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杜小全,因為殺了自己的丈夫,被判入獄。
在這里我并不特殊,因為這所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不只一個殺夫的女人。
丈夫。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又言大丈夫,是有所作為的人。妻子稱呼丈夫,說他是自己所倚仗的人。
我記得以前很多人喜歡用《詩經(jīng)》里的一句話來表白:“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后來又聽說不是寫愛情而是寫戰(zhàn)友情的,又說是寫給戰(zhàn)馬的,胡亂看了一通,也沒有追究下去,于是最終也不知道是不是關(guān)于愛情。
以前我覺得這也算一種美好感情,兩個人扶持著走下去,也許就是婚姻的意義。我不能確定自己當(dāng)初是否嫁給了愛情,但我當(dāng)時打心眼里肯定:我找到了那個想相互攙扶著走下去的人。
直到那一天,他打了我一巴掌,這個想法開始出現(xiàn)裂痕。
起因竟然是我不想放下事業(yè)回家生孩子。
那個原本應(yīng)該扶著我的手臂變成了繩索,把我緊緊捆住,向后拽。
他不愿意我走在他的身邊,他更不愿意我走在他的前邊,他希望我跟在他的后面,低眉順眼,做他孩子的母親。
我跟他說我害怕生育,我擔(dān)心生育帶來的后遺癥,我不滿生育對女性的事業(yè)懲罰,我想再考慮考慮。他指責(zé)我是個不完整、有缺陷的女人,我需要去醫(yī)院看看腦袋。這傷了我的心,我想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對夫妻間的性生活不再上心了,也不愿意再陪他玩那些他熱衷的把戲。說實話,我并不樂在其中。
后面他也跟我道過歉,煮了雞蛋給我揉臉。我那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覺得可以原諒他。
他從小到大沒體會過不公和歧視,他不知道,我不怪他,只要我慢慢告訴他,他就會理解我,就會懂我的苦衷,不是嗎?
他打了我第二次,第三次,因為我不愿意“履行妻子的義務(wù)”,因為我感到疲勞。
我徹底放棄了他。
那時我在Z市的工作已經(jīng)丟了,后來我才知道是他家里人向我的領(lǐng)導(dǎo)表達了我們的備孕計劃,所以當(dāng)時升職的機會給了另一個男同事,我想之后我被辭退應(yīng)該也與他們脫不了干系。
工作丟了,但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決定要回尚市發(fā)展,那里的機會更多。當(dāng)我拿出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表情險些失控。那時候我心里有些沒底,但我依然相信我們能從法律的途徑解決問題,和平分手,永遠(yuǎn)分手。
現(xiàn)在回想當(dāng)時的情景,真想罵自己愚蠢。
我為那一時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我逃跑,他通過報警找到我的住址。我訴訟,律師無奈告訴我案子被駁回調(diào)解了。我提交的證據(jù)不知去向,我投訴無門,我想逃回泗城,逃到爸爸媽媽身邊,結(jié)果他帶著幾個人把我從小區(qū)門口拉走了。
我當(dāng)時想喊,但嗓子痛地叫不出聲,像是什么東西堵在那里。原來我是那么地害怕他。
我之前只大概了解他家的事,聽說他是他大伯過繼給他爸的,而他的大伯在Z市不是小人物,具體我也不清楚。他把我從泗城帶回Z市后告訴我,他愛我,我是逃不掉的。他不知從哪打聽到我高中時的那件事,威脅我如果再不聽話,也讓我嘗嘗被人用狗鏈子拴著圈養(yǎng)的滋味。
我覺得他瘋了。
不,他早就瘋了,只是我當(dāng)時還沒認(rèn)識到這個問題。
我們還在一起時新聞里提到過一個反人類漫畫事件,漫畫作者構(gòu)建了一個可怕的世界——在那里女人不是人。
我當(dāng)時一邊看報道一邊跟他吐槽,他掃了幾眼內(nèi)容,淡淡道:“你管它呢,反正是假的?!?p> 但如今這變成了真的,他真的不把我當(dāng)人看。
我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是他的附屬品,是他的生育機器。他看上我,因為我家世清白,學(xué)歷不低,長得不差,身體健康,適合傳宗接代,為他的基因留存做出貢獻。
我沒有辦法和他抗?fàn)?,也沒有了和外界交流的機會。
每一次我都在想,如果我的卵子可以由我的意志控制就好了,我不愿意為他生孩子。這種畸形的婚姻里出生的后代也不會感到幸福,何苦呢。
我想問他為什么有錢去代孕卻還選擇糾纏我,但我不敢問,我害怕自己成為他的后代的卵子提供者。他們從我的身體里取出卵子,徹底剝奪我的身份,徹底抹去我作為人類的尊嚴(yán),那時候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不知道是誰誰誰保佑,又或許我的意志真的能控制自己的卵子,三個月了,我一直沒驗出懷孕。
我聽到他跟他家里人打電話時辯解道:“她又不是不能生!”我猜是他家里人不滿意我這個兒媳,想換個人為他傳宗接代。
但他不肯放過我,他打算帶我去做試管嬰兒。他似乎認(rèn)為只要我的子宮里有了一個受精卵,一個胚胎,我就會乖乖聽話,就會順從。
那是造物主賦予我的能力,而不是他們用來控制我的工具。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終于逃了出來,逃到尚市,身上只剩幾百塊錢現(xiàn)金,這還是我把自己背的皮包低價胡亂賣出去得來的。我不敢去派出所,害怕他找到我。好心的路人借給我手機,我打了個電話給吳鉞,但她在外出差一時半會回不來,告訴我家里的密碼讓我去她家等她。
我躲在自己租住過的房子里,不敢出門,也不敢開燈。
第二天晚上我聽到門外有動靜,想向外看卻發(fā)現(xiàn)貓眼被堵住了。我害怕極了,趕緊拿起玄關(guān)處的花瓶,抱在懷里。
那個人竟然知道密碼,迅速開了門進來,他的動作非???,似乎生怕里頭的東西跑出去。
走廊的燈光照到他臉上那一瞬間我就認(rèn)出了那個魔鬼,于是我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捂著頭倒在地上,似乎昏死過去。我還有些不敢相信,借著客廳窗戶投過來的燈光去看,果然是他,確定是他,就是他!
他竟然找到這里來了!
就在我趴在他身邊確認(rèn)身份的時候,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腳腕,我尖叫了一聲,拼命地想要甩開他。他喊著我的名字,手伸過來要掐我的脖子。不用等他用力,只是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已經(jīng)足夠讓我窒息。
我在玄關(guān)的地上摸到了一個皮帶寬的繩子,便毫不猶豫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我要活著,我要活著!
事后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什么皮帶,而是一根捆書繩,吳鉞用它來捆舊雜志去扔,順手丟在門口沒收起來,沒想到竟成了他的奪命索。
我的獄友們呢?
燒火鉗。木棒。老鼠藥,枕頭。
她們的經(jīng)歷一樣讓人心碎。
有一個很酷的大姐一直戴著墨鏡,我以為她是這里的大姐大,后來才知道她十八歲的時候與人家定親,但還沒嫁過去,對方想在沒人處同她親熱,被她拒絕,結(jié)果男人惱羞成怒將她的眼睛生生挖了出來。事后那個男人被判了死刑,但這之后她只能嫁給一個比她大了十多歲的男人。那個男人并不愛她,使喚她洗衣做飯,還帶男人回家來,直白地告訴她:他和她結(jié)婚就是要她生個孩子,孩子生了,她就可以去死了。有一天他喝完酒回來又找理由打了她一頓,她去灶上給他燒熱水洗腳,但是這回她摸起了自己用過千百回的燒火鉗,握得緊緊的,向臥室走了過去。
還有一個姑娘年紀(jì)不大,十五歲就嫁給了村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開始男人還很寵她,好吃好玩的也先緊著她,但當(dāng)她慢慢長大,他便不容許她跟外人多說一句話,一有不順意也只是打。她想逃回娘家,但娘家人告訴她:你既然跟了這個男人,他脾氣暴你就只能受著,就是一輩子也得受,誰叫你的命不好!她又被男人帶回家去,就這么三天打兩天哄的過著,有幾次男人打狠了,她又跑回娘家去,男人帶著自己本家十幾個人找上門,威脅她再逃跑就殺了她娘家所有人,包括她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和姐姐家的兩個孩子。最疼她的就是姐姐,她哭得很兇,但依然被帶了回去。她不止一次地問男人:你是不是殺了我才能算完?男人想了想,說是,但不是今天。她就這么提心吊膽地活著,活到了男人覺得正好的那天,他一直看鐘確認(rèn)時間,反反復(fù)復(fù)地說“時間快到了”,她又慌又害怕,抄起男人放在門邊用來打她的木棒對著男人胡亂砸了幾下,奪門而逃。男人被砸死了,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有些人已經(jīng)有了孩子,現(xiàn)在孩子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接濟著生活,也很苦。
一個大姐生了兩個女兒,她知道男人想要兒子,也只努力順著他的意,挨打就打了,日子還得過。有天男人摸進女兒的房里,被她發(fā)現(xiàn),邊哭邊拖才把男人給弄出來,最后男人從她那搜出來兩百來塊錢,又惡狠狠地踢了她一腳,這才罷休。但是男人紅著眼睛瞪著她和女兒,叫道:“你總不會每天都在家吧!”對啊,她要打零工糊口,于是只能把女兒們鎖在房間里。就這么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個星期,有一晚她回家發(fā)現(xiàn)女兒的房門開著,那個畜生喝醉了在里頭打女兒,脫褲子,她瘋了一般把男人拖出來,被他狠狠地打了一頓,男人還叫囂著等他睡醒再治她們母女三個。她終于下了決心,不能讓那個畜生再醒過來。她把女兒們鎖在另一個房間里,騙男人喝下一碗摻了老鼠藥的湯,她不放心,又拿枕頭捂住男人的臉。
她們也都是自首。她們說,這就好像一塊爛瘡,黏著你,威脅你一家人的性命,治不好,只能挖掉,挖的時候一定會痛,會流血,也許會死,但她們也管不了這么多了。
我毀了我自己,只為徹底埋葬你。
你問我在監(jiān)獄里的感受如何?
我要大聲告訴你:我不再整夜整夜地做噩夢了,我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