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有人指出這是險惡的手段。
因為這里的人皆是一般險惡,并且早以將這習以為常。
就連我的對手——作為親身經歷這險惡的當事人,也利落地抹了抹自己脖子上的鮮血,毫無怨言,竟開始和旁人一同鼓起掌來。
“能穿我脖子就能取我腦袋!”
他豪爽地笑著對我說道,臉上盡是心服口服。
“您果真是我們的絕殺!”
在場的氣氛沸騰了。
可我卻兀自心虛。
一連串曾經令我噩夢連夜的畫面轟然再臨,又一次重映于腦海,使我的全身心都被那些永不消散之恐懼所支配。
原來脆弱的人性為了自保,是我費盡心機地將它們遺忘,可事到如今,我才發(fā)現那全是自欺欺人。它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只是一直在蟄伏著,等待我將它們再度喚醒的日子。
很不幸,正是今天。
我以為我擺脫得了,可事實是我“執(zhí)拗不舍”地將它們從蔚海七一直帶著來到了奧伽墨。
更糟糕的是,奧伽墨是個無比適合它們滋長的溫床!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環(huán)境,在熱烈地贊美著……
揮之不去的,分不清究竟幾時對,幾時錯,殘留一味害怕,最后只能糊弄著表示本無對錯——皆是自己逢場作戲。
可過往那些爆炸著的閃光燈與瘋狂喧鬧著的人潮緣何都在此時此刻從另一個時空向我襲來了?!
媒體!
成群的攝像頭在攝我的魂,加長了桿的麥克風懟在我的臉上,長矛般鋒利。
還有后面站在陰影中的家族,每個人都用憤怒與憎恨的目光死死盯著我,想要將我剝皮生啖……
我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才逐漸發(fā)現這是一個錯覺——沒有蜂鳴尖囂的媒體,沒有仇我不共戴天的人。
有的只是和我一樣的清算者。
反而在慶祝。
看著軍士們全都擁了上來,我心有余悸,妥協(xié)在迎合地喝著他們的酒,可腦海里卻空無一物,也不知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講到底,現時的我,就好像一臺落后的計算機,在冰冷地重復執(zhí)行著最簡單的邏輯指令。
……
從他們中脫身出來,已是寂寥深夜。
縱使還有幾個守崗的,在像偷窺情人一般于遠處瘋狂打量著我,可總的還算是輕松了不少。
我咬了咬嘴唇,裝作晃晃悠悠地朝無人的地方走去。
“寧大哥!”
黑暗中,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叫住了我。悄悄地,像是怕被別人聽見。
是荊。
“剛才,多謝你呀!”
他怯怯地道了句。
我感到一絲的欣慰,回過身,同時忍不住向他伸出了手……
可是他卻慌張地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迷茫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
才剛剛升起的心便又落了下去。
“我不叫寧?!?p> “???”
“我的本名叫梟,‘寧’只是我為了參軍而用的假名?!蔽也粠б唤z情感道。
“為……為什么???”他忘了害怕,把心中的疑問直接道了出來。
而我卻不知道他的“為什么”問的究竟是哪一方面。
看見我面無表情地靜默在原地,他不知所措了。
“你也不喜歡這里,對不對?”
我向他發(fā)問。
“是的?!?p> 他連忙回答。
我點了點頭,朝他揮手示意他過來。
他有些猶豫,但終還是邁開了步子。
這個年輕人非常拘謹,一言一行都像是走在高空懸起的鋼絲上。興許不那么嚴重,但總歸還是讓人覺得他過分害怕了。很難說我要是稍稍有那么點大幅度的動作會不會就把他嚇得像小貓一樣炸毛,所以我只好盡量保持著靜止的狀態(tài),希望他知道我并不是要找他的茬。
終于,他踱到我跟前來了。
仍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躬縮著背,一副受寒的樣子。又像搶不到食的小狼,總將尾巴夾在雙腿中間……
如果我沒記錯,從初見面時他就是這樣。似乎是擺明了在表示著“誰都可以來欺負他、使喚他,因為他絕不還手、絕不頂嘴。但他又可憐,希求人同情他,不要處處都讓他為難?!?p> 在常人看來,這是缺少男人剛強之氣的表現,在清算者眼里,這更是受鄙夷的形象。然而我沒資格說他,因我在某種程度上,何嘗不與他相似?不過是幸運些,擁有著神級貯藏物能讓我顯露出一種虛無縹緲的威嚴罷了。
“我們去別的地方吧?!?p> 我認為當下自己只愿同這樣一個“沒有脾氣”、“沒有銳氣”的人相處,所以想帶他離開這里。
“誒?!可……可以嗎?”
他的語氣與說話方式像極了女孩兒。
“既然不喜歡,何必繼續(xù)待著呢?”
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嘆口氣,我只好走近搭上他的肩膀,朝著人少的地方去了。
沒有目的地,只是順路走上了那漆黑冰冷的高墻。
“梟……大哥?”
“不用叫我大哥,叫我梟就好?!?p> “不不不,還是叫你大哥吧?!?p> 我微微地聳了聳肩。
“大哥為什么不愿意和他們在一起呢?他們明明那么敬重你?!?p> 被他這么一問,我的心更緊了。
“聽著,荊,我需要的,不是他們的敬重……我只要……我要的,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支持……”
說完這話,我才發(fā)現自己最近變得比過去要更加情緒化了。是過分的“以物喜”、“以己悲”,甚至毫不收斂地表現在臉上,表現在言行。一旦遇到變故的經歷,心境就要產生變化。至于誓言,似乎從未貫徹過,升華成信念。
不論是對自己的,還是對別人的。
我也認為這不好,起起落落的狀態(tài)讓人厭倦,可身處奧伽墨這一鬼地方,我時刻都身不由己!
沉默半晌,荊也嘆了口氣。
“是很重要的人吧?”
我借著“月光”看了看他,臉上寫滿了認真,就好像感同身受。
“是也不是?!?p> “誒?”
我搖了搖頭,不知該怎么表達,甚至有些難過。
此時我們登上了升降梯,伴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看著腳下離得越來越遠的地面,誰也沒有說話。
最后,是我忍不住問他:“你應該有什么想說的吧?”
他深吸了一口氣,依然怯怯地問道:“您允許我說么?”
“荊,不用這樣小心的,我同你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你瞧,就連我們的銜級都一樣,你也是初上戰(zhàn)場吧?你不用這么和我說話的!”
“對不起!”
他只聽我語氣重了些,又連忙道歉。
“傻小子!都說了,不用這樣。我也不比你年長多少,你把我當成個平輩的朋友就好。”
他聽見“朋友”二字,顯得難以置信。但還是固執(zhí)地解釋道:“大哥您是我們的英雄,而我就是個無名小卒呀。我一直以來都被嚴格訓誡著應當保持謙卑。您說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是您的命令,我都會服從的。沒有命令卻擅自行動,就得接受懲罰,我不想……”
“行了行了!”
我急忙打斷他,心里咒罵起原始種政權畸形了多少人的性格。
“既然你愿意這樣,那我不客氣了?!?p> 他聽我說完,當即立正站好,擺出時刻聽命的樣子。
“好,我命令你!暢所欲言,說你想說的,做你想做的,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朋友!不要害怕,不用這么小心翼翼。如果我做的事情不對,你也要指責我,甚至罵我,都沒問題。最后,還要命令你無需再聽從我的命令,只做你自己認為該做的事,聽清楚了嗎?”
他先是一怔,然后張了張嘴,但我沒聽見他說出什么。我只看見他偏了偏腦袋,微微抽了抽眼角,耳根漸漸變紅——似乎是情緒正在起伏。好在最后笑容終于掛到了他的臉上——是一種我斷定他從未有過的喜悅,喜悅到甚至讓我感覺他瘦小的身軀挺拔了不少。
他激動地回應道:
“是!”
臉上寫滿了開朗。
這么看,他倒是個招喜的小伙子了。
“大哥,我剛才想說……”
“吭!”
突然,遠處一聲毫無預兆的金屬撞響打斷了他,把他和我都嚇了一跳。
荊縮縮脖子,連忙止住要說的話。
“是什么人呢?”
他嘟囔著,毫不猶豫地轉身想要往回走下升降梯,可我卻把他攬了回來。
“怕什么?你又沒礙著他。大不了我們隔得遠些。何況喜歡遠離人群的,其實跟我們都是一類人吧?不用在意?!?p> 我真是這么想的,并且暗自慶幸著自己不是唯一一個不合群的人。
說不定,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荊就是例子。
我想倘若那邊那個家伙不是什么怪物或者鬼魂的話,興許還能打個招呼。我現在已經不會全盤否認了,學會接受和容忍或許能對自己好一點。
借著從槍眼口透進來的微光,我看清了——前面用沙袋砌起的戰(zhàn)壕下,確實頹頹地坐著一個身影。
那人面朝著天,背靠著墻,雙腳叉開,毫無形象,頭發(fā)散亂而邋遢,活脫脫的流浪漢一般。
不一會兒,他就又隨意地丟出一只空酒瓶,粗野地朝一旁啐上口唾沫。
然后又是“吭吭吭”的一陣。
我走近了。
直到看清他的臉,登時轉身離去。
“大哥,怎么了?”
“沒怎么。我收回剛才說的那句話。”
話音剛落,后面就爆出一句憤怒的粗嗓,假如我面朝著他,他定是在指著我的鼻子叫罵:“操!現在換你瞧不起我了?老子早上才在人前蹲下來給你墊腳,你倒挺能耐呵!一揮手,全解決了,真棒!大英雄!我好崇拜你?。 ?p> 我停住,兀自翻了個白眼。
“喂!”
“干什么?”
我回過頭去看他,竟發(fā)現他無比落寞。從前那些驕傲放縱蕩然無存,現在空余的,只是一副臭皮囊,癱癱地貼在地上。假如不是那張令我煩到不能再煩的“欠揍臉”,我還真分辨不出這個家伙——把自己稱為亞基里“炎魔”的炙。
這個從前雙手插兜,歪嘴橫笑,滿腦子給自己的招式起怪名的次席,現在正像落魄公子一般蜷縮在無人的角落,孤獨地酗酒,孤獨地對著空氣罵臟話……
我本想毫不客氣地說句“有屁快放”。
可他卻突然放和了語調,仿佛在懇求著什么……
“你要走,是……是吧?別跟人說?!?p> “說什么?”
“混蛋!別跟人說……別跟人說我現在這副鬼樣!”
他狂躁地一甩頭,把酒瓶磕在地上摔了個稀爛。
……
原來他心中還是抱定著這份驕傲。
可他緣何也糟心成我這樣?
我本不想同他再有接觸的,可這時我卻突然不想走了。
誰讓他的每個舉動我都做過。
我甚至感覺他的情緒正在傳遞給我。
雖然荊早已經嚇得不敢說話了,但他也沒有跑,而是緊緊地立于我側旁,同我一起看著地上一團凌亂的炙。
“看什么?走?。 ?p> 我們都沒有說話。
這反倒讓他情緒更加激動。
“不同意是吧?那就去說罷!告訴所有人,叫炙的那個蠢貨,現在正躲在這里,像垃圾一樣!他沒有能力,他就是個幼稚的廢物!去吧,去說吧。反正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的?!?p> “長官……”
“呸!”
我拍了拍荊的肩膀,示意他收聲。
轉而自己對他說道:
“你認為我們?yōu)槭裁磥磉@兒?”
“關我屁事。”
“行啊,確實如此。不過我只想告訴你,只有忍受不了,我們才會逃跑。其實逃跑也不丟臉,只要有助于我們下一次能夠直挺挺地迎上去。我覺得沒有問題。也許我們的理由跟你是一樣的。雖然很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不過讓我選一個,我寧可在這里坐下。”
他定定地望著我們。
墻內的畫面也就在這一刻定格。
無聲無響,無動無息。
“月光”透射進來,把互不相同,卻又略有相似的心情投在了地上。
是我們三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