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與李賓之在藏書樓一見如故后,那些枯燥乏味的四書五經(jīng)似乎也沒那么煩人了。張岱開始十分奇怪,因為除了吳士英的書畫課,韶齡對這些夫子的思想一向是有所保留,弟弟們似乎察覺到什么,被姐姐威脅著也不敢告訴父親。就這樣,府學生活依舊斑斕有趣,韶齡每日與李賓之一起聽課,若覺得夫子功課難,李賓之便幫韶齡捉刀;若覺得光是讀書太過無趣,李賓之便邀上楊一清他們一同陪韶齡打捶丸,形影不離,漸漸傳出一些閑話。
這日下了學,韶齡與弟弟們一邊打鬧一邊回了家,沒想到二娘早早就在正廳等候,見了三人,趕緊迎上來,拉過韶齡提醒說,老爺今日神色頗為嚴肅,要小心云云。果然,張岱要韶齡單獨去書房見他。
韶齡忐忑不安地來到書房,張岱便生氣地說:“明日起,你不必去府學了,我會請先生在家教你。”
韶齡瞪大了眼睛:“……為什么?”
張岱凝視著韶齡,神情嚴肅:“你還要瞞到幾時,如今府學上下都是你與長寧伯的風言風語。一個女兒家這么不珍惜名聲,也怪我對你一味寵愛。你大了,也該動動腦子,莫要一味任性糊涂?!?p> 韶齡低頭仔細想了想,漸漸明了,道:“……難道有人在父親面前嚼舌根?我與李東陽,我與他......”
張岱厲聲道:“什么你與李東陽?以后規(guī)規(guī)矩矩的叫人家長寧伯!……不對!以后都不要見了,不然,家法伺候!”
他神色嚴厲:“都是我的疏忽,只當你是小孩子,多嬌寵些也無妨,沒打量你一日日大了。這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的姑娘家自己出去應(yīng)承的,男婚女嫁本得門當戶對,若是人家不要你,瞧不上咱家門戶,你能舔著臉上去奉承巴結(jié)?”
韶齡雖嘴上不說,但最是心高氣傲,頓時臉紅,忿然道:“自是不能!”
張岱神色舒坦了些:“你年紀還小,好好過幾年閨女日子,以后你出嫁了,就知道當姑娘的日子有多舒服了,有爹在,你舒舒服服的當小姐;豈不好?”
韶齡想著李東陽,猶自不舍:“可是賓之對我很好的?!?p> 張岱一股氣又上來,罵道:“女兒,這做親拿主意的是他父母,他們家高門大戶、皇親國戚的,做什么要你?你再胡思亂想,我就把你關(guān)起來讓你吃一回板子!”
韶齡哭起來,頓著腳:“父親……”
二娘在門外許久,聽到里面這響動,趕緊進來拉住張岱:“老爺這是做什么....”
但是父親這次是硬心腸了,指韶齡罵道:“你一個大家小姐要臉不要,簡直厚顏之至不知廉恥!”
韶齡羞憤難言,一扭頭便跑了出去,二娘要來追,被張岱制止了,反而沖著簾子大聲罵道:“讓她哭!哭醒了要是能明白便罷,若是不能明白,我還要打呢!”
晚上,見韶齡把吃食都退了出來,二娘忍不住自己端了幾個小菜并白粥進來看韶齡。韶齡窩在被子里不見她,只聽到她把盤子一一放下的聲音。
她拿了張凳子坐在韶齡床邊,見韶齡窩在被子里,倒也不拉,自顧自說起來:“韶兒,你要理解你父親,同是做爹的,老爺哪能不知道駙馬都尉的心思,他就這么一個兒子,這般品貌又這般家世,將來聘哪家姑娘不成?雖說咱們老爺也是好的,可到底不是那豪門貴胄出身,又不是圣上的心腹權(quán)貴,他們李家公府候府出身,如何瞧的上咱們?”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不是我說自家的喪氣話,論相貌論才學,你雖也十分出眾,但是當初在京城里上他家說親的幾乎踏破門檻,還輪得到我們家一個小小的同知。齊大非偶,何苦自討沒趣了,咱們別的沒有,這幾份傲氣還是有的。日后還是尋個門當戶對的不受欺負就是了!”
韶齡與二娘雖然隔著被子,但是二娘這番話還是猶如一把鋼刀把韶齡一身驕傲都給剝落下來,只剩下卑微落魄,她哪里會不知道門第之差,只是日日在府學中相處,不去想未來之事而已。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改面對還是要面對的。
從此以后不用去府學上課,禾兒看上去比韶齡還要遺憾,把韶齡的書本、畫筆、顏料仔仔細細收好。韶齡安慰她,這幾年書讀下來,于世情該知道的早知道了,近年來先生們加大力度的講八股文和策論如何做,聽得她早就想腳底抹油了,從此以后沒有第二日早起的負擔,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了。
白日里,兩個弟弟繼續(xù)去府學點卯,韶齡則跟著二娘學習女工,此時正是夏秋之交,天光晴朗,韶齡看著手里的針線百無聊賴,二娘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暗示今日父親回來的會很晚,而自己又乏了,找了個借口放韶齡半天假。韶齡當然不能辜負二娘的美意,便拉著禾兒到廚房找了魚竿魚簍想去府中的蓮池里垂釣。
說是蓮池,其實只有一個只有巴掌大,張岱俸祿不高,這小池塘里的蓮蓬藕荷魚蝦都無人打理,到現(xiàn)在只有淺淺一碗水深,下面全是淤泥。
禾兒為垂釣還帶上了小竹椅和大絹布傘,排場這般大,但想這一碗水的池塘里釣上一條魚也難。主仆兩面面相覷,馬上打道回府也未免太過遺憾,只好裝模作樣裝上魚餌,沒想到一落鉤魚竿竟然沉了下去,韶齡驚奇地一扯,竟然有些吃力,再用力,只見池水中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心中一動,便拿過一柄長桿網(wǎng)兜,和禾兒齊力朝那個方向用力兜了幾下后提起,原來是一只肥頭大耳的甲魚,正奮力扒拉著網(wǎng)兜,這下晚餐有著落了,主仆兩帶著甲魚直奔小廚房。
掌廚的張師傅看到小池塘里能淘出這么個胖家伙連連驚奇,將甲魚劈成幾大塊,一份加火腿絲清燉煲成湯,一份做成蔥香老鱉脯。
韶齡心情雀躍的坐在桌旁,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等著二娘,弟弟們也望著甲魚咽著口水,誰知二娘卻一直不開飯只看著門外,幾個小的看著菜卻連筷子都不能碰,正要開口問二娘,忽然門口簾子一掀,竟是之前說很晚回來的張岱,隨他進來的還有一個修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