鋒，鎮(zhèn)土守疆?？扇粑峄氏舆@劍戾氣過重，非要折斷，他斷斷不可能答應。

　　那些啃書灌墨的文官不懂，仁德愛民的皇帝不懂，可是他知道，手無寸鐵之人，只有被魚肉的份?，F(xiàn)在的北列強極一時，可一旦自折羽翼，虎視眈眈的敵人便會亮出獠牙。

　　和平和戰(zhàn)爭是如此的矛盾。

　　母后也沒錯，是的，他不僅是武將，更是一個王爺，一個臣子。不能因為自己某些瘋癲的政見，把國家攪得天翻地覆。

　　“回去娶媳婦當?shù)缓脝幔魄凭爸Z，第一個孩子也要出生了，他這還不到弱冠，深藏不露吶?！本绊w繼續(xù)道：“打仗不是什么好事，何況是對著自己人。我又不是嗜血大魔頭。”

　　不用打仗，他也落個輕松。

　　感覺有一股陰風拂過，他在瓶底關坑殺的五萬戰(zhàn)俘似乎不同意他說的話。

　　他恍惚間想起，那一雙雙暴突不閉的眼睛，魂斷九天之后仍然心心念念的咒他不得好死。

　　他將酒倒在地上，笑道：“敬所有在戰(zhàn)場死去的將士?！?p>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殺人者，人恒殺之。

　　或許他飲下一碗鴆酒，留個全尸，就是最好的福報了。

　　景韜記得他約莫十歲的時候，父皇來抽查他背書，他一個字兒也沒背出來，父皇拿起桌上的鎮(zhèn)紙就往他身上砸，被他輕松躲開之后，追著他滿宮殿的跑，結(jié)果愣是沒打到。最后兩個人都累了，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他還記得有一次，太傅罰他抄篇文章一百遍，他實在是坐不住，大哥景熙模仿他的字跡幫他抄了一半。被太傅發(fā)現(xiàn)后兩個人都多加了一百遍，寫的手都磨出泡了。

　　而現(xiàn)在他只能想起父皇帶著沉重期待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和大哥諱莫如深的眼神。

　　景韜回望了遠處的良邑，又灌了一大口。

　　剛剛死守良邑就失而復得的那個人，和剛剛攻下就還回去的人，李承平，我們兩個，到底誰更可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