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沖天,文秀才的父母發(fā)現(xiàn)六郎和張夫人還沒救出來,披上濕棉被就沖進(jìn)了火場。文秀才的父親當(dāng)場就被傾倒的房梁壓死,死前拼盡全力推開了文秀才的母親,她的懷里,抱著暈厥的六郎。最終,母親將六郎母子送出火場,可還是因?yàn)樵诨饒鲋惺軅?,在大火后的第二天就撒手人寰?p> 母親臨終前拉著文秀才的手,只對他模糊的吐出兩個字“感恩”。郎中說是火場里的濃煙,燙壞了她的嗓子,殃及肺腑。文秀才覺得那樣的傷一定很疼的,但是母親的表情卻十分安詳。那時的文秀才覺得,母親大概是認(rèn)為想說的話太多說不完,干脆不說了,只是靜靜的拉著文秀才的手,微微笑著。文秀才長大才明白,“感恩”二字,已經(jīng)消耗了母親全身的力氣。
從那以后,張家就待文秀才極好,張六郎就更加不用說了。自小習(xí)武的他多少有些江湖習(xí)氣,所以成日里總說文秀才是他過命的兄弟。
可是張家對文秀才再好,都無法改變他仆從的出身,也無法撫平他內(nèi)心的自卑。母親的“感恩”二字重重的壓在他的心上,年齡越大,他對母親用意的理解就越深:這一切不是他應(yīng)得的,不要以救命恩人之子自居,要懂得感恩。
因此他從不敢奢望娶親。在張家這么些年,也見過些世面,又是個讀書人,一般人家的女子他是瞧不上的,而有些資歷的人家他又自知高攀不起。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竟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jì)。
他刻苦讀書,就是為了考取功名,一來報(bào)答張家栽培之恩,二來可以堂堂正正的求娶大戶人家的賢良女子為妻??墒侨缃瘢删谷蛔屗⒁粋€丫鬟,一個被家里人賣身為奴的人。他文秀才能脫賤籍,是父母用性命換來的——父母雙亡沒多久張老爺就給他贖了籍契,怎么甘心娶一賤籍女子為妻,即便成婚能為她贖籍契,那也不是筆小數(shù)目,文秀才不愿為張老爺增添任何額外的經(jīng)濟(jì)支出。
因此文秀才并沒有把六郎的提議放在心上,也并不打算娶一個侍女。直到某個黃昏,曉煙跟他吐露了心意,他才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小丫鬟,確實(shí)有些城府的。
那日學(xué)堂散學(xué)早,曉煙特意為五哥和文秀才做了桂花糕,五哥吃完飯拿了桂花糕就去街上找玩伴了。曉煙在收拾完小廚房后卻并沒有像往常一樣離去,她沏好了茶送到書案前,從文秀才手里拿過墨條開始研墨。
“先生博學(xué)多識,又成日里與張家六郎在一起,想必定然是仗義之人”。
“姑娘謬贊了!文某愧不敢當(dāng)!”
“與我成婚可好?”
曉煙問的突兀,文秀才愣住了,轉(zhuǎn)而呵呵一笑,“姑娘莫要說笑,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與我成婚,可救我于水火。奴婢自覺先生仗義,才提這不情之請。奴婢不求做正房,妾室也行?!?p> “此話怎講?”鬼使神差的,文秀才提了一問,如果不問這一句,可能后來的事情都不會發(fā)生。
“小姐即將出嫁,我若沒有婚配,定然是要陪嫁的。我愿意伺候小姐一輩子,但是卻不愿意讓她心生齟齬。小姐待我極好,但即便如此,也定是不愿我與她分夫君的恩寵的?!?p> “那你成婚了還如何伺候她一輩子?”
“與別人成婚也許無法達(dá)成此愿,但先生胸懷寬廣,為人仗義,定是可以的。先生與我成婚后,我便可以婆子的身份陪嫁,日后無需填房,自然不會對小姐的地位構(gòu)成威脅?!?p> 文秀才不知她是這么想的,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答,但他心底里覺得張六郎定不會辜負(fù)賀小姐,不會有填房的想法。
“先生也不必?fù)?dān)心自己的婚約,我只求婚配,不要位份。況且,我成婚之后便返回賀府,既脫賤籍,賀家對奴婢的待遇定會有所提升。彼時,先生即可受張家恩澤,又可得賀家支撐,豈不兩全?再退一步說,若日后先生對婚約有任何不滿,一紙休書便可。至于籍契,若是先生主動提親,賀老爺知道先生品行高潔,定會主動出贖籍契的銀兩,無需動用張家分毫。”
文秀才就是這個時候覺得這個丫頭不簡單,寥寥數(shù)語,竟說的他動了心思。一個丫鬟能被秀才看上,說明賀府調(diào)教有方,賀府從商,需要這樣的文化加持,況且與文秀才結(jié)親,相當(dāng)于間接攀上了張家的關(guān)系。如此一來,賀府定會愿意與文秀才交好,那他以后就可以不止仰仗張家了。六郎習(xí)武從政,所以張家有武權(quán),賀家有錢,待他日自己考取功名,就能另立門戶,屆時張文賀三家就相當(dāng)于隱形聯(lián)盟。
只是幾息的功夫,文秀才就做出了決定,“甚好!明日在下便去請吉日則良媒,曉煙姑娘在賀府等著便好?!?p> 沒用多少時間,兩人的親事就定了下來,確實(shí)如曉煙所說,賀老爺愿意出錢為曉煙贖籍契。而張老爺知道文秀才終于有能瞧上眼的姑娘了也很是開心,特意拜會了兩位好友,讓曉煙破格在成婚前就被文秀才贖了籍契。
從那以后,曉煙對文秀才的關(guān)懷更細(xì)致了,張六郎也總傳賀小姐口中曉煙對文秀才的愛慕之情,每每提及,文秀才都不知如何應(yīng)對,索性不說話??墒沁@樣的舉動,在張六郎看來卻是害羞,于是在外人眼里,文秀才和曉煙竟是對兩情相悅的人兒。時間久了,連文秀才自己都覺得,可能這就是喜歡吧。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就連曉煙家里的七八個孩子,在文秀才眼里都可愛了起來。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在張六郎那次公差之后出現(xiàn)了變故。賀小姐私會外男被發(fā)現(xiàn),曉煙差點(diǎn)被打死。賀家雖然把消息封的死死的,對外只說曉煙是得了急癥,但文秀才還是猜了出來,因?yàn)槌鍪碌漠?dāng)晚六郎見了賀小姐,是文秀才把風(fēng)的,問及曉煙,說是在賀府頂替賀小姐呢。那晚之后,曉煙就得了急癥了,再沒有陪賀小姐出席過各種場合。
后來聽賀小姐和曉煙娘家都傳來話說曉煙失憶了,文秀才當(dāng)時還想把婚約作廢了。因私會外男一事,賀老爺定不會再重用曉煙,能讓她活著已經(jīng)是莫大的仁慈了,那之前所謂的利益體肯定沒有預(yù)想的那么美好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若是退婚,定會被世人指責(zé)他薄情寡義,而繼續(xù)履行婚約,則會給自己迎來好名聲。于是,他索性沒有行動,但是想著如果賀家退了婚約,那他一定不會猶豫。之后再見到曉煙就是婚前的游園會了,只是匆匆一面,加上當(dāng)時正全心全意為六郎和賀小姐虛張聲勢,所以文秀才并沒有關(guān)注曉煙,并未察覺任何異常。
如今娶回家的這位曉煙姑娘,和之前確實(shí)有很大差別,不會用火折子什么的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感覺不一樣了。沒有之前的那種殷勤和謙卑,反而生出了自由平等的感覺。
吃飯時遞過來的雞腿,就像是張六郎遞給自己雞腿一樣自然,全然不似以往的恭恭敬敬;拒絕重回賀府時的焦急,就像曾經(jīng)厚待她的賀府是囚禁她的牢籠一般,根本不見之前一心為主的態(tài)度;收拾行囊時的哼鳴之聲,就像自由飛翔的鳥兒一樣歡快,完全沒有從前的忍耐克制。以前的曉煙雖然機(jī)靈雖然也有嘴上不饒人的時候,但那時文秀才能感覺到,她骨子里還是覺得自己是個下人,在面對賀小姐、張六郎和文秀才時,都是有討好的成分在里面的。尤其是因五哥兒讀書和婚配之事有求于文秀才的時候,討好之情更甚。
原來百般討好的曉煙并沒有讓文秀才心底有過漣漪,可是如今的曉煙,卻讓他有些心動,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嬌小身軀,竟然讓他生出了一股要護(hù)她周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