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著典韋好一會,衛(wèi)臻心里感嘆,典韋這廝日常隨侍自己左右,空閑時還要分心親衛(wèi)營。本以為他當初認字也就是一時好奇,現(xiàn)在看他頭頭是道,還能吊出‘不復仇,非子也’的書袋,明顯平日里在偷偷補課啊。怪不得前些日子里,藍兒向自己求論語和公羊春秋各一套。衛(wèi)臻本以為藍兒是為人師后自覺充電?,F(xiàn)在看來,藍兒固然可能在自我充電,文簡兄也沒少補課啊。
比起這個出自于公羊春秋的話,典韋知道酒泉趙娥事不稀奇。就連衛(wèi)臻都知道這起光和二年,也就是九年前鬧得沸沸揚揚的趙娥案。
事情起因挺簡單的,就是酒泉郡福祿縣一家人姓趙,家里的頂梁柱趙君安和同縣的豪強李壽起了沖突,被李壽給殺了。趙娥這時已經(jīng)出嫁到臨縣表氏縣的龐氏,只不過她老公龐子夏英年早逝,趙娥一個人難以支撐門戶,便在回了娘家,靠啃老,養(yǎng)著兒子龐淯,就是《三國志魏書十八龐淯傳》中的那個龐淯。趙家在福祿縣也不是啥平民百姓,也是大戶人家,世族稱不上,士族是一定的。本來呢,老趙就是被李壽給干了,也沒趙娥什么事兒,畢竟老趙還挺能生,有三個兒子呢,還都是帶種的,嚷嚷著要給老趙報仇。倒霉的是,那些年涼州一直在鬧叛亂,和朝廷干仗,人死多了,三天兩頭鬧瘟疫,這三個兒子帶種是挺帶種,運氣就背了點,紛紛染上了瘟疫,先后跟地下的老爹玩去了。趙家一下子沒了成年男丁,把防著老趙家報仇的李壽高興開起了趴體,直和同宗族人吹牛逼,說這下好了,老趙家‘強壯盡絕’,只有女人和小孩了,根本不可能和老子較勁,向老子復仇了。
趙娥呢,本來連死了老爹和三個弟弟,就憤恨難平,又聽到李壽的狂言,沒壓住情緒,給李壽放了話。意思是老李你別狂,別高興太早,我老趙家是沒成年男丁了,但老娘我還在,總有一天,老娘要斃了你,用你老李的血來洗刷你對老趙家門戶的羞辱。
趙娥這一放狠話,老李上了心。也是啊,雍、涼女子本來就潑悍,萬一哪天不小心,被趙娥給偷襲了,就不劃算了。老李是個謹慎人,當下就嚴加提防,每天飯后消食遛彎時都帶著刀,前呼后擁的保鏢護衛(wèi)。這一下趙娥就沒了機會,總不能白白送死啊,雍、涼女子再潑悍,還是女子,又不是呂四娘或者甘十九妹。
鄰里相熟的閨蜜看到這樣,勸趙娥:“你一個纖纖弱女子,怎么能斗得過老李那惡霸呢,不如就此算了吧。實在不行,重金雇個專業(yè)的殺手,去把老李干掉······“
這個建議和當初己吾劉家劉羨那哥們相似,他弄不過李永,就請了典韋把老李給干了。呃,又一個姓李的惡霸,李這個姓氏不愧是大姓氏。
趙娥咋說的呢?人拒絕了這個提議,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果大仇不報,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再說為父報仇,這純屬做兒女的責任,又怎能請別人幫忙呢?“
看看人一女流之輩,劉羨你咋不知道男兒當自強呢?
說是這樣說,不過老李作為福祿縣有名的惡霸,壞事肯定沒少干,仇家也一定不止老趙家一個。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混到現(xiàn)在,人老李憑的就是一個謹慎!
老李防的嚴實,趙娥找不到機會,只能天天在家里哭著磨刀,準備家伙事。后來家里的活也不干了,天天坐在馬車跟蹤老李,觀察老李的出行路線??从袥]有機會干掉他。為此不但外人,家里人都沒少笑話她。
就這樣十年的時光匆匆過去了。在漢靈帝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二月上旬的這天早晨,堅持不懈的趙娥,終于逮到了一個天賜良機。乘車在都亭前堵上了被歲月沖刷掉不少警惕性的老李。
趙娥先是跳下車扣住了老李的馬匹。老李呢,這時已經(jīng)反應過來了,他怎么也沒想到老趙家的女兒這么記仇,耐性還這么好。今兒出門他就沒帶著保鏢。畢竟老李再家大業(yè)大,請了十年的保鏢也吃不消啊。
猝不及防的老李,震驚之下就要逃跑。結果胯下馬匹被趙娥一刀砍中,老李被驚馬摔倒在路邊溝中,趙娥上前繼續(xù)追殺,要將老李‘就地斫之’,結果趙娥這十年可能盡磨刀了,刀法沒練過,業(yè)務不精,老李的衣角都沒擦到,一刀砍中了樹木,由于力氣太大,一時半會還拔不出來了。
沒刀用就奪老李的唄,老李又哪能如她的意,‘護刀大呼,跳梁而起’,老李可能是摔斷了手,舞不起刀,也可能是平日里花天酒地,疏于鍛煉身體。結果被趙娥上前,左手按額頭,右手掐脖子,給生生扼死了,兩人的刀,誰的都沒派上用場!
趙娥干掉老李后,用老李的刀割下老李的大腦袋瓜子,提著腦袋去官府自首去了。當時祿福長尹嘉可能家底厚,不在乎公務員編制,便給后來的抓住曹老板的陳宮做了個榜樣,解了印綬,辭去官職,還熱情洋溢的邀請趙娥一起逃跑。誰成想人家趙娥是個覺悟高的,要貫徹法制精神,說:“仇不報,怨氣能把人閉死。依法論罪,是君子常有的典范,我怎么敢貪生怕死,以枉官法。”
堅決要入獄,嘗嘗免費的公家飯是啥味道。這一點衛(wèi)臻想diss尹哥,你說你也是一縣之長,就算當初老李砍死老趙時你不在任,上任后這事兒你不管管?非等人家趙娥報了仇,犯了法,你出來表示欣賞與同情了,這是個嘛思路?
尹哥跑了,這事兒鬧到了酒泉郡,同鄉(xiāng)們因為這件事,也不笑話趙娥了,都跑到城里來,為趙娥的烈義行為悲喜、慷慨、感嘆。就是聲援趙娥,當然也不排除少數(shù)湊熱鬧的。主管治安的郡尉家境可能不如干福祿長的尹嘉,一家老小需要恰飯,沒有尹嘉那么牛,怕上級追究,不敢公開釋放趙娥,先私下溝通,讓趙娥自己跑路。結果人趙娥鐵了心的要恰公家的飯,高聲抗爭說:“枉法逃死,不是我的本意,如今仇人已殺,犯了死罪,請求你們依法收我入獄,以保國法的執(zhí)行,即使再有萬死,對我來說也很滿意?!?p> 郡尉還想勸勸她,趙娥胡蘭姐附身,大義凜然的說道:“我雖然渺小,但還懂法律,殺人之罪,國法難容,如今既然犯罪,無理可逃,請求論罪懲處,用我的尸首在街市上示眾,肅明國法,這就是我的愿望。”
協(xié)商不成的郡尉還想讓人強迫把趙娥送回家,人趙娥理都不理,堅持已見,吃定免費公家飯了。最后郡尉無奈,只得將她收押起來。
知道這件事的涼州刺史周洪、酒泉太守劉班等地方長官聯(lián)名上表朝廷,稟奏趙娥的烈義行為,最終靈帝下令,赦免趙娥的罪行,地方上刻石立碑顯其趙家門戶。太常宏農(nóng)張奐等顯貴登門看望,贈予20段束帛,以此勉勵。各地聽到趙娥大義的人,都紛紛贊美她的高尚、偉大。本是殺人犯的趙娥,反而成了名聞天下的道德楷模。
衛(wèi)臻恍然的就是這個,他一個后世人聽到這個事兒,自然覺得很詭異。但典韋一提醒,他才想起,現(xiàn)在是東漢末年,復仇的風氣依舊流行,從官員到精英階層,再到社會底層,對復仇者都是一致認同的。像前些年陽球殺侮辱其母的郡吏全家,夏侯惇十四歲為師殺人,都是被人夸贊的居多,陽球還因此舉了孝廉。
還有更早一些的蘇不韋為報父仇,小蘇老子蘇謙與司隸校尉李暠有矛盾,結果被李暠利用職權給下獄弄死了(又一個姓李的反派,李姓委實是大姓氏),小蘇哥報仇是一定的,無奈李暠比李壽段位高多了,幾次行動都沒有成功,隨著李暠防范越來越嚴密,深知再也沒有下手機會的小蘇腦洞一開,果斷趕回李暠的家鄉(xiāng),掘了李暠父親李阜的墳墓,割下李阜的腦袋,在老蘇墳前祭奠。以祭亡父在天之靈。唉,你說人家過世的老李冤不冤?就這,當時太原名士,被稱為‘有道先生’的郭泰郭林宗聽說后,點了三十二個贊,說小蘇為了復仇,竭精憚慮,百折不撓,而他只是一介平民,這種行為難道不比伍子胥更值得稱贊嗎?值不值得衛(wèi)臻不知道,他估計聽到這話的楚平王沒準正撕巴剛作古二十年的老郭呢。
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衛(wèi)臻覺得不在乎什么法律健全不健全的,最核心的原因在于現(xiàn)在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
這時的意識形態(tài)為儒家思想,其經(jīng)典文本是《春秋》。還是公羊學派占主流的《春秋》。而公羊派的思想特征之一,就是對復仇的推祟。
“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
瞧瞧,這個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寫進公羊春秋里的。當然,也不能說人家公羊派歪曲圣人之言,畢竟儒家的祖師爺孔圣人也是這個主張。
《禮記檀弓上》記載,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知何?”
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
啥子意思呢,子夏的話估計都懂,就是面對父母之仇,我要怎么辦?在后世眼中,中庸溫和的圣人怎么回答的呢?是要睡草席,臥薪嘗膽,枕著兵器睡覺,枕戈待旦,絕不做官,與敵人不共戴天,路上要是遇到了,根本不要考慮回家拿兵器,讓敵人有機會跑,直接沖上去拼個你死我活。
老祖師爺面對家仇態(tài)度暴躁的都讓人有些接受不了,更激進公羊傳中有“九世猶可復仇乎?雖百世可也。”之語。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