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微瀾

　　萬歷元年的此次平臺召對，進行了整整四個時辰。中間因李太后怕皇帝凍著，傳懿旨將召對移到文淵閣內(nèi)繼續(xù)進行。

　　其間，皇帝還有旨意在文淵閣賜宴，應(yīng)該是和元輔邊吃邊談。一直到宮門要閉鎖了，才有朝臣看見張居正恭送皇帝回內(nèi)宮。

　　窺見元輔的，見張居正臉上似笑非笑，既未有得此殊恩的欣喜，也不像和皇帝有所爭執(zhí)的樣子，不免好奇。

　　翰林院中有幾個精細的，夜里跑到起居注官家里去問，沒想到那官兒的表情也似笑非笑，說道：“元輔有言，本次盛典，當(dāng)昭告天下，各位何必著急？若我先說了，未免要落個罪名?！北娙艘娝绱苏f，方怏怏散了。

　　那官兒見同僚都走了，卻腿一軟坐到自家地上，暗道：“三族的性命都保住了也?！?p>　　隨后幾日，張居正先上謝恩疏，言辭懇切，內(nèi)有“主上特施非望之隆恩，優(yōu)禮微臣，不勝感戴之至”，并有“君父之言諄諄，臣沐天恩感激涕零”等語。

　　雖未提及召對內(nèi)容的只言片語，謝的僅僅是召見這件事，但同時另請旨意，擬將召對內(nèi)容明發(fā)天下。

　　皇帝詔答就厲害了，特晉張居正左柱國太傅，食伯爵祿，并賜銀百兩，斗牛羅蟒袍兩件。并有“蓋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事，令該大臣毋庸推辭”等語。張居正再次上奏謝恩。

　　有那眼熱的官兒聽了道：“頭回聽說斗牛服賜兩件的，換洗著穿嗎？”眾人聽了都笑。

　　一番做作，朝野都知，張居正柄國之勢已起，沛然莫能當(dāng)也！

　　季春之際，永定河上的河冰融化，通州運河碼頭的商旅行人復(fù)又如織的時候。朝廷明發(fā)兩份文件，一份《平臺召對錄》，主要內(nèi)容是皇帝和張居正討論《陳六事疏》，將“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六條變成問答對話，編的像模像樣。

　　在《平臺召對錄》最后一段，寫到皇帝述其志，張居正歡欣鼓舞等情。實際上兩人后來的對話，一句未錄，盡數(shù)刪除，家國問答、華夷之辯等句也都未留。

　　另外一份則是張居正在平臺上奏的《請稽查章奏隨事考成以修實政疏》，并附皇帝朱筆批紅內(nèi)容：“卿等說的是，事不考成，何有底績，這所奏都依議行。”

　　隨后，在奏疏的后面竟有皇帝紅筆發(fā)揮的一段長句子：“各部、院、府按考成之法，年末未完的，凡有錢糧、教化、賑濟、河工、查盜等情，外地的進京在朕面前交代，京內(nèi)的就地免職待察。”

　　北京城內(nèi)柳樹籠上鵝黃，燕子北歸時分，這兩份詔旨經(jīng)過通政司的印刷，隨著帝國兵部車駕清吏司下轄的急遞鋪網(wǎng)絡(luò)，以北京城為中心向帝國邊遠之地輻射而去。

　　待傳到南京時，南京守備太監(jiān)李秀卿在內(nèi)堂之上，僅穿中單，搖著大扇子，與一個守備少監(jiān)宦官叫王全贊的商議到：“津仁，如何看這詔旨？”

　　王津仁手里拿著通政司印出的帶著墨香的邸報，斟酌再三，乃道：“皇上有意振作之意明明白白，這第一步么，恐怕是吏治?！?p>　　李秀卿點頭稱是，擺手叫來親隨，囑咐道：“你安排人立即把這份邸報抄一遍，送到孝陵神宮去，交給馮老公?！蹦怯H隨答應(yīng)一聲，接過王少監(jiān)遞過來的邸報出去安排了。

　　王津仁初見李秀卿安排這般事，忍不住問道：“秀山公這是何意？這馮保已經(jīng)是待死之人，為何還這般恭敬他也？”

　　李秀卿聞言笑道：“按常理說，確不該如此，某也知馮保待死爾。但你可知，其離京之時，卻披著御賜大氅，隨行的東廠番子，錦衣衛(wèi)軍誰敢不敬？鐐銬都沒戴，坐著馬車來的南京！”

　　說罷陰陰一笑，“本來以為咱家能發(fā)個利是，俗話說狡兔三窟，這司禮監(jiān)掌印的家財何止邸報上所說四十萬兩？”嘆口氣又道：“現(xiàn)在嘛，咱家摸不準皇爺?shù)囊馑?，這馮保嘛，還是敬著點好！”

　　那少監(jiān)聽了，屁股底下像是長了針?biāo)频模€不住。不敢遽然告退，探問道：“莫非皇上還有起復(fù)他的意思？”

　　李太監(jiān)道：“這個咱家不知。不過短短的日子，提督東廠的陳矩已經(jīng)來信三封，卻都是咱家轉(zhuǎn)交。雖不知寫了什么，不過嘛，馮保就算沒有御賜大氅，僅拿著這幾封信的封皮，這南京地面上想要順手摸魚的，也得掂量掂量！”

　　王津仁額頭見汗，低聲告罪道：“卑下卻想起一件急事未辦，秀山公若無他事，容我先告退一下。”

　　見李守備點頭，王少監(jiān)三步并做兩步，跑出守備府。李太監(jiān)看著他的背影，扇子一扔，冷笑道：“瞎了眼的東西，以為到了南京就不往上看了？活該你倒點血霉！”

　　不說李太監(jiān)背后咒罵，這王全贊快步跑回私宅，急叫來自己的夫人道：“昨日咱家安排二舅去孝陵找馮保的事，他可去了么？”

　　那夫人姓向，原來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所謂揚州瘦馬是也。因跟了這王宦官作了假鳳虛凰的夫妻，昔日賣她的家人連同親戚都來找她，和王少監(jiān)序了親。

　　王少監(jiān)從洛陽守備府初來南京，手底下也沒親近的使喚人，也就接納了。沒想到這剛開辦的第一件事就撞正大板，急的三尸暴跳，用手直揪頭發(fā)。見夫人唯唯諾諾，說不出個所以然，連忙喊來仆人，到向疾家里去找人。

　　一會兒工夫，那向疾來了。見王宦官臉色都變了，吃了一驚道：“官人為何這般？”扭頭看自家妹妹時，向夫人也是懵懂難言，那王少監(jiān)見他來了，如同見了鳳凰一般，吐口氣問道：“今日你可去了孝陵了？”

　　向疾摸摸頭忸怩道：“今日被事情絆住了，沒去，官人恕罪則個。”

　　那王少監(jiān)方吐出一口氣來。卻聽得自己的二舅哥道：“不過俺安排了那何老九去，何老九心狠手黑，估計這會子應(yīng)該把那馮保皮都揭了一層?！?p>　　王少監(jiān)滿臉煞白，叫一聲“苦也”，咕咚一聲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