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溫和的夜里無法入眠的還有另一個人。
薛煥自萬念俱灰的離開東宮后就扎進了酒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銀子,等到天已大亮,家里的仆人才尋了一夜,也沒想到,慣是遵規(guī)守紀(jì)的二公子能在酒肆里喝的爛醉如泥!
等到薛夫人趕來,二話不說給了一腳。
“混賬!薛家的家風(fēng)榮恥你忘得一干二凈。讓你父親知道了,是誰吃好果子!”
她見薛煥毫無反應(yīng),眼角竟還掛著淚痕,屏了下人,柔聲撫去他眼角的晶瑩之物。他像個孩童一般,抱著酒罐,臉上盡是沮喪委屈。
薛煥哪怕是被父親訓(xùn)練到渾身是傷也沒哼過一聲。哪個少年郎沒有把心弄得全是傷,才慢慢地成長。
薛煥勉強抽出一絲力氣:“娘,托你準(zhǔn)備的聘禮,不必去籌備了......“
薛夫人輕輕嘆了口氣:“是你喜歡的姑娘拒絕你了嗎?”
薛夫人接著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受一點挫折就退縮啊,你爹當(dāng)初追求我的時候——”
薛煥沒有吭聲。
薛夫人又問:“那就是姑娘被先別人看上了。薛家馬上就進爵了,這大桓還有比你小侯爺更搶手的女婿?”
薛煥艱難地站起來,一邊喃喃道:“她要去北列了......我再也不能見她了......”
突然他將手中的酒罐往地上狠狠一砸:“我甚至都不能告訴她我的心意!什么破小侯爺,什么狗屁將軍!我就是一個廢物!”
“煥兒,你說的姑娘,是承平啊?!?p> 薛煥癱在地上,手臂搭在眼睛上:“我小時候是把承平當(dāng)妹妹看,后來把她當(dāng)朋友,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沒有人能照顧她,干脆我來吧,我來守護好她。只要能看著她好好的,我怎么樣都無所謂。你說這算什么?景韜也好,誰都好,她想要嫁給別人,我一點都不難過。我難過是是她離我好遠好遠,我看不到她,我怕她過得不開心我都不知道。”
隔天,北列的禮官當(dāng)庭向皇帝求旨,替北列英王求娶第十女將寧公主李承平,并且增加和談的條件,開放邊境五個關(guān)邑與通商。
皇帝大喜,隨即向天下宣告良邑一役的將領(lǐng)正是將寧公主李承平,又嘉獎了作戰(zhàn)中一系列將領(lǐng),薛老將軍封了武嘉候,眾臣皆呼萬歲。
北列禮官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正準(zhǔn)備上那番威脅的言論,皇帝便笑呵呵的下旨嫁女。
并說,若是兩國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的人都能結(jié)百年之好,更向天下彰顯南桓與北列聯(lián)盟之緊密,求和之誠心,那些蠢蠢欲動的西楚和邊遠蠻族若想黃雀在后,便是自討苦吃。
至于李承平的接下來的人生,有人替她想過嗎。
好像是沒有。
聽完這席話,薛夫人忍不住掩面哭泣:“甘樂這么好的孩子,煥兒沒福氣娶她便罷了,怎的命這么苦......”
一時間連自己成了侯府夫人也高興不起來。
剛加封完就收到了聯(lián)姻的圣旨,這天晚上,承平又睜著眼到四更天,她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么,更不知道該做什么。
對未來的計劃全部都攪亂了,于是憤恨的想起了景韜,想起自己沒射中的那一箭,想起自己沒拔出的刀。
她忽然呆呆的想到,好像也不用耳鬢廝磨一輩子,反正她也只能活二十年。
認命么,屈服么?
每個人從出生起就肩負著使命。
她這一生注定不會自由。
用她的自由換天下更多人的自由。用她的悲劇換更少的悲劇。
如果真能如此,便茍且偷生下去吧。
想著這個,她竟舒了一口氣睡著了,醒來時已是辰時。
對于承平來說,但凡遇到邁不過去的坎,只要能睡著就好辦了。第二天醒過來,她還是會斗志昂揚的仔細研究這道坎長多少,寬幾何,什么材質(zhì)的,用什么樣的姿勢去夸比較端莊。
嫁就嫁,有什么大不了的。嫁了也可以和離,還可以跑,甚至還可以弒夫。
她一邊梳頭一邊問:“阿萊,你怎么不叫我起。今天要做的事又打亂了?!?p> 阿萊卻是驚訝的說:“平公子,兩天了,你終于主動和阿萊說話了!你瞧瞧這兩夜不眠的臉色,愿意睡到天荒地老我也不喊你?!?p> 有這么夸張嗎?
等她向窗外望時,這天晴了連日,終于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今天本還想去射箭,只能在屋里玩投標(biāo)了?!?p> 定是定了,也不知道幾時出發(fā),現(xiàn)在的日子還是要照常過。
梳洗罷,內(nèi)務(wù)府的總管公公到了門口向她道喜,并且送上了所有比李承卉還要吃穿用度還要奢華的東西。
一年只進貢五匹的寇華云緞,十兩銀子一兩的芳頂翠茶,懷南國手連大師親手打造的琉金十三釵,官窯最頂級的掐絲琺瑯彩......
“奴才知道將寧公主不喜這些浮華,皇后娘娘示意,公主日后在北列要代表大桓皇室,還是要盡早習(xí)慣這些繁復(fù)的禮儀,日常的講究,方不失大桓公主的風(fēng)范?!?p> 總管公公畢恭畢敬的說:“奴才剛剛聽說宮人說公主想要射箭?下雨不妨事的,在北邊的武苑里有室內(nèi)的射箭場,公主不嫌,奴才可以領(lǐng)公主前去。”
承平:“哦?林公公不覺得本公主應(yīng)該做些合矩之事,舞刀弄槍不是失了風(fēng)范嗎?”
林公公:“奴才在宮里三十年了,得見將寧公主,才知何為皇室公主風(fēng)范?!?p> 這就是拍馬屁的皇家境界了。
承平:“自進宮起,便得公公費心,皇宮里能有林公公這樣盡職忠貞之人,也令我耳目一新,只有替林公公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聊表謝意?!?p> 李承平在太子面前說一句,頂他自己做十件事。給皇子賣命往往是鋌而走險,可是在女子面前,透露些消息,說幾句好話,殷勤著些,便可有天大的好處。
“不過,不必公公費心了?!背衅降拈_口:“雨天心情煩悶,沒有好興致?!?p> 林公公手心一涼,看來這個主子不是很好伺候,便告退了。
承平看見他送來的東西便知道,她還有個麻煩沒解決,難得今天神清氣爽,會會她難得的客人有也無妨。
這圣旨一下,有人歡心,有人痛苦,有人默默哭泣,自然也有人憤怒。
安盛公主的侍女要是知道還有這么一出,肯定不會把那些珍貴的花瓶擺件又拿出來擺上。若是讓李承卉去討債,這打砸搶的本事就有用武之地了。
李承卉一邊砸一邊憤憤的想:
他們憑什么把我的錦緞都搬給李承平,憑什么我的夫君也要給李承平,我才是最尊貴的公主,所有最好的一切都是我的!
宮女們不明白,要安盛公主去北列聯(lián)姻她不樂意,現(xiàn)在她可以不用去了,怎么反而更生氣了呢?
那個騙子,心機深重的女人!哄騙我答應(yīng)聯(lián)姻,現(xiàn)在又冒出來搶婚,是要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我李承卉的臉往哪兒擱!
李承卉憤怒的說:“都是你們,八字沒有一撇的事傳得有模有樣,現(xiàn)在全大桓的人都知道我被李承平換了!”
她氣得咬牙切齒道:“互相掌嘴,誰先打到對面的人暈過去就免罰!”
李承卉撂下這句話就走了,宮殿里就只剩下了互相扇巴掌的聲音。
按照一整套繁縟的用膳禮節(jié)后,真的連飯都變好吃了,累了吃什么都香。承平正喝著一杯上好的西湖龍井茶,一位不速之客就擾了雨霧迷蒙的好雅致。
李承卉神色昂然的踏進禮華宮,周遭的雨水仿佛是襯托她的珠簾,讓她沉魚落雁的美麗閃耀。
李承卉下巴朝天看著承平道:“妹妹向您道喜,皇姐真是好命。一道圣旨就飛上枝頭做鳳凰,一時風(fēng)光無兩。當(dāng)初苦口婆心勸妹妹的話,可以留著對自己再說一遍了?!?p> 承平不惱反笑:“安盛公主是來謝謝我大義凜然替你出嫁嗎?皇姐不才,搶你千里紅妝,實在是惶恐萬分。”
她本來是想嘲笑李承平,當(dāng)初道貌岸然的勸她出嫁,如今也要以淚洗面,沒想到她居然還出言諷刺。
李承卉一哼道:“看來嫁給自己的敵人對你倒不是什么難事。既然知道是搶,還不和本公主道歉?!?p> 原本在她面前客客氣氣的李承平,現(xiàn)在倒是一副冷臉:“李承卉,是景韜一句話就把原來一個給你陪嫁都不夠資格的人,變成了身份比你還尊貴的公主,你不去恨她,反而嫉妒你的姐姐,是不是太懦弱了?”
李承卉嗤笑道:“可笑,我嫉妒你?你有什么可值得我嫉妒的,你不過就是一個沒有背景,沒有相貌,沒有疼愛,流放到他國的可憐女人罷了?!?p> “哦。就是這么一個三沒有的公主,瞬間就取代你??磥砟阏f的那些東西在英王殿下眼里一點都不重要呢。”
李承卉拿景韜氣她,她居然也拿景韜氣李承卉。承平暗暗翻了個白眼,果然和她這樣蠻橫無理的人說話會帶壞自己。
李承卉果然氣急敗壞:“誰知道你一個在男人堆里不清不白的女人是不是早和景韜眉來眼去了!”
阿萊怒喝一聲:“英王就是看上了我家公主看不上你怎么樣!這樣空口無憑污人清白,還有一點公主的樣子嗎!”
李承卉氣不過:“一個丫鬟也配教訓(xùn)我!來人,押下去打死!”
她身邊的太監(jiān)還沒來得及動手,兩個素白玉的茶杯帶著滾燙的茶水就砸中了他們的手,燙得他們直跳腳。
李承卉咬牙看著李承平,這個瘋女人居然敢對她的奴才動手!
一句好大的膽子還沒出口,承平幽幽看了她一眼,眼神如同凜歷的刀劍,讓她一時不敢放肆。
李承平道:“我奉勸你一句,聘書上可是寫了要安然無恙的將寧公主。從今往后別說是你,全南桓沒有人敢得罪我一分!“
阿萊知道平公子再也不做那個察言觀色的可憐公主了,欣喜地說:“安盛公主請回吧,免得我家公主發(fā)怒,把您的尊軀誤傷了?!?p> “好啊李承平,你現(xiàn)在是有恃無恐耍威風(fēng)了是吧?我會讓你好看的,走著瞧。在這個宮里面,還沒有人敢和我擺臉子。”
“哦?父皇也不敢擺臉子嗎?”李承平微笑著說。
李承卉咬牙:“你少父皇壓我!”
李承平搖搖頭:“安盛公主會錯意了,我是真心在問??磥砀富蔬€是敢和你擺臉子的,不過呢,我可以替你做到這一點?!?p> 她微笑著,李承卉一張精致的臉已經(jīng)氣得要變形了。
還得謝謝李承卉提醒她,她現(xiàn)在完全可以仗著聯(lián)姻公主的身份無法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