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事與期盼有落差
楊寄柔看了一整天的劇本,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到這么像一個完整的“人”的角色了。她知道這個機會很難得,雖然只有20場戲,但幾乎都是跟路北陽的對手戲,這是路北陽給她遞出的橄欖枝,她視如珍寶。
這是她第二次跟路北陽合作了,上一次是半年前,那時候她剛有了一點點關(guān)注度,經(jīng)紀人把她推到一個古裝大戲上,幾乎沒什么片酬,只是為了讓她在大制作里多露臉;當(dāng)時她還沒什么大劇組經(jīng)驗,短短的半個月,彷佛是渡了場大劫。
楊寄柔并沒有經(jīng)紀公司,那次進組拍戲與往常一樣,她依舊沒有給自己聘請生活助理跟組,她總覺得“助理”算不上是一個演員的剛需,作為成年人的她,完全有能力可以照顧自己的起居生活,帶助理總是讓她沒有那么自在;更何況,這筆開銷完全要由自己承擔(dān),那么在她心中,“助理”就如同名牌包包一般,不過是個裝飾,除了能夠矯飾虛榮心,也并沒有其他更多的作用了。
開機第一天,楊寄柔被統(tǒng)籌安排為第一個化妝,她并沒有因此而有什么不滿的情緒,早起對她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以前無論通告有多早,她從來都不會遲到,就像小時候上學(xué)一樣,她媽媽經(jīng)常嘲笑她:“成績不怎么樣,書包倒是背得很積極。”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依舊像是個勤奮上進的學(xué)生一般,不敢懈怠。
那天她提前了十分鐘到化妝間,發(fā)現(xiàn)化妝師伏在桌子上睡覺,她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老師,我來化妝了?!?p> 化妝師起身瞇著眼看著門口,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再轉(zhuǎn)頭看看墻上的鐘,
“干嘛來這么早?下次準點來,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呢!”
楊寄柔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嘴臉了,她清楚劇組就是個小社會,沒有名氣的演員在這個社會里,其實只是個底層的勞動人民;這種情形是她入行之前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她以為所有演員都是光鮮亮麗的,應(yīng)該是劇組的中心才對,直到真正在這里生活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演員竟然要這般卑微;雖然有些意外,但她其實也不太在意,因為她心里知道,反正每個人都是虛情假意,那“趨炎附勢”與“惺惺作態(tài)”之間,又能有多少區(qū)別。
當(dāng)時給她的戲都很簡單,沒有什么重頭,不需要太多情緒,但演對手戲的男演員是路北陽,他那時候就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他為人很隨和,雖然帶了兩個助理,但大多時候,還是會坐在楊寄柔旁邊,與她閑聊,并沒有距離感。
那場戲是他們兩個人的對話,結(jié)束第一段對話時,路北陽需要轉(zhuǎn)過身放下手里的東西,然后再轉(zhuǎn)身繼續(xù),可在拍的時候,路北洋轉(zhuǎn)身后,為了動線更連貫,并沒有再轉(zhuǎn)過來面對楊寄柔,而是背對著她將剩下的兩句臺詞講完。
原本這也不是什么大的問題,只要演員覺得調(diào)度舒適,畫面也沒有問題的話,只要導(dǎo)演多給個機位就可以解決這個新調(diào)度,可是路北陽在轉(zhuǎn)身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擋住左前方的燈光,這個燈光是打在楊寄柔身上的,所以畫面里,轉(zhuǎn)身之后,畫面里的楊寄柔身上就有了個大大的陰影;
“女演員干嘛呢?不知道找光嗎?”燈光師在一旁大聲斥責(zé)著她;
楊寄柔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趕緊道歉:
“對不起,老師,我下次會注意?!?p> 雖然楊寄柔心里明白,這并不是自己的問題,可是她還是把情緒悄悄地收了回去。
第二遍的時候,楊寄柔在路北陽轉(zhuǎn)身后,向左輕輕地挪了一小步;
“女演員不知道位置嗎?給你mark了位置,為什么亂動?”攝影師在機器后面抱怨著,楊寄柔心里那一小股兒情緒開始向上竄動著,但她嘴上還是卑微地說著:
“抱歉老師,我下次注意?!?p> “哪找來的野狐禪,真是什么人都敢做演員。”一旁的攝影助理小聲嘟囔著。
楊寄柔把頭低下過去,眼眶里的眼淚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她不敢抬頭哭,因為監(jiān)視器里會看到她哭的樣子,如果妝面被哭花了,化妝師也會跑來抱怨她的不專業(yè),所以每次實在忍不住要哭的時候,她都會把頭低下去,讓眼淚滴在地上,只要滴下來,她就可以暫時痊愈,再抬起頭的時候,她就可以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在鏡頭前嬉笑怒罵。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路北陽的助理來找楊寄柔,
“我們路老師讓你去他的休息室一起吃午飯,走吧,這邊太熱了,去休息室吃吧?!敝硪贿呎f著一邊拉起楊寄柔;
休息室里空調(diào)開的很足,路北陽遞給楊寄柔一杯咖啡;
“今天上午實在是對不起。”路北陽說;
“?。繛椤瓰槭裁窗??”楊寄柔被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嚇了一跳;
“唉,上午本來就是我的問題,他們這些人勢利眼,都是因為我改了調(diào)度,心里憋著怨氣發(fā)不出去,就都撒在了你身上,我在一邊看著特別抱歉?!甭繁标栒嬲\地說,旁邊的助理也跟著附和:
“對啊,你都不知道,我們陸老師本來想在現(xiàn)場就替你罵回去,但被我們倆攔下了,你也知道,現(xiàn)場起沖突是大忌……”
“行了!”路北陽打斷了助理的話,接著說:
“我是真的很抱歉,但我保證以后這種情況不會再發(fā)生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來找我。”
原本楊寄柔對于上午那種場面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心里的委屈也隨著上午的眼淚消散了很多,可聽到路北洋這樣說,她又忍不住紅了眼睛,心里暖暖的,就好像一個負傷的戰(zhàn)士終于抵達了戰(zhàn)地醫(yī)院,原本已經(jīng)結(jié)痂了的傷口,又被護士輕輕扯開,大家都看得到傷口,以及傷口背后的艱險和孤勇;她如釋重負,輕輕地說著謝謝。
那次之后,她對路北陽心里一直存著感激,因為路北陽對她所有情緒的照顧都不是必需的,純粹是他個人在同楊寄柔這類新人的共情,正是因為曾經(jīng)走過一樣崎嶇的路,現(xiàn)在才愿意力所能及地出手夯實不平。
楊寄柔把手里的劇本細心收好,拿起手機給路北陽發(fā)了一條感謝的短信。
外面的天色暗下來,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戶上,王信已經(jīng)出門幾個小時了,楊寄柔撥通了王信的電話號碼,對面?zhèn)鱽怼耙殃P(guān)機”的提示音,她抬頭看了看窗外,好像那一片的天更暗了幾分。七個月,并不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楊寄柔拿起茶幾上擺放著的巧克力,一邊撕開包裝,一邊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盒子里裝的都是大大的一顆,她挑了個樸素花紋的,輕輕咬了一下,并不苦,還透露著一點甜膩膩,她不喜歡這個口感,但她還是吃了下去。
楊寄柔是個喜歡讀書的人,恰巧王信的書柜上有堆滿了她的喜好,但她一直沒有跟王信講過,書架上第三排最左邊,那本《倫理學(xué)的兩個問題》他一定沒有看過。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伴隨著突如其來的大風(fēng),雨水像是在雜亂無章的發(fā)脾氣,把窗戶敲得砰砰作響。楊寄柔看了看時鐘,已經(jīng)八點了,不知不覺她坐在這已經(jīng)兩個鐘頭,指尖還有融化了的巧克力污漬。她又撥通了王信的電話,那頭傳來的依舊是“已關(guān)機”的提示音,她起身去洗手間洗了洗手,然后來到書架前,輕輕地抽出那本《倫理學(xué)的兩個問題》。
楊寄柔第一次看到這本書的時候,是他們剛在一起的第四個月,那是個睡不著的晚上,王信回父母家,她一個人在客廳把《情書》和《花與愛麗絲》看完了,電視機屏幕上循環(huán)展示著“尋找信號”的畫面;楊寄柔絲毫睡意都沒有,她游蕩到書架前,想著挑一本晦澀難懂的書,或許看著看著就能睡去;從錢穆到王小波,再到加繆和馬爾克斯,她拿起了又放下,直到她看到了個陌生的名字——叔本華,她還沒有看過哲學(xué)類的書,以她對哲學(xué)的固有印象,她相信今晚的睡眠使者就是叔本華了。
楊寄柔翻開紅色的封皮,扉頁上的字并沒有勾起她的睡意——“07法學(xué)何西”,字跡娟秀,她知道,這是個女孩子的書,她又快速地翻了翻,果然在中間夾了一張對折的A4紙,她打開之后,上面是一個故事框架,名字叫“不合時宜”,上面寫著簡單的人物描述和情節(jié)設(shè)計,在框架的幾處還用筆圈出來,在旁邊標注著王信的名字,最后一行寫道:09年底完筆,望王先生遵守約定。
她并不是一個喜歡窺探的人,可此刻的她偏是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她莫名地相信著這個待完成故事的背后定然存在著另一段已完成的故事;楊寄柔打開了王信的電腦,她在各種文檔里搜索著“不合時宜”,卻一無所獲,然后又搜索另一個名字“何西”,依舊為空;她想了想,“王先生,那王先生對照的應(yīng)該是……”,她輕輕敲下另一個搜索詞——“何女士”,搜索結(jié)果“1”,是有這樣一篇文檔,可題目卻是:塞北的雪。
楊寄柔很快便看懂了這個故事——兩個人曾經(jīng)打算共同寫一本小說,分別負責(zé)男女視角,可是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小說卡在了第五章,王信陸續(xù)補齊了所有故事,可卻再沒有了女性視角;這并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可到底算是什么題材,楊寄柔當(dāng)時也沒有看得明白。
今天楊寄柔再抽出來這本書,她想再確認一下這個名字,沒錯,是何西;昨天當(dāng)看到卡片的時候,她就想起了這個故事,原本事情并沒有什么特殊,可她卻看到了王信臉上的嫉妒,這份嫉妒又讓她想到了“塞北的雪”。
楊寄柔拿起手機,又撥通了王信的電話,這一次沒有關(guān)機的提示音,換之的是長長的等待音,一聲,五聲,八聲……直到“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