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再見

　　守護(hù)在季璃清房間四周的士兵巋然不動，只在刺客沖上前來時(shí)出手相擊。

　　刀光血影，火海沖天。

　　在這片混亂中，有人悄然從側(cè)面躍上二樓樓頂，如靈巧的貓匍匐其上。樓頂?shù)耐咂唤议_，通明的室內(nèi)僅能窺見鮮紅的嫁衣上用金線繡著鳳凰牡丹，粼粼流光傾瀉滿室。

　　未見其婢，此人又掀開一塊瓦片，將眼睛更加緊貼著湊上去，想要探得更加真切。

　　寒芒直抵脖頸，悄然而至的威脅令她不敢輕易動作。

　　能夠從背后靠近她而不被察覺的，必是個(gè)內(nèi)家高手。鋒芒在背，而她又處于絕對的劣勢，一舉一動皆被勘破，對方是何人她完全無法知曉，恐怕唯一可以僥幸的就是此人并未立時(shí)擊殺她。

　　為何放過如此絕佳的機(jī)會不擊殺？此人并非送親士兵？那么會是哪一股勢力呢？……短暫的靜默她已在心中千回百轉(zhuǎn)，此人不言不語，倒教她越發(fā)心底發(fā)寒，夜風(fēng)一吹，冷汗浸透后背的粘膩與刺寒感清晰無比。

　　“是何人？”失了先機(jī)，此刻又來發(fā)問倒顯得她底氣不足，好在緊繃過后，她心中已然有了計(jì)較。

　　回答她的是樓下的一片廝殺聲。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箭矢直直射過來，身后之人抽身一擋，令她得了脫身機(jī)會。只見她如鯉魚打挺靈巧一滾，迅速抽出腰身的兩柄短刀，起身，手腕翻轉(zhuǎn)隔空一擋，卻是慢了一步。

　　一柄烏金長槍直抵喉嚨。

　　長槍雕刻了暗色麒麟，夜色下槍身閃爍著金光，那是握槍之人精準(zhǔn)而凌厲的出手所留下的槍芒。而那握槍之人長身玉立如青松翠柏，墨發(fā)黑衣襯著一張冷然絕然的臉，那雙如寒星的眸，以望螻蟻白骨的眸色冷睇著她。

　　女子抿唇一笑，回望與他。“蘇將軍這是做甚？九公主就在屋內(nèi)，趁此良機(jī)，只待我將九公主帶出，蘇將軍與九公主自可終成眷屬。”

　　蘇墨南凝著她，啟唇冷道：“如你所見，阻止你。”

　　所有冰冷的血液開始上涌。

　　昭和二十三年，九公主季璃清出嫁。

　　是日，埋伏在將軍府的暗探來報(bào)，鎮(zhèn)北將軍與蘇墨南密談半個(gè)時(shí)辰，沒人知道那半個(gè)時(shí)辰鎮(zhèn)北將軍說了什么，只知，鎮(zhèn)北將軍離開后，自蘇墨南房中發(fā)出慟哭之聲。

　　男兒淚與膝下骨一樣，是此一生的傲骨與鐵血。

　　曾經(jīng)的永安四少之首，放縱不羈，桀驁難馴，眉梢眼角都是肆意跌宕的少年意氣。

　　后來的天北少將年僅十二，聲名鵲起，手握一柄烏金長槍橫空出世，縱橫捭闔間皆是凌云志氣。

　　這般驚艷絕倫的少年，何曾落過淚？

　　初聞此事，眾人皆是坐立不安，若鎮(zhèn)北將軍曉以利弊，動之以情，難保蘇墨南不會動搖，畢竟出嫁路上帝姬逃婚，損的不止是天家顏面，更是云啟權(quán)利掣肘的平衡。

　　哪怕拼著鎮(zhèn)北將軍府的軍功與從龍之功，恐也難以在言臣眾口鑠金中與國之禮法中完存？最主要的是，若是瑾南王不肯善罷甘休，這難以善終的豈止鎮(zhèn)北將軍府？

　　可是蘇墨南還是來了。

　　長街盡頭，落日余暉拉長了他身影，滿目的鮮紅喜慶中，馬兒緩緩馱著他靠近，那場景真是悲愴孤寂到讓人心中真的會一痛。

　　她原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gè)為愛奮不顧身的執(zhí)拗少年，卻原來只是一場血腥陰謀權(quán)詭的索引。

　　女子盯著蘇墨南不為所動的目光，收回眼底的笑容?！疤K將軍原來是怕了，”嗤笑自她齒縫中漫出：“你對九公主的愛意也不過如此?！?p>　　她想，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蘇墨南當(dāng)時(shí)的眼神，那種眼神絕非是冷，而是直將你瞧進(jìn)塵埃里的不屑與嘲諷。

　　對視僅是那么一瞬，蘇墨南黑袍翻飛而起，雙手翻轉(zhuǎn)如行云流水，握在他手中的烏金長槍長吟不止，傾瀉著流金之光。

　　箭矢源源不斷直沖蘇墨南而來，樓下黑衣刺客只余茍延殘喘者，這是她最后的時(shí)機(jī)。

　　“公主?！睍骋?fàn)恐R匹過來，卻見季璃清仰頭望向圓月，從她的角度恰能瞧清季璃清眸底的光似落入秋水的星辰，漫了一層流動的浮光，被緩緩點(diǎn)亮。

　　圓月恰在蘇墨南背后靜默，那皎潔的光芒清晰的刻畫出他的輪廓，逆著這清冷月光，確是看不清他是何神情的?？伤麍?zhí)槍而起，掄槍而下的模樣，真真猶如神袛。

　　是了，他的母親，人送外號“槍仙”，一柄紫英槍使得出神入化，名動天下。而他僅僅是握著一柄烏金長槍，卻猶如蛟龍出海，穩(wěn)踏海浪定平波。

　　萬千箭矢又如何？如何能近他分毫？

　　季璃清唇畔浮起笑意，眼底笑出盈盈的光。

　　頭一次瞧見蘇墨南與敵人對峙的模樣，只覺心底得歡喜滿溢，與有榮焉的驕傲與自豪更是讓人心底發(fā)燙。

　　女子在同伙的掩飾下想要逃跑，蘇墨南卻是直接堵了她的去路，她使的雙刀本是適合近身作戰(zhàn)，如今在蘇墨南面前卻是絲毫發(fā)揮不出，每每兵刃相接，皆是震得虎口一麻，差點(diǎn)脫力而去。

　　“公主，該走了?！?p>　　“好?！睅缀跏遣患营q豫的，季璃清回應(yīng)了暢夜。

　　唯在她剔透纖長的睫羽下，有掙扎的神色在其間翻騰涌動。

　　于是乎，季璃清絲毫未動。

　　這世上的有些人，見一面就少一面，所以能多看一眼，她便要多看一眼，再看一眼，再一眼……

　　季璃清目光深長而眷念地看著那柄烏金長槍所指之處恍有定海平波之力，金光大盛中那人巋然不動分毫。

　　“走吧?！?p>　　季璃清轉(zhuǎn)身上馬，干脆利落。

　　墨南，許是往后這山南水北，你我再沒有來日方長。

　　墨南，能再見，已是萬幸。

　　墨南，一直忘了告訴你，這條路是我的選擇。

　　昭和九年，時(shí)年季璃清三歲，蘇墨南六歲。于宮宴之上，蘇墨南對著季璃清的小臉吧唧一口親了上去，任季璃清如何揮打他都抱著她不撒手。

　　這是季璃清記憶中，兩人的第一次交集。

　　昭和十年，每每蘇墨南偷偷進(jìn)宮，都被娘親溫柔的安排與季璃清坐在小凳上，乖乖巧巧地玩耍。

　　昭和十三年，自從再見，蘇墨南便常常往昭玉殿跑，并且在殿墻隱蔽處鑿了洞口，供他出入。

　　昭和十四年，從無視到接納，從孤孑到慰帖，是因?yàn)樗麍?jiān)定地選擇且維護(hù)。那一年蘇墨南偷偷帶季璃清出宮看上元燈節(jié)，被鎮(zhèn)北將軍狠狠揍了一頓，臥床一月。

　　昭和十五年，若這世界上有救贖，與蘇墨南在一起的每一天就是救贖。

　　昭和十六年，蘇墨南年十三，參軍入伍。蘇墨南以為季璃清不知曉原因，其實(shí)她都懂。人若有了執(zhí)念，便不會滿足。他想救她出宮墻，這份情意便足夠她緬懷一生。

　　昭和十七年，他于季璃清十一歲生辰時(shí)回來，帶回了只天北銀狐幼崽作為生辰禮?？上В@只銀狐只活過了三個(gè)月，便被季璃婼毒殺。

　　昭和十八年，季璃清十二歲生辰禮，是少年花了半年跑遍天北繪制下來的塞外風(fēng)光圖。同年，蘇墨南名聲大振，人稱“小神將”。

　　昭和十九年，蘇墨南大勝北甘韃，偷偷送了許多天北的小玩意作為生辰禮。

　　昭和二十年，蘇墨南前前后后花了兩年時(shí)間獵了數(shù)十只赤火銀狐為她做了件狐裘。

　　昭和二十一年，少年送給季璃清十五歲生辰禮的禮物是他貼身戴了十八年的玉佩。

　　昭和二十二年，季璃清及笄。天下沒有哪位公主的及笄禮如此平靜簡陋。這一年的生辰禮是一柄花紋繁復(fù)的匕首，以及少年用一顆隱密而熾熱的心吹奏了一曲《鳳求凰》。

　　昭和二十三年，九月十六，月圓而碩。季璃清生辰就這么在出嫁路上平靜度過，蘇墨南送季璃清的生辰禮是：也許是此生兩人的最后一面。

　　是日，季璃清年滿十七。

　　是年，蘇墨南行弱冠禮。

　　烏金長槍死死壓制住女子，蘇墨南周身氣勢盡斂，只余月色清輝在他身側(cè)傾瀉而下。這單薄而孤拔的身姿，在清冷月色中自有種沉默而悲愴的氣質(zhì)。

　　好巧不巧，他似乎感應(yīng)到什么移眸瞧過來。通紅的火光在他眼底灼燒殆盡，睫羽掩蓋的陰影下，一雙眸子靜靜地流淌著喧囂與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