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并不存在毫無理由的愛
人有七情六欲固然沒有錯，但是在情感主導(dǎo)部分生活的這一時期，最好對情感這件事本身不要提前預(yù)設(shè)太多美好的場景。也就是說不要讓“預(yù)期”這個詞成為你生活的主旋律。預(yù)期是一種希望，有希望固然美好，有希望就有動力，有希望就有方向，但是唯獨在情感這一方面，有希望反而是一件壞事情。沒有希望有時又何嘗不是一件幸運呢？假如你不曾預(yù)期，那么后來所有不期而至的事情都是驚喜；假如你有所預(yù)期，那么后來所有不隨心所愿的事情都會變成心傷。驚喜與心傷哪個更好呢？當(dāng)然是前者。
李白甫此刻之所以悵然若失不就是因為他提前預(yù)期了么，假如他不曾預(yù)期，那么也就不會有此刻的失落。而且李白甫預(yù)期的還不少，結(jié)果是沒有發(fā)生任何一件預(yù)期范圍內(nèi)的事情。與前妻談戀愛那會兒，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驚喜，而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心傷。這樣對比下來，李白甫更覺得黯然神傷，他悵然若失地走過去關(guān)門，突然腳下傳來一聲拉長的金屬摩擦音，他下意識地低下頭，只見今天下午他在辦公室撿到的那枚胸針此刻正躺在他的腳邊。原來李白甫走路時不小心踢了一下自己的皮鞋，把這枚胸針從“隱藏”的地方踢到了明眼處。像所有剛剛撿到東西，而又知道失主是誰，并認為對方還沒走遠的人依照本能行為慣常所做的那樣，李白甫立刻彎腰撿起胸針，跑出家門，穿過走廊，沿著樓梯下到二樓。在二樓平臺處，李白甫看到王微安正一手扶著樓梯，一手捂住肚子，頭擱在扶樓梯的那條胳膊上，五官扭曲，臉上呈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李白甫大驚失色，他急忙把胸針裝進褲兜，走下最后幾級臺階，來到王微安的身邊。
“你怎么了？”李白甫扶起王微安，看著她因痛苦而黯淡無光的眼睛，用焦急而擔(dān)憂的語氣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微安點點頭。她用飛一般的速度逃離了李白甫的視線，結(jié)果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刻，王微安覺得異常無奈。
“究竟哪里不舒服？”李白甫又關(guān)切地問道。
“胃痙攣。”王微安如實招來。
“先回屋，然后再想辦法。”李白甫說著把王微安扶上三樓，回到房間，并關(guān)上房門。
無疑“胃痙攣”對李白甫來說是個驚喜，因為這不是他預(yù)期的。這個突發(fā)狀況不在他的預(yù)期范圍之內(nèi)。事實上，當(dāng)李白甫看到王微安出現(xiàn)了狀況后，雖然他表面上表現(xiàn)出一副著急慌忙的樣子，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他不自覺地滋生出一股難以遏制的竊意，即竊竊地得意。得意什么呢？得意王微安這下落在他的手掌心了，得意自己終于有機會為她做點什么了，得意他們的關(guān)系因為這個突發(fā)事件要更進一步了。究竟能進到什么程度呢？就目前來說，李白甫還不得而知。但肯定是要進一步的，因為李白甫有了表現(xiàn)的機會，也有了表現(xiàn)的前提。這個“胃痙攣”衍生出一段他們獨處的時間，而這段時間就是機會，就是前提。李白甫勢必要抓住。不得不說，在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捉摸的人心在這一刻又被李白甫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一把。這個研究別人行為的人，當(dāng)自己踐行行為時，某時那么不得力，某時又那么運籌帷幄。所以說，在人的一生中，總是被主動與被動裹挾著前行。人生的大多數(shù)事情看似是主動完成的，其實都是被動在執(zhí)行。人生既是一個主動求索的過程，也是一個被動執(zhí)行的過程，在主動與被動互為作用，互為因果的關(guān)系中，人生得以成全，人生得以呈現(xiàn)，人生得以演繹。
無疑“胃痙攣”對王微安來說是個痛癥，既是身體的痛癥，也是精神的痛癥。身體的痛癥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這不王微安就怕在李白甫面前出糗，結(jié)果偏偏沒有逃脫。是命運？還是巧合？亦或者是命運與巧合的共同作用？不是，不是命運，也不是巧合，更不是命運與巧合的共同作用。而是人的性格、人的生活習(xí)慣、人的生命軌跡共同作用的一種必然與偶然互為因素的結(jié)果。結(jié)果只有一個，但動因卻有無數(shù)個。也就是說無數(shù)個不起眼的小動因?qū)е铝艘粋€最終的、很不一般的結(jié)果。由于付不起昂貴的房租，王微安住在一間陰冷的地下室，一住就是三年。由于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王微安養(yǎng)成了常年運動的習(xí)慣。王微安知道自己需要有強健的體魄，這樣就不會輕易生病。因此，由于運動量大，她的食量就大；由于食量大，而地下室又陰冷潮濕，飽食后不能立馬消化，長年累月就導(dǎo)致了胃病。這就是為什么在別人家的這餐晚飯王微安吃那么多，吃完后又出了這么個狀況。
王微安是一個樸實而坦率的姑娘，她做事的原則以真為主，絕對不會矯揉造作。因此，無論在任何場合，她都是該吃吃，該喝喝，從不掩飾自己的真性情與真本色，所以，她在李白甫面前展現(xiàn)出了自己驚人的食量。說實話，這一行為放在任何其他姑娘身上都是不可能的。在與一位男性認識的初期，女孩子總是極盡之能事地把自己最端莊、最雅致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但凡有點情商的姑娘，決不會在一位對自己來說有特別意義的男士面前胡吃海塞，這絕對有失體面，也有失風(fēng)度。但王微安偏偏不在乎這些。不是她沒有情商，是她根本不在乎。我有沒有風(fēng)度，我有沒有體面，我自己說了算，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這一餐我就想吃得飽飽的，于是我就這樣做了。這就是王微安的性格。而這恰恰導(dǎo)致了不一樣的結(jié)果。如果王微安沒有吃多，那么今天也就沒有她與李白甫后續(xù)的故事了。在這一方面是性格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如果李白甫就是那樣一個李白甫，如果王微安就是這樣一個王微安，那么，在這一時空中的這一晚的這段時間內(nèi)，這件事情就該這樣發(fā)生，于是它就這樣發(fā)生了，正因為它發(fā)生了，所以給王微安造成了精神上的痛癥。她不可避免地要應(yīng)對這一事情，不可避免地要被這一事情推著向前走。這叫生命的軌跡。生命是一個極其復(fù)雜的過程，生命的起點是生，落點是死。在生與死的過程中，演繹的就是生命這個主題。生命的這個主題是很難用準(zhǔn)確的詞匯去概括的。人世間沒有任何一個詞可以把生命的精髓表達出來。只有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當(dāng)自己的生命落幕時，才能感慨一二。但是，若生命一直在延續(xù)，那么感慨沒有終點，只有無盡的起點。因為生命無時無刻不需要演繹生命的人發(fā)出陣陣感慨。而此刻，王微安就特別感慨。因為她那會兒迫不及待地想離開，現(xiàn)在卻不得不乖乖地躺在李白甫的床上。
“我去給你倒一杯熱水?！崩畎赘ψ诖策?，溫柔地對王微安說。
“有暖水袋嗎？”王微安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問。
“沒有，”李白甫回答，“要不要我現(xiàn)在出去買？”
王微安搖了搖頭。
“喝點熱水吧，”李白甫又說，“說不定喝完你會好受一點?！?p> “沒用，喝水會更難受?！蓖跷舱f。
“你經(jīng)常胃痙攣嗎？”
王微安點點頭。
“既然有胃病，你晚上為什么吃那么多？”
“我餓啊?！蓖跷灿锰煺娴目跉庹f，臉上泛起一絲紅暈。
李白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王微安，沒有搭話。這個姑娘身上的那種純粹的在天真與爛漫、在冷酷與理性、在感性與認知間游移的純情令他為之動容。人在什么時候最沒有抵抗之力？就是在那種不加掩飾、由心而發(fā)的真誠面前。真誠就像一塊和氏璧，你望著它，卻無法詮釋那種愛不釋手的感覺，你為它震顫，你為它折服，但你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它。對于一件完美無瑕的東西，不完美的人很難真正地擁有。一個人擁有一件至寶的前提是你必須配得上它，如果你配不上它，那么即便它就擺在你的面前，它也不屬于你；即便它已經(jīng)被你握在手心里，你也會從手指間把它滑落。因為你雖然知道它是一件至寶，但你不知道它真正的價值，更不知道該如何利用它，使它發(fā)揮最大的價值。所以說一個人是無法消受他無法享用的東西的。要知道太過與不及都不行，太過會反客為主，不及又失去了東道主的本色。尺度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把握的一種分寸。此時此刻，面對如此這般的王微安，李白甫覺得寸步難行。你知道真正的愛是什么？真正的愛是最難表達的愛，也是最難踐行的愛。越是真的東西，越?jīng)]有形式，越?jīng)]有內(nèi)容，因為真本身就超越了一切。這一刻，李白甫就在這種“真”中迷失了自我。
王微安現(xiàn)在看起來是那么美，雖然眉頭緊蹙，但目光不再無神，而是像夜晚的星辰一樣閃閃發(fā)亮、熠熠生輝。她的表情依舊帶著痛苦，但漂亮的雙唇蕩漾出淡淡的、憂傷的笑容。李白甫現(xiàn)在完全明白了，剛才王微安為什么那么著急慌忙地想要離開，為什么在離開時動作那么慌亂，白凈的額頭為什么會皺在一起。原來王微安知道自己的胃痙攣馬上就要發(fā)作了，她怕在他面前出洋相，因而想避開他，不讓他看見自己狼狽不堪的一面。當(dāng)李白甫明白了這一切后，他更加憐愛體貼王微安了。人與人之間在多大程度上才不會產(chǎn)生誤解呢？誤解一旦展開又該如何消除這種誤解呢？李白甫覺得誤解是橫亙在人與人之間以及事與事之間最大的阻礙。若不是有了剛才的小插曲，也許李白甫永遠也理解不了王微安吃完飯后的一系列行為，這些行為導(dǎo)致的誤解使他們永遠也了解不了對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這樣推理下去，李白甫覺得只有中肯的寬容和接納，只有無條件的理解才能避免誤解的發(fā)生，才能在誤解發(fā)生以后消除誤解。
李白甫望著王微安嬌美而疲倦的面容，感覺到她是如此單純而年輕，他知道她性格倔強，有非常強烈的自尊感。他明白她在他的辦公室之所以那么飛揚跋扈，只是因為她認為他的行為觸犯到了她的尊嚴(yán)，因此她還沒有搞清楚他為什么會叫她到他的辦公室，他想和她談些什么時，便先發(fā)制人，用他的痛處攻擊他。他毫無防備，直接繳械投降了，于是對她和盤托出了一切。他并不責(zé)怪她，當(dāng)時不怪，現(xiàn)在更不怪。他只是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這種情愫是那么強烈，那么難以克制，又那么難以把握。他想擁她入懷，但他不敢；他想親吻她的臉頰，但他不敢；他想告訴她他對她有了愛的傾向，但他不敢。愛，原來不是放肆，而是克制；愛，原來不是表達，而是隱忍；愛，原來是自蝕己心。
“我之所以胃痙攣，不是因為吃得多，而是因為吃了那塊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蛋糕?！背聊艘粫海跷灿纸忉尩?。
李白甫恍然大悟，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都是我的錯，”他自責(zé)道，“我不該把它從冰箱里拿出來讓你吃的?！?p> “不能怪你，”王微安連忙說，“是我的原因，我明知道自己不能吃涼的，卻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知道嗎？你的蛋糕做得真的很好吃！”
“是嗎？”
王微安點點頭。
“那我以后經(jīng)常做給你吃?！边@句話一出口，李白甫立馬就后悔了。因為這句話明白無誤地泄露了他的真心。
即便在這種時候，王微安的頭腦依舊非常清醒，理智仍然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王微安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么，聽到這句話她感到由衷的高興。但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著李白甫。這就是王微安的聰明之處。她雖然年輕，但心智非常成熟，亦可以說是相當(dāng)老練。除了對真理的探索與追尋之外，任何一件事都無法讓王微安全身心地投入感情。在感情方面，王微安始終有所保留。這是因為她知道感情是感性認識的結(jié)果，而感性認識太主觀化，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這也就是為什么人與人在相處的過程中很容易打得火熱，而分道揚鑣時也是那么迅捷。
王微安和趙悅馨之間一直保持著一種親密無間的友誼關(guān)系。在瑣碎的日常生活里，這兩個姑娘的關(guān)系就像葉子看到的那樣：形影不離，無話不談。但王微安知道，她和趙悅馨的精神世界完全不相容。也就是說，她們倆人可以針對最近流行的時尚元素或者某個她們都認識的人說說笑笑地談?wù)撘环?，但是一旦進行精神交流，彼此立刻就會產(chǎn)生一種對抗與抵觸心理。這一點王微安比趙悅馨體會得更真切。因為王微安更注重精神生活，而趙悅馨更加注重物質(zhì)享受。因此，在本質(zhì)上，她們兩個人的追求完全不一樣。正是因為王微安曾深刻地剖析過人與人（無論是同性之間，還是異性之間）之間的這種微妙關(guān)系，所以她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處理人際關(guān)系時，最好用理性認識，而不要用感性認識。王微安也十分清楚，這樣一來就難免被人認為冷酷無情。然而就最終的結(jié)果而言，理性認識看似冷酷無情，實則是一種最合理、最簡潔的生存方式。因為理性地對待一切事、一切人，這樣既不會傷害別人，也不會傷害自己。但感性認識就另當(dāng)別論了。所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最后都以悲劇收尾，就是這個原因。這就是為什么在《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里，列寧最終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幸福生活，而安娜卻臥軌自殺了。
理性就是幸福。
因此，王微安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她很早就知道愛情是怎么一回事！在對待感情方面，王微安和趙悅馨的最大不同之處是：王微安受理性支配，而趙悅馨卻受感性支配。趙悅馨喜歡張之琛，是那種接近于動物性的喜歡。張之琛體型修長，家境殷實，容貌英俊，年輕有為。這就是趙悅馨喜歡張之琛的原因。她喜歡他，因此想要得到他。得到就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得到張之琛以后，趙悅馨就可以按照動物性的需要，對張之琛行使作為他的女友該有的權(quán)利。她會和他談話，會牽他的手，在合適的時機親吻他的嘴唇、觸摸他的身體。這就是趙悅馨需要的一切。但接下來該怎么辦？趙悅馨沒想過。當(dāng)所有的話都談完了，牽手再沒有感覺，變成了左手牽右手，親吻再也不會興奮和激動，就像在親一塊石頭，觸摸也失去了所有的激情與沖動。這以后該怎么辦？趙悅馨沒想過。但王微安想過。所以自從和李白甫相識以來，雖然王微安偶爾也會激動萬分、舉足無措、暈頭轉(zhuǎn)向，但在關(guān)鍵時刻，她總是清醒的，知道如何去牽引自己的感情，以及左右對方的心。王微安始終是個激情中也會扎根冷靜的姑娘。
“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為了掩飾窘迫，李白甫緊接著問?！拔也荒芫妥屇氵@樣干疼吧？要不我們?nèi)メt(yī)院吧？”
王微安搖搖頭，苦笑著說：
“老毛病，不用去醫(yī)院，一會兒就沒事了?！?p> 司馬遷在《貨殖列傳序》中寫了這樣一句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句話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毫無瑕疵，像璞玉一樣完美。為什么我們要這樣說呢？因為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這是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xué)的一個基本原理。一個人連肚子都填不飽，你讓他如何懷揣理想，如何以國家建設(shè)為己任，實現(xiàn)自己的遠大抱負呢？安居才能樂業(yè)。遠了不說，我們就來談?wù)勍跷?。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正值風(fēng)華正茂之際，卻有了胃病。胃病是個慢性病，要不了命，但很有可能會追隨一生。也就是說，王微安也許一輩子在飲食上需要謹(jǐn)小慎微，才能避免一吃不對東西或者一著涼就犯胃痙攣。這是住地下室導(dǎo)致的。但凡王微安在經(jīng)濟上不這么拮據(jù)，她也不至于如此，年紀(jì)輕輕就落下了病。這樣看來，一個人不能在良性的環(huán)境下生長，不僅心容易彎曲，連身體也容易腐蝕。但是人是需要有自強不息的精神的，因為只有自強不息，人才可以在逆境中、在卑瑣中、在委曲求全中力求蛻變，超越環(huán)境的局限、超越經(jīng)濟的局限、超越身體的局限、超越精神的局限，甚至超越命運的局限，最終獲得新生。
無須懷疑，王微安是有自強不息的精神的，如若沒有，現(xiàn)時現(xiàn)刻她也不可能躺在李白甫的床上，她早就被人生的顛沛流離打倒了，也早就被命運的驚濤駭浪淹沒了。煥發(fā)光彩從來不是一時的幸運，而需要一世的奮斗。有被別人欣賞與重視的魅力，也從來不是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而是孜孜不倦的自我塑造，塑造精致的外在，塑造高尚的靈魂，塑造打不垮的精神，塑造獨樹一幟的自我世界。
“讓你去醫(yī)院你也不去，你需要的暖水袋我家里也沒有，”李白甫猶豫了一下，又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guī)湍闳嘁蝗喽亲影?？?p> 王微安默默地看著李白甫，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王微安之所以不置可否，是因為她知道揉一揉是管事的。以前每次胃痙攣發(fā)作，假如身邊沒有暖水袋，王微安就會搓熱自己的手掌，然后放在肚子上，先順時針揉幾下，再逆時針揉幾下，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揉，胃很快就會舒服很多。但是讓李白甫為自己揉肚子，王微安總覺得不合適，所以她只能沉默。
“可以嗎？”李白甫又問了一句，語氣極盡溫柔之能事。
王微安依然只是望著李白甫，沒有作聲。幾乎有六年時間，王微安沒有體會過什么叫關(guān)愛了。祖母在世時，這種關(guān)愛在王微安的生活中還是存在的。但是祖母一去世，來自外部的關(guān)愛便蕩然無存。王微安之所以那么在乎她與趙悅馨之間的友誼，只是因為在這種親密的友愛關(guān)系中，她能感覺到一種溫暖的、甜蜜的、少女情懷般的溫存與柔情。王微安把這種情感也視為關(guān)愛了。因為這個姑娘最缺的就是關(guān)愛，因而她渴求關(guān)愛。人最缺什么，也就最希望得到什么，這是人之常情。因此，這一刻，當(dāng)王微安望著李白甫的眼睛，看著他的情態(tài)，知道他要給予她一種她渴求的那種關(guān)愛的時候，王微安的心為之動容了，她的整個情態(tài)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等待著李白甫幻化成的這種陽光與雨露來滋養(yǎng)，然后瞬間怒放，讓花香四溢。然而，即便如此需要這種關(guān)愛，如此渴求這種關(guān)愛，在最后的一剎那，王微安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不得不叫人唏噓！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這個姑娘對自己如此冷酷無情呢？是的，假如這不叫冷酷無情，那么還有什么狀況適合用這個詞呢？在這個世界上，怎么對別人都不為過，因為趨利避害是人的生存本能。但是一個人若能扼殺自己的需要、自己的欲望與貪婪，甚至是克制自己的本性，這是極其艱難的一件事情。因為嚴(yán)于律己既需要極大的智慧，也需要極強的意志。而現(xiàn)時現(xiàn)刻，王微安恰恰做到了這一點。她扼殺了自己的需求，這種需求既是少女渴求柔情被滋養(yǎng)的需求，也是一個孩子渴求被愛、被呵護的需求；她也扼殺了自己的欲望，即人與生俱來的那種動物性本能的欲望；她也克制了自己的本性，人的本性是貪圖享受的，享受柔情，享受與互為好感的異性親密接觸，享受依戀與被依戀，但是王微安克制了。為什么？為什么在此情此景下，王微安能做到這一點？原因很簡單，王微安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太陽使草青，也使草黃。也就是說使你盛的，也就使你衰；讓你開心的，也正是讓你痛苦的。一個習(xí)慣于自給自足的姑娘，太知道從他者處獲得的東西帶來的是什么，與此同時失去的又是什么了。因為有得必有失。今天她胃不舒服，李白甫替她揉了，那么明天、后天呢？李白甫不可能永遠為她王微安揉肚子，這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貪圖這一時的被關(guān)愛，這一時的可依戀呢？不，一個人不能為短暫的依靠與享受失去永久的獨立與平和，一個人要始終踐行一種自洽的生存方式。這就是王微安自我克制的理論基礎(chǔ)。
李白甫再一次悵然若失。他望著王微安，覺得王微安就像是一座由銅墻鐵壁構(gòu)筑的城堡，沒有攻破下來的可能性。于是他站起身，對王微安說：“你先躺一會兒，我出去一趟。”
王微安沒有問李白甫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她只是點點頭。李白甫轉(zhuǎn)身走出臥室，不一會兒王微安聽見從客廳傳來關(guān)門聲，她知道李白甫出去了。于是她平躺下來，開始按著老辦法自己揉肚子。揉了一會兒，肚子果然不怎么難受了，慢慢地，她覺得舒服多了。不知不覺間，王微安竟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