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沉默的原因
趙悅馨沉默的原因是：從十一歲開始，她的每個生日王微安都是配角。把蛋糕擺在桌子中間，點燃蠟燭，戴上壽星帽——這是過生日的一個必備流程。然后她們一起唱生日歌。生日歌一結(jié)束，她這個準(zhǔn)壽星就雙手合十，輕閉眼睛，微微低頭，開始許愿。而那個配角則激動不安、興奮緊張地等待著。當(dāng)她許完愿后（通常情況下，眼睛一睜開，她就完全忘記自己許了什么愿了），她們相視一笑，一起合力吹滅蠟燭。這樣的形式一直持續(xù)了十年?？梢赃@樣說，趙悅馨的生日之所以過得那么富有樂趣與詩意，就是因為王微安在旁邊，王微安見證了她的高光時刻。而此時此刻，趙悅馨驚駭?shù)匾庾R到那個配角將要當(dāng)自己人生的主角了，她再也不會參演她趙悅馨這部人生的大戲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背叛，意味著剝奪。為了身邊的那個男人，王微安背叛了她們多年的友誼，剝奪了趙悅馨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在過生日的過程中得意地、滿足地享受獨屬于她的那種高光時刻。因此，看著王微安逐漸遠去的背影，趙悅馨感到痛苦、失望，還有一絲絲的埋怨。
趙悅馨的心境是人之常情，但王微安的行為又何嘗不是人之常情呢。站在趙悅馨的立場，她認為王微安的行為是背叛；但站在王微安的立場，她的行為只是當(dāng)時所處的境況下最自然的人的行為。人終究是要為自己活著的，我可以某時成為別人的配角，但在必要的時候，甚至在整個一生中，我只是我人生的主角??！所以，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來說，王微安的行為無可指摘。前十年我出席了你的生日，但并不意味著第十一年我依然必須要出席。我出席，這是我的選擇；我不出席，你也不可以指責(zé)我。然而，趙悅馨還沒有學(xué)會這個道理，而王微安卻是真的沒有出席。
王微安之所以沒有出席，不是因為她故意不出席，而是真的忘了。因為李白甫的出現(xiàn)太出乎預(yù)料了，而李白甫所說的每句話的每一個字又那么富有深意，王微安被李白甫的行為搞得暈暈乎乎的。雖然王微安沒有對李白甫產(chǎn)生男女之間的那種曖昧、朦朧、充滿詩意的情愫，但是她依然為這個男人著迷。這一點從兩方面可以看出來：其一，王微安在李白甫的辦公室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李白甫的手；其二，王微安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李白甫約飯的請求。前面是肢體的接觸，后面是生活距離的拉近。假如一個姑娘對一個男人沒興趣，這兩件事絕對不可能發(fā)生。因為女人的世界比較純粹，比較潔凈，也充滿了夢幻般的詩意色彩。而此時主導(dǎo)王微安行為的正是這種夢幻般的詩意色彩。和一個比自己大很多、又富有學(xué)識、且有社會地位和權(quán)威感的男人接觸，使王微安情不自禁地產(chǎn)生了一種勝負欲和挑戰(zhàn)心理。勝負欲的底層邏輯是誰的感性情感占上位。無須懷疑，王微安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她不可能感覺不到李白甫對她的情感傾向，她感覺到了，而且是真切地感覺到了，因此她有了一個詭譎的動機，那就是拿捏李白甫這個人。這種動機非常微妙，也很復(fù)雜。一個姑娘對一個男人沒有產(chǎn)生那種抑制不住的感情，卻想要拿捏他，為什么？原因很簡單，她要挑戰(zhàn)學(xué)識、社會地位和權(quán)威。她要把這三樣?xùn)|西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間。不得不說，王微安絕對是一個厲害角色。
在校園里無意間聽到那三個女生的談話，談話內(nèi)容讓王微安思考了這樣一個問題：一個結(jié)過婚、死了妻子而成為鰥夫的中年男人，為什么讓正值青春年華的女生如此感興趣？她給出了答案：因為這個男人英俊、占有財富，且有社會地位；在圖書館門口，王微安又無意間聽到了那兩個男生的談話，談話內(nèi)容令王微安又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男生也對這位老師如此仰慕？她又給出了答案：因為他有學(xué)識，他年紀(jì)輕輕就成功了。這是男性世界的榜樣。在本質(zhì)意義上，男生們不是仰慕李白甫這個人，而是仰慕成功給李白甫帶來的那種榮譽感、權(quán)威感和不可言喻的自信與自尊；在與張之琛和趙悅馨交談的過程中，王微安又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只要是知道李白甫的人都喜歡對他議論紛紛？她又給出了答案：這就是槍打出頭鳥，人紅是非多。綜上所述，這樣的一個人，當(dāng)他貿(mào)然走進王微安的生活后，這個姑娘怎么可能輕易地放過他。不，她絕對不會放過他，王微安要從與李白甫的接觸中了解什么叫男人，什么叫社會，什么叫迷津暗道的世界。
所以，在此種意義下，趙悅馨被拋在腦后太正常了，也太可以理解了?？哨w悅馨不理解啊，所以她依然處在苦惱中，而王微安卻激動地在暗中摩拳擦掌了。看到王微安沒有按約定好的等她，而是都沒知會她一聲就和李白甫離開了圖書館。趙悅馨在最初的大失所望以及震驚過后，第一反應(yīng)是拿出手機，想要給王微安打個電話，問問她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趙悅馨已經(jīng)翻出了王微安的電話號碼，卻不知為何沒有撥出去。假如趙悅馨撥出去了，那么王微安肯定會返回來，她們的命運就會被改寫。因為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的確使這兩個姑娘逐漸背離了彼此的世界，心離彼此越來越遠，生活也朝著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延展下去。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趙悅馨沒有那樣做。誰也說不清楚，趙悅馨為什么在即將按鍵時卻突然改變了注意，連趙悅馨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在潛意識深處，趙悅馨已經(jīng)認清王微安終究要走自己的路，她終有一天要擺脫自己對她的左右，完全脫離開她而獨自生活。王微安將永遠不再依附于趙悅馨，這是一種必然，任憑她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于是趙悅馨只能聽之任之，順其自然。說到底，趙悅馨只是王微安的一個朋友而已，沒有任何理由在王微安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因為自己習(xí)慣的一切被破壞打亂，而去橫加干涉。這就是趙悅馨掏出手機卻沒有撥號的原因。她眼睜睜看著王微安離開了，她背離了她的世界，而選擇和另一個男人開辟新的世界。
張之琛沉默的原因是：他的愛情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這部虛偽的戲，成為了對他人生最大的諷刺。他感到心灰意冷。他無法欺騙自己，說王微安和李白甫一起離開并不能說明什么。是的，在這種情況下，張之琛沒辦法自欺欺人。很明顯，那對男女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張之琛不知道那是一種靈魂的共鳴，還是精神的契合，總之，有一條他看不見的紐帶把他們緊緊地維系在一起，他已經(jīng)被隔離在外，只能當(dāng)一個可悲又可憐的旁觀者。這不是張之琛希望發(fā)生的。張之琛希望王微安成為他的戀人，而現(xiàn)在她卻大張旗鼓地跟著別人走了。而那個人還是自己的老師，比自己更博學(xué)多才，更風(fēng)流倜儻，更瀟灑俊逸。張之琛假裝的老成持重，他已經(jīng)具備，張之琛想要的戀愛經(jīng)驗，他已經(jīng)獲得，無論從哪方面看，李白甫都比他更優(yōu)秀。和李白甫這樣一比較，一向自滿得意的張之琛立刻黯然失色。
張之琛的心碎了。隨之而碎的是夢幻般的愛情設(shè)想。張之琛看著王微安逐漸遠去的背影，覺得自己在腦海里不止一次勾勒出的人生、愛情與夢想的大廈正在坍塌。他慢慢地掙脫開木偶一般的趙悅馨，攥緊雙拳，眉頭緊鎖，失魂落魄、漫無目的地向王微安離開的那條路走去。他太痛苦了，絕望使他想?yún)群?，但僅存的一點點理性使他克制住了。張之琛知道自己現(xiàn)在已是騎虎難下，他昨天才和趙悅馨表白，就目前來說，任何理由都使他羞于提出和她分手。他將要一直扮演趙悅馨男朋友的這個角色，直到他去美國為止。
“到時我自有辦法和她分手，她也沒什么好嗔怪的?！睆堉∵呑哌呄?，“因為愛情很容易冷淡，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然后我就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見不到王微安，我會把一切都忘記，忘記自己的荒唐行為，忘記所有令我感到痛苦的回憶。天啊，這一切多么可笑！這該死的人生！這滑稽的命運！”
葉子沉默的原因是：她的猜測完全應(yīng)驗了——李白甫愛上了王微安。她根本不用去靜觀其變，因為李白甫看王微安的眼神，以及他的整個情態(tài)足以說明一切。愛情雖然沒有嘴，但她卻會說話，因此別人一聽就懂；愛情雖然不會寫字，但她卻會傳神，因此別人一看就明。在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掩飾的是懷孕、懷才和懷愛。這種懷愛在趙悅馨和李白甫的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早晨，當(dāng)剛剛起床、還睡眼朦朧的趙悅馨知道張之琛來找她了，她的臉上猛然換發(fā)出的那種熠熠生輝的光彩就像平移到李白甫的臉上一樣，這一刻，葉子在李白甫的臉上一絲不差地看到了；前不久，趙悅馨依偎在張之琛的身邊，用怎樣的含情脈脈的目光在望著他，這一刻，葉子就看到李白甫也在用分毫不差的目光望著王微安。也就是這一刻，葉子突然明白，愛竟然如此相似，不，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這天底下的愛當(dāng)其正在發(fā)生時，無論是發(fā)生在國王身上，還是發(fā)生在乞丐身上；無論是發(fā)生在男人身上，還是發(fā)生在女人身上；無論是發(fā)生在老者身上，還是發(fā)生在青年身上，都一模一樣，愛就是愛啊，愛就是我望著你的時候，猶如望著一輪太陽；愛就是我依偎著你的時候，猶如干涸的大地滋潤著雨露；愛就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你，因而我覺得生命有了別樣的意義、活著多么美好！
葉子從趙悅馨和李白甫的這一方面深刻地感受到了愛情的美好、夢幻與詩意，但是她從張之琛的這一方面并沒有感受到這一點，她唯一感受最真切的是敷衍。也就是說，這一刻，當(dāng)葉子以李白甫為鏡的時候，她突然明白張之琛根本就不愛趙悅馨，既然不愛，為什么要表白呢？既然不愛，為什么要假裝愛呢？葉子的心蒙了一層迷霧。那么，在王微安的身上葉子看到那種回饋的愛的跡象了嗎？很模糊。如果以趙悅馨為鏡，在趙悅馨的這面鏡子里，葉子沒有看出王微安和趙悅馨的表現(xiàn)有什么共同之處，也就是說，葉子非?？隙ㄍ跷膊⒉幌褛w悅馨迷戀張之琛那樣迷戀著李白甫。那么，葉子不由得在心里問自己：“王微安對李白甫究竟是個什么感覺？王微安是如何看待李白甫這個人的？王微安是如何回應(yīng)李白甫對她的這種深情的？”就目前來說，葉子不得而知。但是當(dāng)王微安與李白甫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仨的視線里，然后又朝另一個方向離開后，葉子清清楚楚地看到張之琛突然像靈魂被抽離了肉體一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也正是這一瞬間的變化，使趙悅馨的那種狂熱的愛顯得那么卑瑣，那么一錢不值。趙悅馨的這份愛在這一刻成為一個笑話！人有時是需要回顧來路的，如果你不回顧，你永遠無法明白曾經(jīng)的你做了多少錯事，為了這些錯事，你付出了多少寶貴的時間、多少有限的精力以及多少珍貴的情感。這時你才會明白，曾經(jīng)那么不顧一切的自己是多么愚蠢與無知，曾經(jīng)那么渴望得到的東西，是多么的一文不值，曾經(jīng)那么深愛的那個人，是多么的不值一提。這是生命的成長，也是生命的代價；這是人生的經(jīng)歷，也是人生的污點。然而，在回顧過后，你依然要笑著前行啊！因為哭是不得已而為之，而笑是勇敢者的選擇。
看到張之琛的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比看到李白甫與王微安有說有笑地一起從圖書館走出來更令葉子大驚失色。也就是這一刻，葉子突然明白為什么張之琛對趙悅馨那么敷衍了，因為張之琛深愛的人是王微安。但是葉子不明白的是，張之琛為什么不大張旗鼓地追求王微安，而非要演這樣一出虛偽的戲。葉子正在目睹或者說正在經(jīng)歷的這一切讓她覺得人的行為怎么可以如此地令人感到惡心！
自從認識王微安以后，葉子開始質(zhì)疑大部分人接受的那種正規(guī)教育是否是最好的教育，是否能受用終身。剛上大一的時候，葉子在一本書上偶然看到愛因斯坦說的一句話，他說：教育就是當(dāng)一個人把在學(xué)校所學(xué)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東西?！斑@句話該怎么理解呢？”當(dāng)時葉子用手托著下巴，這樣天真地問自己，但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把在學(xué)校所學(xué)全部忘光之后剩下的東西才叫教育呢？”
如今，葉子終于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了。葉子之所以理解了，是因為王微安的親身經(jīng)歷給了她答案。王微安連九年義務(wù)教育都沒有接受完，然而卻通過孜孜不倦的自學(xué)，獲得了優(yōu)于她無數(shù)倍的學(xué)識——為什么葉子這么肯定王微安的學(xué)識要優(yōu)于她無數(shù)倍，是因為葉子非常確信趙悅馨的那篇論文就是王微安替她寫的，而葉子自己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完成自己的論文，她早就在動筆寫了，但她充其量只能依葫蘆畫瓢，無法做到推陳出新，她沒有自己的見解，沒有自己的理論，她甚至找不到立論的落腳點。也就是說，葉子雖然在她所學(xué)的知識領(lǐng)域暢游了，但卻僅僅只是暢游了，暢游的過程中卻沒有實實在在地學(xué)到任何東西，只是浮皮潦草地了解了一些該了解的、淺嘗輒止地學(xué)習(xí)了一些該學(xué)習(xí)的，到頭來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這就是當(dāng)葉子要把多年的所學(xué)集中體現(xiàn)在一篇論文的價值導(dǎo)向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什么都寫不出來。也就是這一刻，葉子突然感到很迷茫，她不知道上大學(xué)的意義是什么？讀書是意義是什么？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逝了，但她好像什么都沒有學(xué)到，這就是葉子在構(gòu)思論文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的——這就證明了學(xué)校教育并不是最完美的教育，只有終其一生、持之以恒的自我教育才是最完善、最值得推崇的教育。本杰明·富蘭克林、亞伯拉罕·林肯以及狄更斯等無數(shù)為世界作出巨大貢獻的人，就為這一點做了最好的佐證。所以，葉子一直很喜歡、很欣賞王微安。她喜歡王微安的沉靜、內(nèi)斂、低調(diào)；欣賞王微安的自強不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葉子的心目中，王微安就像一株頑強的野草，也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強，她既平凡又不平凡，既普通又不普通，既渺小又不渺小。王微安這個姑娘似乎在用她的行動證明了這樣一件事：那便是生命究竟能演繹出怎樣的徇爛、怎樣的深度、怎樣的廣度以及怎樣的平凡與不凡。
當(dāng)情感糾纏于人生的時候，葉子覺得一個人是怎樣對待人與情攪?yán)p期間的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與行為，足以證明了一個人生而為人的立足之點。也就是這一刻，葉子拿定主意，她要既當(dāng)一個局外人，也當(dāng)一個局內(nèi)人，看看何為命運？何為人生？何為情感？何為人？葉子就是要看看，在這兩男兩女，即張之琛與李白甫、王微安與趙悅馨的人生交錯的故事中，究竟能演出怎樣的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