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燈光。
雪未殘在燈光下。
燈光不但孤伶,而且朦朧。
朦朧的燈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面前有一張畫卷,展開的畫卷。
畫卷是一個人的肖像。
深而密的長眉,顯得異常漆黑,眸子很亮很大,有著種與生俱來的灑脫風(fēng)流。
這張臉雖已離他非常久遠,可恍惚間又如在昨天。
他甚至在不久前,才剛剛見過。
可他也知道,那張臉雖與肖像相似,但絕不是同一個人。
肖像本應(yīng)在多年前就該消亡,與肖像主人一同消亡,可最終還是留了下來。
而與肖像同時創(chuàng)作的另一幅畫像,就正在那個似曾相識的人手中,并憑此來向他挑戰(zhàn)。
他凝視畫卷良久,雙目光芒一閃,嘴角已勾起一絲笑意。
是坦然面對的無奈?還是已立心的不屑冷笑?
門是關(guān)著的,此刻卻突已開了。
一個老人正蹣跚著走了進來。
這老人已滿頭銀發(fā)如絲
,臉上皺紋也已多如牛毛。
他進來時并沒有敲門,可雪未殘好像也沒有在意。
他已習(xí)慣。
老人每日都會按時來幫他送食,還有收拾居室,他已見怪不怪。
不過他的生活儉樸,一切井然有序,所以也并不需要整理什么。
老人顯然也知道他的性格,所以對他的一切也敬而遠之。
他只需要每天來給雪未殘送飯就可以了。
現(xiàn)在早已過了晚膳的時候,他是來收走碗筷的,順便也替對方打了一盆熱水。
冬天雖才來沒有多久,可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卻實在已令許多人的心里都覺得溫暖和舒服。
雪未殘也并不例外。
他的目光已不再看畫卷,已轉(zhuǎn)到了老人身上。
他甚至知道這老人的名號——這老人素日里尤其喜釣魚,所以大家都稱呼他為魚叟翁。
魚叟翁會武功,這一點雪未殘也早已知道,也并不覺得奇怪。
寒山城并不是個凈養(yǎng)吃閑飯之人的地方,若沒有一點真本事,誰又能在這兒長久地待下去?
魚叟翁只看著雪未殘笑了笑,然后把熱水放下,將食具一一收起。
等他轉(zhuǎn)身退出時,雪未殘突已問道:“這已是幾更天了?”
他全副心神似在畫卷上,又仿佛已神游物外,所以的確沒有留意到時間的變化。
“已是兩更了?!?p> “是嗎?”雪未殘的回答似有點心不在焉。
“是的,已是兩更,已到了一個人該歇下的時候?!?p> 魚叟翁看著他,目中竟露出種悲憫同情之色,又緩緩說道:“一個人無論要干什么,都要有很好的精神體魄,所以不管怎樣睡不著,若到了非睡不可的時候,都應(yīng)該放下所有,好好休息的?!?p> 這本是最淺顯簡單的道理,自一個循循善誘的老人口中說出,更應(yīng)覺得遵守。
可雪未殘卻依舊無動于衷,他不但無動于衷,簡直連一點想睡的意思也沒有。
老人當(dāng)然不能再勸他什么,只有嘆息,嘆息著掩上了門。
風(fēng)雪雖已隔絕在外,雪未殘的心卻仿佛已更冷。
燈光朦朧,燈光朦朧下他的目光也已更加遙不可及。
當(dāng)他的目光再落到那一盆還冒著熱氣的水時,已突然變得更不可捉摸。
無論多熱的水,在這種已下雪的天氣里,都絕不能保持太久。
所以老人很快就又已來了,他來的時候,水已剛好涼了。
他皺了皺眉,不過也沒再說什么,端起盆就走。
可他雖沒說什么,雪未殘卻已突然開了口。
“你走得這么急,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這句話問得當(dāng)真奇怪得很,也突兀得很。
老人頓了頓,不免回頭瞧著他,神情疑惑:“大爺在對我說話?”
“除了你,這里還有別的人么?”
老人看著他瞅了半晌,才搖頭道:“我為什么要失望呢?”
雪未殘沒有看他,卻一字字道:“因為我還沒有如你所愿。”
老人更詫異:“我有何愿?”
“我,還沒有死——”
這句話聽來當(dāng)真有如晴天霹靂,老人也十分吃驚,可卻并不慌亂,只愕然道:“我為什么要你死?”
“就因為它?!?p> 雪未殘指的當(dāng)然是那盆水,已涼透的水。
魚叟翁看了看手中的盆子,又看了看他,不禁啞然失笑。
“你笑什么?”
“老漢活了幾十年,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怪事,自然覺得好笑?!?p> 魚叟翁人雖已年邁,可昔日縱橫過江湖的人,多多少少總還是留有一些傲骨的。
尤其面對他所認(rèn)為的不公之事時。
他現(xiàn)在顯然已覺得不公。
雪未殘的意思他也已大概明白——水里有貓膩,有足以致人死命的貓膩……
雪未殘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手中沒有劍。
可若要對付像魚叟翁這么一個老人,他本就無須用劍的。
魚叟翁兩眼一翻,竟冷笑兩聲。
“你還笑?”
“當(dāng)然要笑,難得遇見像你這么一個糊涂愚蠢的人,豈能不笑?”
說完,魚叟翁竟騰出一只手來,猛地一下按入了盆中。
別人既懷疑水中有鬼,那么他就要親自把這只鬼從水中捉出。
這樣非但可令對方心服而自慚,也能彰顯出自己的英雄未老之膽識。
這其實也只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他當(dāng)然也不會覺得會發(fā)生什么事。
可他錯了——
就在他的手剛伸入水中沒多久,他忽就已悶哼了一聲,臉上的肌肉也已煞白而扭曲。
“咣當(dāng)”兩聲,盆已落地,水花四濺,魚叟翁只狠狠瞪了對方一眼,人就已倒了下去。
這一眼所包含的怨厲,已足以使人從腳心底一直冷到腦海。
他已認(rèn)定——不是自己要對雪未殘不利,而是對方要存心謀害自己。
所以他在倒下時,早己哆嗦的嘴里,竟噴出了一道血箭,直直向?qū)Ψ郊ど涠鴣怼?p> 這道血箭當(dāng)然不能傷得了雪未殘,可在這一剎那,也猶如像一枝利箭般射穿了他整個人,整顆心……
他整個人都已怔住,久久無法動彈。
這顯然是個針對他的計劃,死的本應(yīng)是他,可偏偏有人做了他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