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似乎冷凝了一會,我才察覺他是在問我,以我的思想覺悟,對“桀驁”的定義與他完全不同,所以回答“是”或者“不是”都不對。
“她做什么了?”
周槐之表情一怔,生氣的抬手點點我的額頭,“你這牛性一樣的脾氣到底像誰?附和一下會怎樣?”
我捂著頭退開,道:“我曉得你要說教,但有些東西大家經(jīng)歷的、理解的層面不一樣,也不能以偏概全的一概而論。”
他氣笑了,只能接著往下說:“謝錦身份高貴,因沒受過什么挫折,養(yǎng)成一副嫉惡如仇、打抱不平的俠義心腸。曾有一閨中好友黃姓姑娘受夫君虐待,她替其伸張正義之時,違禮儀遵紀逼死黃姓姑娘夫君袁家的老太太,鬧上金殿后,堅持己見、誰都不服,被罰金五百,杖三十。”
家暴的法律問題,全是偏向男人的,我懂。
周槐之頓了一會,看著我,似乎覺得我又說不出讓他聽起來順耳的話,繼續(xù)道:“謝錦名聲全毀,黃姓姑娘不堪流言和婆家休棄,一根白綾吊死在破廟?!?p> 我覺得還是要表示一下感嘆,畢竟他說了這么多話。
“唉,只怪女人受的教育不好,太脆弱?!?p> 他白我一眼,“我的話還沒說完!”
“那你接著說?!?p> 他咬了咬腮幫,眸光沉沉,壓著怒氣接著道:“黃、袁兩家與謝家成為世仇,謝錦的四、五兄長受連累,親事退的退,黃的黃,西南邊境有小股蠻夷騷擾,不得已嘉南公主求到太后面前讓謝四自請去戰(zhàn),是想再立功為自己爭名。謝錦堅持隨行,卻自以為是被人陷害中計在戰(zhàn)場害謝四失利,身死異鄉(xiāng)。嘉南公主只能忍痛再派謝五補上,結(jié)果謝五斷了一只腿,又失了南三所,成為京里的笑話?!?p> “如今在西南的鎮(zhèn)軍大將軍不將南三所收回來,榮光無上的謝家會因謝錦的一次沖動從此一蹶不振?!?p> 我訝然的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
可轉(zhuǎn)而又一細想,他這是要告訴我什么?
他似從我眼中看到了我心底的疑問,戲謔又有些惡劣的揚手拍拍我的臉,道:
“小野貓,不要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你沒有謝錦的才氣和狂傲的資本,勾引何景州是你人生的第一錯,促使你父母和離是第二錯,讓你兄長為秦氏抵抗夏氏族人是第三錯……謝錦一錯毀終生,你何以以為你能安然無虞的另辟門路?”
我緊緊抓握住手中的被子,垂下頭去。
一會兒后,頭頂傳來一聲輕蔑的笑,像鉆入身體里的魔音,讓人渾身不舒坦。
我也感覺到近在咫尺那道視線冰冷的沒有一點溫度,似乎用鄙夷或者憐憫來形容都不合適。
“我現(xiàn)在給你的,是對你的救贖。沒有這個,你以為秦氏會像你一般厚臉皮活下去?你兄長科考無門,受族人排擠,可還有活路?也許你爹失去所有,是你樂見,但你妹妹夏雨呢?逼死她,你盡管接著胡鬧下去?!?p> 說完這些話,周槐之隨意披了件衣裳開門走了出去。
“公子?”外頭赤八詢問道,
“嗯,去吩咐葉美人伺候?!?p> “是。”
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當周遭一切徹底靜謐下來,一種無法言喻的屈辱感襲上心頭。
他不斷輾軋著我的驕傲和尊嚴,讓我一次比一次深刻的意識自己做每一件事都是在自作聰明。
我真的是在毀了他們嗎?我真的錯了嗎?
這一夜,我都沒睡,想著昏迷的秦氏,身陷牢獄的夏半知和翠花,在夏家苦苦掙扎的夏雨……腦子里亂的像一團麻似的,沒有一個頭緒。
翌日天氣晴朗,云朵像棉花糖似的漂浮在無垠的蔚藍中,明媚的光照的人眼睛有些睜不開。
秦氏醒來時,我正準備出門去衙門接夏半知。翠花喚我過去,不得不再折回西邊廂房里。
秦氏一見了我便也要去見夏半知,我撒了個謊說他去酒樓監(jiān)工去了。
她激動的哭了一陣,以為夏氏族人是周槐之派人處理,便感嘆她家的寶兒是個命好福氣好的姑娘。
“喝不下了,撤下吧!”
“是。”
屋里的丫鬟立即過來收拾飯碗,是個非常伶俐的,模樣也清麗俏皮。
秦氏心情舒朗的喝了兩碗粥,看著屋里伺候的一名丫鬟和一個婆子出去后,擦完嘴感嘆道:“寶兒,做人不能貪心了,姑爺能將這么大個院安置給你住,這般待遇,你呀,得好好伺候好姑爺。”
她這三觀可沒有一點是正的。
“娘,我是妾,他還有許多別的女人呢!”
秦氏僵了一會,目光放遠的似在回憶著什么,說道:“做窮人妻也撈不著什么,若有個府宅安身,還有伺候的,你也別太放在心上去計較。那位在的時候,你溫柔小意,不在的時候,添個子女伴膝下,不缺什么就成。我受了近二十年的苦,算是明白了。趁著男人喜愛的時候,就該不管不顧的將實實在在的東西撈在手里,才能安穩(wěn)度生?!?p> 我晦澀的笑著應了一聲“是”,怕她說的沒完沒了。
秦氏依然不大放心我出門,千叮嚀萬囑咐,“你雖然與娘出了夏家,但你到底是夏家血脈,萬莫去頂撞長輩,激怒他們。敗壞了名聲,十里八鄉(xiāng)的都會容不得你,萬一要被人爭寵利用,戳你脊梁,后悔也來不及。
而且你哥哥將來還要拜托鄰里親朋看親娶妻的。去年你剛抬進昌郡何府,你大堂伯母有意撮合她娘家侄女,是個繡娘,一手好絕活,還開了家緞繡鋪子……”
說起來,她覺得十分遺憾,嘆口氣后抹了眼角的淚,道:“你呀,也算是苦盡甘來,所以如今,我就盼望著你兄長和雨兒能有個好姻緣,將來能夠美美滿滿的過日子?!?p> 我失笑不語,也不能陪她一直嘮嗑,借口要如廁才躲出去。
“夏美人,這是公子交代給你的銀子。接你兄長出獄,是要交罰銀的。欠下的銀子,公子要你盡快還清,平息鬧劇?!?p> 還未沒走出院門,周槐之安置來伺候的婆子孔嬤嬤躬身朝我遞來一包銀子。
交罰銀?
猶豫了一會,我伸出手緩緩接過。
一瞬,這沉甸甸的一包仿佛巨石壓到我胸口,令我?guī)缀鯖]法喘過氣來。
將自己賣了,真的需要勇氣。
但我又不得不承認,這是周槐之對我和夏家人最好的救贖,我沒資格、也沒理由拒絕。
“奴婢們不便陪夏美人出去露面,所以夏美人只能親自將外頭的事處理完。且這院里請夏美人不要帶任何不相干的人來,免得橫生事端。出了這院右拐有個側(cè)門,請隨奴婢來。”
孔嬤嬤生的瘦,短短的一個多時辰相處,我明白她是不愛笑的。
她話里的意思是在外面我與周槐之是毫無關系的,也不能有任何牽扯。
我訕訕的跟上去,沉吟了一會,問道:“你們公子有什么交代嗎?”
“前院里還有葉美人和佘美人,是從盛京隨同公子來此的。雖夏美人新受公子青睞,但身份與她們還是不同的,切不可沖撞了?!?p> “好,我知道了。那麻煩孔媽媽照料我娘?!?p> 孔嬤嬤抬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的平靜很是訝異。
出了門,我略略環(huán)顧了一圈。
年前在寒梅苑外看到的八角亭似乎離的有些遠,估計我住的這院子是比較偏僻的。頗有種被養(yǎng)在外見不得人的情人的感覺。
周槐之讓我不與他的其她女人沖撞,又一再提醒不能出面幫我,想來是因為我給人做過妾,名聲又不好,會累及他吧!
我徒步走到縣鎮(zhèn)街上,然后再租了輛馬車到衙門的,交付了三兩罰銀后,獄卒領著翠花和夏半知出來。
“謝謝你,翠花?!?p> 夏半知毆打長輩,可翠花是無罪的,所以她是特意陪夏半知住進牢里。顯然夏半知被照看的可以,精神頭還行,能自己走出來。
翠花紅著臉,嗔道:“姑娘說什么呢?這是我該做的?!?p> “娘怎么樣了?”夏半知問道,
“她沒事,安置了人照料?!?p> “是那位公子出手救的?”
“嗯?!?p> 我撒謊了,也許就該這樣吧!
夏半知皺眉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才趴著埋下頭去。
我?guī)е巳チ笋R大夫的家中,因為又是午休的時辰,馬大夫被小威叫出來時,很不悅的警告我,“下次不許午時來吵我,剛閉上眼睡著就被吵醒,鬧心不鬧心?”
翠花剛扶著夏半知躺下,一聽話就生氣叉腰的怒道,“你開的是醫(yī)館,病人來了,你還講究時辰嗎?姑娘,咱們?nèi)e的醫(yī)館,這破房子哪是個會醫(yī)病的大夫住的?肯定是個惹了人命官司的野方醫(yī),才如此頹廢呢!”
翠花音一落,我就察覺馬大夫眼中閃過一抹深幽的黯然,便道:“翠花,不許胡說,馬大夫是我娘的救命恩人。”
馬大夫沉默了一會,恢復常態(tài),也不計較翠花的話,道:“你們出去。小威,你去磨些跌打的藥粉?!?p> “好?!?p> 小威嗔了翠花一眼,轉(zhuǎn)去配藥的案頭里。
我拉著翠花出去,將房門掩好。
翠花仍是有些懷疑,“姑娘怎的找到這種暗門藥館?要出了人……要出了差錯告上衙門也管不了的?!?p> “他醫(yī)術很好,人也很不錯,不用擔心?!?p> 我笑了笑,用手替她理順頭上猶如稻草的發(fā),重新扎了麻花辮挽成了兩個髻包包頂在腦袋兩邊,顯得俏皮又可愛。
翠花摸著腦袋的發(fā)包,滿臉感動和高興,不過一會兒后,她還是不放心道:“姑娘,有一回我偶然聽何府的老夫人說起,祁門縣原來是麗國的屬地,四十幾年前和親割地止戰(zhàn)才分屬給武周,這里多是被放逐的罪臣官宦或家屬,當今皇帝登基之初大赦天下,祁門縣釋放了好些罪犯!”
我微微一怔,“是嗎?”
原主沒聽說過,而且縣里的老人們對此事也絕口不提,估計是下了封口令。照翠花這樣說,皇帝的老師來這窮山旮沓辦學,是另有所圖?
“是,我聽的真真切切。我都懷疑何府老夫人是從祁門縣大赦出去的,她當時說的那口氣相當哀婉呢!”
余老夫人一身氣度才華確實不同一般商戶的女兒,外界傳聞她是從閩州逃水災到昌郡的,然后為了活命嫁給屠夫何金牛做繼妻。
“你還聽到了什么?”
翠花搖頭,“就這幾句,我挨了一頓好打。當時年紀小,被嚴媽媽發(fā)現(xiàn),說我不守本分偷聽主子的壁角,罰了十杖。”
“這么嚴重?”
“嗯,何老夫人的規(guī)矩多著呢!大爺、二爺兩房管不著,松散懶怠的很。三爺就不同了,從早到晚要學習,稍有錯處還得挨罰。當時你入府,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相信是三爺做出來的混事,全是議論你狐媚惑人的手段了得?!?p> 這事我清楚。
在何府,我曾試著去討好府里的人,改變困境,豈料他們就是半句話、半個字都不愿聽我講。
何景州的偽裝實在太有欺騙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