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村子里的青石板路依舊狹窄，兩邊的房子依舊整齊，剛剛粉刷過的墻面飄散出一股難聞的漆味，中午村子的道路上沒什么人。

　　推開斑駁的大木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叢歡用力的嗅了嗅，壓住了心里默然攀升的燥意。

　　陳放環(huán)屋看了看，這是一座老房子了，屋頂上的瓦片密如魚鱗，周身白色的墻早已發(fā)黃發(fā)黑，不過屋子里的擺設(shè)很整齊，沒有什么灰塵。

　　這里沒什么煙火氣息，像是多年都沒什么人住，但干凈的屋子能看出有人來打掃過的痕跡。

　　很陳舊了。

　　陳放看了眼叢歡，叢歡的神色很平靜，但他能感覺到，她在刻意壓著氣息。

　　“叢歡。”

　　他試著叫她。

　　“這是我的家?！?p>　　她背對著他，頭發(fā)柔順的鋪在肩頭，南方的太陽真是毒，她的每根頭發(fā)絲在太陽下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她轉(zhuǎn)身回頭，臉上有些許的笑意，看著陳放：“這是我的家?！?p>　　她的氣息已經(jīng)變得很柔和了。

　　她坐下，陳放也坐在她身邊。

　　很老式的沙發(fā)了，硬邦邦的。

　　“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是被我爺爺帶大的，”她的眼神環(huán)繞著這個房子，“我爺爺是名教師，他很好?！?p>　　“我想不出來該用什么詞來形容他，在我眼里，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去形容他在我心里的形象。”

　　“村子里的小孩都嘲笑我沒有爸爸媽媽，然后都用這樣那樣的眼光來看我?！?p>　　“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他們的眼神是有多么的不堪，你肯定沒有見過，那樣的眼神能吃人。”

　　“后來我離開了爺爺，爺爺也走了，我的身邊再沒有一個人了?！?p>　　她說完就看向了他，神色依舊很平靜，像是在敘述與她無關(guān)的經(jīng)歷。

　　陳放心里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蟲爬過，啃噬著他，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語氣或者是方式來說話。

　　他只是定定的望向她，不是同情，他知道，她最討厭的是同情。

　　“為什么離開？”他啞著聲音問她。

　　她眼神閃躲了兩下，嘴唇緊抿，倏地又放松下來，輕聲笑了一下，不帶任何情感：“為什么？是啊？我也想問，為什么呢？”

　　她仰頭看著天花板，看著上面因潮濕而生的各種青苔。

　　為什么總要生長，為什么就是掃不凈呢？

　　陳放從兜里掏出了一盒煙，他此刻的煙癮突然上來，抽出一根，火苗亮起，煙霧隨之而來。

　　叢歡的目光轉(zhuǎn)向他身上，眼尾勾了一下。

　　陳放會意，給了她一根，她叼在嘴里，身子往那邊挪了挪，靠近他，向前微傾，和他正臉對上，他的煙對上她的煙，不到三秒鐘，火苗傳遞。

　　叢歡笑了一下，身子坐正，眼里有攝人的東西。

　　她永遠(yuǎn)知道怎么撩人，這一點(diǎn)，陳放一直都清楚。

　　“你不是想問我這個紋身是怎么弄的嗎？”她目光與他齊平，專注，“和你有關(guān)?！?p>　　陳放依舊沒什么表情，就只是看著她，剛剛的氣息交匯也沒有激起一點(diǎn)點(diǎn)的欲望。

　　“我是自殺過，但是自殺未遂，知道吧，”她的臉上恢復(fù)了正常，眼神也飄到了正前方，用盡量平穩(wěn)的語氣，

　　“你體會過呼吸的時候都是疼的么？他們都說是我害死了我爺爺，說我忘恩負(fù)義，有了錢就忘了養(yǎng)我的人?！?p>　　“那段時光真的很黯淡，我的生活沒有一點(diǎn)希望，多少束光都無法驅(qū)走?！?p>　　“所以我就沒堅持住，或者說我不想堅持了，我一直都知道是我的原因，所以我就放棄了?！?p>　　“我從小就是生活在偏見與嘲笑中，他們都是壞人。書上總說生命的本質(zhì)是干凈而純粹的，為什么現(xiàn)實不是這樣？”

　　“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們是對的，就是我害死了爺爺，如果我沒離開，就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p>　　她的聲線逐漸有些抖，仿佛同剛剛撩撥他的不是一個人。

　　她緩緩地看向陳放，臉上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確實那樣的無奈：

　　“陳放，我比你想象的要糟糕許多?！?p>　　他攬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所有人，我周圍的一切，他們對我都是冷漠的，為什么他們還要說我自私刻薄呢？”

　　“不是我啊，他們都說是我，為什么？為什么他們都要這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說話越發(fā)的語無倫次起來，身體有明顯的顫意，聲音也是顫抖的。

　　陳放搭在她肩膀的手掌收緊，將她更緊的攬向自己：“我知道，不是你?！?p>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猛地站起來，眼睛盯向他，那里面是清晰可見的害怕與失望，“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你和他們一樣對不對？”

　　叢歡不可預(yù)料的失控起來，她陷入在過去里了，一直都是。

　　“叢歡?！?p>　　陳放站起來，靠近她，想要平息她的情緒。

　　他伸手過去，想要觸碰她，被她躲開。

　　“你和他們一樣，你一點(diǎn)都不了解我?！?p>　　她搖著頭，眼睛通紅，眼里又恢復(fù)成了他剛見她時的漠然。

　　她是真的失控了。

　　“我知道，我了解你?！?p>　　陳放后悔了，他不該這么逼她的，他后悔了，此刻的心是如此的疼，像被絞過一樣，刻骨的疼。

　　“不—”她朝他嘶喊，“你一點(diǎn)也不了解我，我只是在你的面前把所有的不好都收斂了，現(xiàn)在你都看見了，你知道了我的過去，你和他們一樣?！?p>　　“他們都污蔑我，嘲笑我，孤立我，我永遠(yuǎn)都是一個人。我不明白，我沒有錯，有錯的是他們，有病的是這個世界，為什么我要禁受這些，為什么我要吃藥??？”

　　她身子支撐不住了，緩緩地低下去，直到完全癱在地上，雙手逐漸抱住頭，痛哭起來。

　　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這么失控，他也第一次深刻看見了最真實的叢歡。

　　她一直都是這樣，無助孤獨(dú)自卑，每天生活在痛苦里。

　　她的心里一直都是貧瘠的，貧瘠到連無人問津的野花也都會在這片土地上枯萎。

　　陳放也蹲下來，抱住她，拍著她的背，什么也沒說。

　　她哭了很久，這樣別扭的姿勢他們也保持了許久。

　　哭的累了，她低聲抽泣起來，鼻滴眼淚蹭了他一身。

　　她從他的懷里抬起頭來，眼睛是紅腫的，她問他：“陳放，我一直都一無所有，是不是？”

　　他扶正她的臉，將她鬢邊的碎發(fā)別到她的耳后，然后看著她，眼里盡是柔情：“我一直都在，我會用力填滿你心中的所有縫隙。”

　　他又接著說：“叢歡，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他的語氣放的很輕，“我不管你的過去，所以，你的過去不影響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p>　　“你要記著，我會永遠(yuǎn)愛你。”

　　生活真是矛盾，它會給你清醒的一瞬間，卻又總是給予你混濁的全部。

　　對叢歡而言，那清醒的瞬間就是陳放。

　　叢歡不哭了，一抽一抽的看著他。

　　她很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越來越矯情，越來越愛哭，這樣狼狽的樣子她怎么希望能讓他看見。

　　她看見他眼里的柔情，那是只對著她一個人說的，真是動聽。

　　陽光傾瀉進(jìn)整個屋子，陳舊的老房子此刻也熠熠生輝了起來。

　　他緊緊地抱住她，像是要將她揉進(jìn)骨血里。

　　屋子里太靜了，彼此之間的呼吸在此刻清晰了起來。

　　煙頭燃盡成灰，掉了一地，叢歡的情緒平復(fù)下來，逐漸又恢復(fù)成了原來清冷的眉眼。

　　生活總是要繼續(xù)的，盡管有多抱怨它有多么不好，最后還是逃不掉。

　　這個世界一直都是這樣，以為只要不面對，就可以永遠(yuǎn)逃避，殊不知生活總會給你回顧的理由，逼著你去正視你所不愿意的一切。

　　真理。

　　—

　　叢歡跟陳放在那里待了半天，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九點(diǎn)了。

　　“好好睡一覺?！?p>　　叢歡從車?yán)锵聛?，站在電梯口，看著陳放?p>　　陳放揉了揉她的頭，在她的額頭輕輕地印下了一個吻：“上去吧?！?p>　　叢歡還是看著他，陳放懂了叢歡眼里的意思，笑了笑，聲音低沉有力。

　　“明天要回局里，今晚要回我媽那里?！?p>　　叢歡微微點(diǎn)了頭，努了努嘴：“那我走了。”

　　“你怎么這么別扭？”陳放嘴角噙著笑意，將她攬到自己懷里，下巴在她的頭頂蹭了蹭。

　　叢歡拿手臂杵了他一下：“你才別扭。”

　　這真是一個幼稚的行為。

　　陳放有些忍俊不禁，臉向下探，直到嘴唇觸碰到她的，吻她。

　　叢歡也環(huán)住了他的腰，回應(yīng)著他。

　　唇齒交流，他們吻得的認(rèn)真。

　　月色真是誘人。

　　這個吻持續(xù)了持續(xù)了五秒鐘，叢歡喘著氣，臉有些紅。

　　“走了。”

　　她沒看他，直接轉(zhuǎn)身就走了，背后傳來陳放低沉的笑聲。

　　真是窘。

　　叢歡開了門，客廳里開著燈。

　　她換好鞋，朝著沙發(fā)走過去，輕嗤了一聲。

　　“不速之客，我說的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