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暑假,鄧老師都活在快樂之中。在秀梅家,平時除了幫忙織笠,就是和秀梅到處轉(zhuǎn),寶圩鎮(zhèn)的各個旮旯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在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如此有家庭氛圍的平實的農(nóng)村生活還是第一次,一家人有說有笑的吃飯,聊天,干活,這就是觸手可及的幸福!
一切都順遂心意,生活其實可以如此簡單。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和自己的愛人一起看日出日落,看繁星滿天;在蛙聲一片的夜里,枕著涼風竊竊私語,便是人間至味。鄧老師發(fā)現(xiàn)人其實可以很純粹,心可以很寧靜,在這里,沒有功名利祿,沒有每天讓人內(nèi)心躁動的物質(zhì)世界,人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生活。一簞食,一豆羹,一壺清茶,一縷書香,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這種心無掛礙的踏踏實實的幸福不就是自己心中所向往的嗎?鄧老師可真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有秀梅作陪,到哪都是人間四月天!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下旬,很快就要回校作開學準備。越臨近開學,鄧老師就越舍不得秀梅,恨不得一天當兩天過,每天都膩在一起,害怕時間流逝得太快,了無痕跡就已經(jīng)過了一天!
他想到秀梅一個人在廣州,平時工作忙的時候隨便對付又一餐,菜式簡單又沒營養(yǎng),不如整點長餐菜讓她帶回去,工作忙的時候,加熱便可以吃。整點什么菜好呢?鄧老師想起平時和秀梅去淋菜的時候,小河里有很多小蝦和河魚,每到傍晚太陽下山的時候,河魚就此起彼伏躍出水面,熱鬧非凡。何不捉些河魚煎好給秀梅帶回學校呢?
想到這里,他停下手里的活,對秀梅說:“很快就開學了,你在廣州什么都要靠自己,不如我捉些河魚煎好給你帶回學校做早餐菜吧?!?p> 秀梅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說:“河里的小魚游得那么快,你會捉嗎?”
“這個簡單,買一張漁網(wǎng)就行了?!?p> “為了吃一餐魚去買一張漁網(wǎng),不值得,還是不要了吧?!毙忝窊u頭說。
“有什么不值得的,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何況,買了漁網(wǎng)以后都可以用?!?p> 鄧老師的話讓秀梅心里甜甜的,微笑著低下頭,繼續(xù)織笠。她害羞地低下頭那一刻,鄧老師不覺內(nèi)心一激靈,多么熟悉的感覺,這一低頭的溫柔,曾是如何的讓他魂牽夢繞?。∏嗍|,這個清純喜人的女孩,到現(xiàn)在還是鄧老師心中的痛!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鄧老師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不該沉溺過去。
漁網(wǎng)很快就買回來了。鄧老師停好車,進屋拉起秀梅的手就往外走。秀梅笑著跟鄧老師出了門,向門前的小河走去。
他們來到了河邊,河水沖刷留下的沙灘在陽光下泛著白光。沙灘上的沙細白松軟,秀梅脫了鞋,赤著腳走在上面,不一會就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像沙畫里的項鏈,延伸到河里。鄧老師也脫了鞋,踩在沙灘上,腳底酥酥的,暖暖的,很舒服!
“秀梅,來做腳底按摩。”鄧老師向她招手。
“嗯,好吧。”
她從河里走上來,兩人牽著手,在沙灘上邊走邊聊。早上的太陽,還不算很熱,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腳下的細沙一踩就向下陷,摩擦著腳底神經(jīng),癢癢的,一切都舒適宜人。想到秀梅很快就要回廣州,鄧老師內(nèi)心充滿不舍,他低下頭,看著秀梅蓮藕似的腳丫在沙灘上留的五個小窩,說:“秀梅,你腳真小,看,我腳掌完全蓋過了你的腳印。”說完,伸腳和秀梅比較。
“女生的腳怎么能和男生的比呢!”說完,惡作劇地踩在鄧老師的腳上,秀發(fā)捎到了他的下巴,女孩的溫柔撞了鄧老師滿懷,一種觸電般的感覺迅速漫延遍全身。他心中一蕩,低下頭,在秀梅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吻讓秀梅愣了一下,羞紅了臉,轉(zhuǎn)身向河里走去。
“我們網(wǎng)魚啰,快來幫手?!甭曇羟宕?,微微顫抖,臉紅得像火燒云。
鄧老師更是按捺不住的心呯呯亂跳,臉紅身熱,不一會就汗水淋漓,木訥地相跟著下了河,扯住漁網(wǎng)的另一端,開始網(wǎng)魚。兩人都低著頭不敢看對方,氣氛有點微妙又尷尬。
河水清澈見底,泡在水里清涼之意由腳底傳遍全身。有小魚在游動,這種魚學名叫小白條魚,要在水質(zhì)干凈無污染的河流中才能生存。它們異常機警,人稍微走近便會“嗖”地一下竄走!一網(wǎng)一去,河面開始變得熱鬧,小白條魚在水里驚慌亂竄,上下飛躍,此起彼伏;朝陽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映著人的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開始收網(wǎng),小白條魚變得更激烈,大有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可惜漁網(wǎng)太結(jié)實,小白條魚太渺小,最后都成了網(wǎng)中物。
“想不到這些小魚性情這么暴烈,難怪養(yǎng)不了。”鄧老師感嘆道。
“真的養(yǎng)不了嗎?待會撿出幾條放在水缸養(yǎng)?!毙忝愤厯炀W(wǎng)上的魚放在水桶里邊說。
一進水桶,小白條魚又開始到處沖撞,果然是爆炸的小宇宙。不多一會兒,便有小魚翻白肚。鄧老師指著奄奄一息的小魚說:“看到了嗎?天生愛自由,過慣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突然局促在逼仄的方寸間,不久便會死。”
秀梅嘖嘖感嘆:“想不到這么快就會死掉!我原以為養(yǎng)不了是因為水質(zhì)問題,現(xiàn)在桶里裝的是河水,一樣的水質(zhì),卻還是養(yǎng)不了。看來真是你說的性情暴烈,沒自由毋寧死啊!”
“哈哈,小魚也通人性,是不是我們主觀臆斷了!”鄧老師笑著說。
他的話把秀梅逗樂了,開懷大笑起來,剛才的尷尬也消失無蹤,關(guān)系反而變得更親密。小河上留下了他們的歡聲笑語,河水悠悠,裝滿了他們的快樂。
氣氛開始活躍,漁網(wǎng)上的小白條魚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秀梅手腳麻利地撿著小魚。收獲頗豐,每一網(wǎng)下去都是一片銀光,秀梅樂開了花,拖著漁網(wǎng)在河里來回走動,開始還是小心翼翼,慢慢地就開始追著魚趕,濺起的水花洇濕了褲腳。她放下網(wǎng),把褲管卷得高高的,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在波光里,粉白水嫩如蓮藕。鄧老師不覺看得癡了,眼睛如追光燈,不曾離開她半刻。忽然眼前一片水花,接著就是滿臉清涼。
銀鈴般的笑聲傳來。鄧老師連忙擦干臉上的水珠,假裝生氣地說:“干嘛潑水,搞得我滿臉都是,衣服也濕了!你幫我洗?”
“誰叫你定定地看著人家,連漁網(wǎng)都忘記收?!鳖D了頓,說:“衣服不是我洗的嗎?好像你來我家這么久,還沒洗過衣服哦?!?p> 秀梅嘻嘻哈哈幾句話,說得他不好意思起來。忙觍著臉說:“你太美了,所以多看了你幾眼。”
想不到他會這么直接,秀梅一時不知怎么接話。抬起頭,碰到鄧老師挑釁式的眼神,一時慌亂避開,說:“還不快收網(wǎng),魚都跑掉了!”
“好,好……”鄧老師邊笑邊忙著收網(wǎng)。秀梅的慌亂避開讓他像斗勝了的公雞那樣,雄赳赳,氣昂昂。
有了先前的教訓,鄧老師不敢再分心,和秀梅逆流而上,又撒了十幾次網(wǎng),看看天色已經(jīng)不早,桶里的魚也裝了大半桶,便收網(wǎng)上岸,準備回家。
回到家里,拿來秤一稱,竟有二十多斤。陳叔開心地搬來凳子,坐在桶邊開始處理小魚。用指甲劃破魚肚,再一捏,腸子就全部出來。
“這么多魚,你一個人也吃不完,帶點給你姐吧?!标愂逡幻嫣幚眙~一面對秀梅說。
“嗯嗯,我也是這么想的。”秀梅點頭道。
三個人忙了一個多鐘才搞掂,吃完午飯又開始煎魚。煎魚有點講究。第一、油要多,最好還要放些姜片油里炸,這樣不易粘鍋;第二、要掌握好火候,火太猛易燒焦,火候不夠,魚又不干身,不脆香。
煎魚是技術(shù)活,特別是煎小魚,稍不留神就會過火。秀梅喝碗粥便開始在廚房忙活,鄧老師見她一個人既要燒火又要煎魚忙不過來,便進廚房幫忙。
他點燃芒萁,不一會鐵鍋里的油便嗞嗞作響。這種南方山上漫山遍野的柴草是廣大農(nóng)村的主要燃料,有易點燃,火力猛的特點。秀梅用鍋鏟將熱油繞鐵鍋淋一遍,便放魚進鍋,將魚均勻攤開,不一會就香味四溢。
“火燒均勻點,別總燒一個地方?!?p> “不用那么大火,魚會焦……”
“?;?,讓它慢慢烘干……”秀梅蓋上鍋蓋,過到屋廳乘涼,干練得像一個家庭主婦。
鄧老師笑著說:“秀梅,你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 ?p> “農(nóng)村長大的,哪個女孩不會煮飯做菜呢。不然我一個人在廣州豈不是天天得吃快餐了。”秀梅吹著風扇,飽滿的胸脯尤為突出。
說到在廣州一個人做飯,鄧老師想起之前她說過,有個梅州的男同事周未經(jīng)常買菜去她房里整,不由得心中酸溜溜的。當下便問:“你那個梅州的男同事平時在哪吃飯?”
“在學校飯?zhí)贸园?。怎么突然問起他來了?”秀梅不解地問道?p> “哦,沒什么,只是覺得奇怪,他周未怎么跑去你那里吃飯了!”
“哈……原來是吃醋。嗯,讓他著緊下我也好,誰叫他之前讓我忘穿秋水,獨自咀嚼苦澀的滋味?!毙忝钒碘狻?p> “嗯,他周末一個人不想煮飯,就來我房里蹭飯了。他吃也不多,再說也不白吃,還買菜來?!闭f完,偷偷瞄了一眼鄧老師。
他明顯情緒有點低落,過了半晌才悠悠地說:“以后別這樣了,他一個大男人的經(jīng)常往你房里跑,別的同事會怎么看呢!”停了一下,說:“去年選擇留在廣州就好了,這樣你就不用一個人去面對所有!”他想起了去茵茵家后的心灰意冷,最終選擇逃離這個令他傷心的城市!不過一切都過去了,好不容易才擁有現(xiàn)在踏實平靜的生活,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
見鄧老師悶悶不樂的樣子,秀梅心里甜甜的,又有點于心不忍。她起身向廚房走去,小白條魚已經(jīng)煎好,滿鍋金黃。起鍋后,再放一鍋煎。見鄧老師沒有過來,秀梅燒了幾灶火后,回到屋廳。
“看,魚煎好了,想吃嗎?”
鄧老師勉強笑了一下,瞥了一眼煎得金黃的小白條魚,說:“煎得真好?!?p> 秀梅揀了一條放到他嘴邊,說:“來,試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
鄧老師咀嚼著,點頭稱贊:“真不錯,又脆又香?!蓖炅?,拉著秀梅的手,說:“秀梅,我很害怕失去你。”
秀梅偎依在鄧老師懷里,輕輕地說:“我不是一直都在你身邊嗎?”
“嗯嗯……”鄧老師摟著秀梅說:“到廣州后要經(jīng)常聯(lián)系,可以寄信給我。有空就到哥嫂那邊走走?!?p> “我會的了,你在家里也要照顧好自己,飲食要均衡。不要經(jīng)常想著發(fā)財,一家人平安健康就已經(jīng)很幸福。”
這對熱戀中的人兒,在即將要分離的時刻,開始意識到對方的重要,他們已經(jīng)彼此離不開。誰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鄧老師現(xiàn)在覺得兩情相悅就是要朝朝暮暮、耳鬢廝磨的廝守在一起,不然的話,一天太長,人生太落寞,連小白條魚都不香。
鄧老師撫摸著她的秀發(fā),說:“今晚不織笠了,我們好好玩一晚,怎樣?”
“嗯……”秀梅抬起頭,說:“去哪玩呢?”
“就在村附近散步,我們好好聊聊天,聊你在廣州的生活、工
作……晚上再品茗看書。我想靜靜地和你待一會,這樣才能感覺到時間在我們身上流淌的痕跡?!?p> 秀梅應(yīng)了一聲,緊緊地抱住鄧老師,不再言語。太陽西斜,照著院子里的黃皮樹,知了開始喧囂,農(nóng)村的傍晚,平靜中醞釀著躁動。這一切都與鄧老師和秀梅無關(guān),他們正沉醉在兩個人的世界里。歲月靜好!
雖然萬般不舍,離別的日子還是如約而至。鄧老師手里提著,背上背著大包小包去趕車,生怕會遺漏什么東西沒帶,恨不得把一個學期的生活日用品全塞進去,連坐車的零食都買了兩大包。
秀梅跟在后面,像個剛出遠門的小女孩,一切都由鄧老師搞定。排隊,買票,進候車室,把一切安頓好,鄧老師已滿頭大汗。八月的天氣異常炎熱,坐著不動也會出汗,何況又經(jīng)了一番折騰。
候車室里播音員不時播報各路班車信息,人們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等候上車。秀梅從背包取出紙巾,為鄧老師擦去額頭的汗,說:“都說不用帶這么多東西了,大包小包的,搞得滿頭是汗?,F(xiàn)在是去廣州,省會,什么沒有得買?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雖說可以買得到,但也要去買才行,趁還沒上班幫你買好,不用到時那么緊張,比較自如地準備開學工作也好?!编嚴蠋熣驹诘跎认麓抵L說。
習慣了一個人去面對所有的秀梅,忽然間有人關(guān)心她的生活起居,心里甜絲絲的。當下問鄧老師:“口渴嗎?”
“還行,待會回學校再喝水,倒是你,坐長途客車要準備瓶水。”說完便轉(zhuǎn)出候車室,不一會買回了兩瓶礦泉水。
“我不渴,你喝吧?!毙忝窋Q掉瓶蓋后遞回給鄧老師。
鄧老師咕嚕嚕地喝完大半瓶,說:“剩下這瓶給你路上喝。”
兩人正說著,汽車已經(jīng)進站,鄧老師放下水,忙著幫秀梅搬行李。
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他走上汽車,坐在秀梅旁邊。內(nèi)心不舍,卻又無可奈何。或許這就是那些為了生活而選擇背井離鄉(xiāng)的家庭的無奈吧。改革開放后,玉城成為珠三角的勞力輸出地,這里年輕的基本都出去打工,每年過了年初六,農(nóng)村就慢慢開始恢復寂寥,這也是時代的特色,與以前全家人在農(nóng)村不同,現(xiàn)在更多的是老人小孩在家,農(nóng)村變得越來越?jīng)]有活力。中國未來的活力在城市,鄧老師想到這里,心中開始釋然。
“秀梅,到廣州后給我寫信。雖然我們現(xiàn)在分隔兩地很無奈,但廣州畢竟是省會,在那里工作生活應(yīng)該不會錯。只是我們就要忍受相思之苦了!”
“嗯嗯……我會的了。放假就回來陪你?!毙忝焚艘涝卩嚴蠋煈牙?。
兩人不再說話,離別的愁緒在他們心中發(fā)酵,心情壓抑讓他們沒有說話的欲望,只想靜靜地擁抱對方,安慰空落落的心靈。鄧老師想起了徐志摩的《再別康橋》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是啊,沉默是離別的汽車上,不是不想說,而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讓思緒停留在這一刻,默默地咀嚼離別的滋味。
汽車已經(jīng)啟動,鄧老師不舍地站起來,再次檢查一遍有沒有拿漏什么東西,依依不舍地下了汽車。到了地上,隔著車窗叮嚀秀梅要注意身體,多聯(lián)系……
回到候車室,發(fā)現(xiàn)剛才買的礦泉水沒有帶上,急忙拿了沖出去,從車窗塞了進去。
“忘記拿水了,記得給我寫信哦。”
“我會的了,你也回去吧?!毙忝窂能嚧疤匠鰜?,向他揮手再見。
車已開遠,鄧老師還站在原地,看著它慢慢消失在視線之外。隨著汽車的遠去,他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鄧老師心里回旋著柳永的詩詞,這位幾百年前的婉約派代表人物恰恰道出了他此時的心情。
車上的秀梅其實也不好受,直到汽車出了站門,看不到鄧老師后,她才回轉(zhuǎn)身,坐在座位上發(fā)呆。從讀大學開始出遠門,第一次感覺離別原來是這么的難受!多情自古傷離別,何況是熱戀中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