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天過海:《三十六計》中的第一計:“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
一
十五歲的裴昀剛來隴右軍營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他的上司盧湛實在是個人才。
盧湛,字云澈,出身范陽盧氏,門第清貴。盧家自南北朝以來歷代出圍棋圣手,子弟多是容貌俊美的謙謙君子,為官也大都擔任文職。只有盧湛一人不同,考中進士后他先是進了兵部,不久辭別長安,來隴右邊關做武將。
雖然投筆從戎,但盧湛仍然繼承了盧家祖?zhèn)鞯拿烂?。他皮膚白皙,眼下有淚痣,不笑的時候自帶憂郁氣質(zhì),微笑起來……有酒窩。
裴昀覺得不佩服簡直不行,這樣一枚笑起來有酒窩的美男子,上戰(zhàn)場也沒像蘭陵王一樣戴面具,竟然還能偶爾打打勝仗。
身為軍人,容貌長得秀美如姑娘家已經(jīng)很吃虧了,更吃虧的是,盧湛的做派還很高冷,一點兒也不親民。他從來不和士兵一起吃飯、洗澡,床單每天都換,打仗的時候只用長槍,而且是九尺長槍——殺敵一定要把人挑在自己幾尺開外,不讓一滴血濺到身上。
在西北邊境,盧湛的槍法也頗有威名。可聽說有一次與敵將城下約戰(zhàn),他吃了敗仗,回來被問到如何敗陣的,他尷尬地紅著臉說,那個蠻夷將領估計幾天沒洗澡了,身上味道太重,剛一交手,他就覺得一陣反胃惡心,就掉轉(zhuǎn)馬頭收槍逃了。
士兵們都覺得,盧湛將軍能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他不僅有潔癖,還是個臉盲癥患者。
新兵們在他眼里似乎都長得差不多,每次遇到裴昀,盧湛都會先猶豫片刻:“那個小顧……”“小裴。”裴昀認真地更正??上乱淮嗡匀皇菬o辜的樣子微微猶豫:“那個小魏……”“小裴。”裴昀只有再次更正。
軍營里的士兵都已經(jīng)習慣了主帥的臉盲癥,也不指望他能記住誰的臉,可裴昀偏偏不信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裴昀拎著一只酒壇子摸進主帥的營帳,拿了盧湛的碗就倒酒喝。有潔癖的盧湛從來不跟人共用杯盞碗筷,臉色鐵青正要阻止,結(jié)果裴昀趁著酒意湊過去,給了他一個熊抱。
據(jù)之后盧湛說,那天他足足洗了三十遍澡,洗到差點兒虛脫,不知道的士兵還以為主帥遇到了流氓。
哦,其實也和遇到流氓差不多。
從那之后,盧湛叫裴昀的名字,再沒叫錯過。
雖然新兵裴昀被罰扎了三天的馬步,半個月都腿酸腿顫,但他仍然笑瞇瞇地很高興:“盧將軍的臉盲癥,原本已經(jīng)病入膏肓,看到我這么帥的臉,就瞬間被治愈了!我把臉湊近讓他感受下,果然是對的啊?!?p> 盧湛被治好的結(jié)果,似乎是看到裴昀就繞道走。
裴昀在士兵中的人緣還是不錯的,他也是進士出身,但沒什么講究,和那些行伍出身的士兵們該喝酒的喝酒,該劃拳的劃拳,該打架的打架,還有人和他互毆之后又交上了朋友。沒事兒的時候他就弄兩副葉子格,到處找人打牌,或者抓幾只野山羊,呼朋引伴烤羊頭……反正哪里都能看到他白衣瀟灑的身影,士兵們也都喜歡親近他。
有一次裴昀和幾個士兵在打牌,盧湛正好路過,士兵們頓時有點心虛,畢竟軍中規(guī)定是不能打牌的。所幸裴昀急中生智,試探地問:“盧將軍,你想不想打?”
盧湛冷著臉點了點頭,可是他隨后說的一句話,就讓打牌的幾個人對邀請他這件事后悔得腸子都青了。他說:“你們找個人替我摸牌。我不摸牌,臟?!?p> 于是這天的牌局就變成了盧將軍高冷地站在五步開外,裴昀替他摸牌,再用一根樹杈顫巍巍地夾著牌傳給他看……寒風中裴昀覺得拿著樹杈的自己狀如傻叉,從此之后再也不敢忘記血淚教訓,打牌寧死也要避著盧湛。
裴昀在軍營里的第一個冬天就這么過去。
隴右邊境其實還算安寧,大的戰(zhàn)事不多,偶有小打小鬧,盧湛有贏有輸……當然,老實說輸?shù)臅r候比較多。所幸隴右的旁邊還有河西,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是一員驍勇善戰(zhàn)的名將,聲震四方。
所以,隴右背靠老虎有人罩著,吐蕃和突厥等夷狄不敢太放肆;盧將軍的潔癖和臉盲癥什么,朝廷也沒嫌棄。
冬去春來,祁連山的冰雪開始融化時,一個消息突然傳來:涼州吐谷渾人反了。
裴昀人生中的第一場仗,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二
吐谷渾原本是遼東的鮮卑族人,高宗龍朔三年歸降涼州,部落首領被封為青海王。此次反叛的吐谷渾兵分兩路,一路悍然進攻河西,另一路襲擊廣武、鄯州,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率軍平叛,并飛鴿傳書隴右軍中,請盧湛配合截斷叛軍退路。也許是知道盧將軍不經(jīng)打,對方軍書里沒提太高期許,只說“堅守城池,斷其后路即可”。
消息傳來,軍營里頓時炸開了鍋!
士兵們都很憤怒,有的說:“擼擼貓就算了,竟敢摸老虎屁股!”
——在他們看來,打隴右也就罷了,畢竟盧將軍是一枚不洗澡就可以戰(zhàn)勝的美男子,可叛軍竟然敢打河西崔希逸,那就是硬生生摸老虎屁股。
“也不想想,當初他們差點被吐蕃滅了,拼命往東逃的時候,可是我大唐安置了他們幾萬帳人!”
“反復無常的蠻人,這次要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
盧湛找將領們商議對策,一身戎裝,冷秀如新月:“我準備從大通河出兵,截斷吐谷渾的退路,同時切斷叛軍兩支部隊的聯(lián)系?!彼谏潮P上,鄯州和廣武之間劃了一條線:“從這里部署兵力,讓叛軍首尾無法相顧,分而擊破?!?p> 營帳里的將領們都紛紛點頭附議,就當下情勢來看,這的確是最合理的部署,切斷叛軍之間的聯(lián)系,唐軍人數(shù)多于叛軍,完全可以在大通河沿岸駐扎大軍,與河西軍腹背呼應。
“不好?!?p> 一個聲音從最末位的位置上傳來,坐在大帳最不起眼處的裴昀雙臂環(huán)胸:“大通河出兵,是下策?!?p>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在白衣少年身上,裴昀站起身來,走到沙盤前,盧湛清秀的眉頭微皺,嫌棄地后退兩步,倒像是怕他似的……和他保持距離。
被裴昀修長的身形籠罩著,沙盤上的城池營壘都顯得格外小。他在赤嶺山脈的位置指了指:“出兵大通河,確實能分割吐谷渾的兵力,切斷他們的退路,但如果他們根本不打算給自己留后路,也不與我軍正面交鋒,繼續(xù)朝西北行進呢?”
將領們的神色都是一凜!
在吐谷渾的西邊,翻過赤嶺往青海湖,還有比吐谷渾強悍得多的夷狄,那便是吐蕃。只要吐谷渾一路向西,到達吐蕃與隴右交界之處,戰(zhàn)局就會可能擴大。這些年來,吐谷渾原本就在大唐和吐蕃之間搖擺不定……如果吐蕃趁機出兵聯(lián)手,腹背受敵的就會變成隴右唐軍!
戰(zhàn)局中隱藏的最大危險,被少年一語道破。
“要防備吐蕃,應速戰(zhàn)速決,直接與吐谷渾交戰(zhàn)于湟水,阻止他們西進,這是中策?!?p> “那上策呢?”旁邊的副將忍不住脫口而出。
裴昀微勾的唇角清澈鋒利,眼眸中神采灑脫不羈,自信如朝陽:“在湟水安排一些老弱殘兵誘敵,與吐谷渾交戰(zhàn),且戰(zhàn)且退,引他們到臨洮軍主力鎮(zhèn)守的鄯州,以逸待勞,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少年嗓音慵懶,字字如金石擲地。
將領們面面相覷,許久沒有人說話。
“諸位怎么看?”盧湛開口打破了沉默。一名將領終于說:“末將附議?!?p> “末將也附議?!?p> ……
將領們幾乎都表態(tài)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盧湛,等著他的決定。
盧湛負手站在沙盤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終于,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向眾將領,冷淡地對裴昀說:“出去。”
裴昀挑了挑眉,無所謂地朝營帳外走去,副將忍不住要開口,瞧了瞧盧湛難看的臉色,又咽了下去。
在裴昀掀開營帳門簾時,只聽他身后的盧湛下令:“眾將聽令,今夜鄯州布置城防,東門與北門各兩千精兵設伏?!?p> 裴昀猛地回過頭來,眼前一亮。
“裴昀,你帶老弱殘兵七百,前往湟水誘敵?!北R湛面無表情地說,“下次私自烤羊頭,軍法處置?!?p> 將領們這才聞到,從白衣少年身上飄來濃郁的烤羊肉的香味。
在他們有潔癖的盧將軍聞起來,烤羊香味就是臭味吧……
盧湛雖然是堂堂武將,但是向來忌葷吃素,最厭惡羊肉的膻味,聽說曾經(jīng)被不明真相的士兵送了一碗羊肉湯,被熏吐過。方才他高冷地站在沙盤前許久沒有動,莫非根本不是在沉思戰(zhàn)局,而是努力抑制翻涌的胃部,忍著沒有嘔吐?
直到裴昀走到營帳門口掀開門簾,一股清風吹進來,他才緩過來?
“為什么讓我?guī)Ю先鯕埍??我長得很殘嗎?”裴昀聞了聞自己明明很香的袖子,覺得自尊心有點受傷。
盧湛一臉負手轉(zhuǎn)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高冷而嫌棄的背影。
三
裴昀率領七百老弱殘兵前往湟水誘敵,一開始,戰(zhàn)事簡直推進得比想象中還要順利。
吐谷渾有近萬人,見到迎戰(zhàn)的盡是老弱兵力,甚至連將帥都是一張稚嫩的新面孔,頓時起了輕敵之心。
他們的騎兵鐵蹄攻來,追著裴昀的部眾一連跑了七十里,唐軍沿路丟棄鍋灶、盔甲,甚至連兵器也扔了……吐谷渾氣勢洶洶地追擊到鄯州城下,就在離伏兵只有幾十里的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叛軍不再急于靠近鄯州,反而后撤四十里安營扎寨。
夜色清清冷冷地彌漫著,新月如刀鋒,城頭露水綴著危險的氣息。
“還差一點?!迸彡肋z憾地對盧湛說,“我已經(jīng)盡力去撩了,士兵們只差在陣前跳舞了,可惜叛軍主帥油鹽不進,看來似乎帶了腦子來,有點難對付?!?p> 盧湛沒有理會他的吐槽,轉(zhuǎn)身問身邊的副將:“給河源軍的飛鴿傳書,送到了嗎?”
“送到了。”副將立刻回答,“河源軍已經(jīng)回信,會派兵東進!”
營帳內(nèi),盧湛和裴昀對視一眼,目光都是明亮——叛軍想拖延,唐軍不會坐等。只要河源軍調(diào)動增援,前后夾擊,叛軍很快便是甕中之鱉。
“下去吧?!北R湛擺擺手,又指了指裴昀,“你留下?!?p> 難得盧湛沒有嫌棄地急著趕他走,裴昀挑了挑眉,燭光中笑意瀟灑倜儻:“有事?”
盧湛負手站在離他不遠處,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裴昀:“這信上的字,你可認識?”
信上有火漆痕跡,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裴昀接過信展開來,只見字跡端美俊逸,力透紙背,他臉上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驟然褪去。
這筆跡他再熟悉不過——是他的老師張九齡親筆所書!
張九齡在大唐朝中擔任宰相,一向主張重文抑武,不支持邊將與蠻夷輕易開戰(zhàn),這封信上有中書省的印章,也有天子的御批,乃是朝廷敕令。信中所寫內(nèi)容,只有寥寥幾句話:盧云澈將軍親啟。青海王慕容舜曾率眾歸順我大唐,有臣服之意,此次叛變,或有隱情,宜遣使和談,不宜兵戎相見,恐失人心。
“中書省送來的八百里加急,命我和談?!北R湛的神色有些微妙,“我想,這是張丞相的意思吧?”
裴昀的拇指輕撫過信上的字跡,像是在撫平心頭的思念,以及一縷幾不可察的抗拒:“的確是老師親筆所寫?!?p> “你有何見解?”盧湛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為何要問我?”裴昀一改平時玩世不恭的從容,抬起眸子,燭火在他眼底跳動,輕晃少年此刻的心神不寧。
“開戰(zhàn)以來,吐谷渾人似乎無意與我唐軍正面交鋒,一路西進往吐蕃方向,與你對戰(zhàn)局的判斷一致?!北R湛遠山淡眉微鎖,鳳眸清秀坦蕩,“所以我想聽你的見解——此次吐谷渾駐扎在我鄯州城外四十里,應該出兵平叛,還是遣使和談?”
裴昀的視線沒有回避,但眼底難掩一縷煩躁。
——吐谷渾歸降之后再次叛變,反復無常,此時和談只會貽誤戰(zhàn)機,后患無窮。如果真的能招降安撫,又怎么會有今夜兵臨城下?對有些敵人,只有刀劍能征服,沒有道理可以說服。
可是手碰到信上字,指尖如同燭火微微滾燙,他想起那一日,他第一次舉劍殺人,老師對他說的話……
那時老師微微喘息地凝視他:“你拿起了劍,不可能再放下,但你要控制自己手中的劍,不要讓劍來控制你。你說你要做天下名將,名將所行之道,并非開疆辟土……真正的名將,一定懂得仁恕?!?p> 有個聲音在他腦海中說,必須打,在千里之外的長安,朝堂之上,老師的善意是仁慈,可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一念之仁,便是地獄。
還有個聲音說,你不聽老師的話了嗎?在長安時,你曾答應過他……在更小的時候,你告訴過自己,這一生絕不能負他。
剎那之間,向來決斷灑脫的裴昀,竟然無法取舍,無法開口。
盧湛已經(jīng)看懂了他的掙扎,看清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回答。無論在朝堂,在戰(zhàn)場,每個人心中,都有不能妥協(xié)的事,都有不能辜負的人。
刀劍的直覺,與仁恕的胸懷,孰對孰錯?也許,只有時間能證明。
隴右春夜并無百花盛放,料峭寒風中還裏攜著一縷殘雪的氣息,盧湛抬手將那封信取過來:“兩軍交戰(zhàn),必有傷亡;既然朝廷想要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那便遣使去談,且看吐谷渾的反應。”
他負手轉(zhuǎn)過身去:“兩日后,若是吐谷渾不肯撤兵請罪,待河源軍趕到,前后夾擊,一舉平叛。所有后果,我自承擔。”
四
那時誰也不曾料到,正是這兩日,會令戰(zhàn)局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料峭春風吹遍隴右的山頭,吐谷渾叛軍在城外四十里安營扎寨,日夜巡邏。唐軍的使者到了之后,首領慕容舜立刻表示愿意歸降,只是說需要時日整頓士兵,遲遲不肯解除兵甲。
聽到使者的回稟,盧湛皺眉問身邊的副將:“河源軍在路上了?”
“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今夜就可到達鄯州?!备睂⒖隙ǖ卣f。
坐在營帳最末的裴昀一言不發(fā),推算著腳程,河源軍今夜便該順利抵達,但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有種不安。
“盧將軍,我們真的要打嗎?朝廷那邊回頭如何交代?”一名將領憂心忡忡地問。
見盧湛沒有說話,副將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我看吐谷渾不會真心歸降,所謂‘議和’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名性子急的將領憤然說,“朝廷遠在千里之外,怎么會清楚戰(zhàn)場兇險?”
“是?。”F神速,再拖延下去只會貽誤戰(zhàn)機?!?p> ……
將領們話音未落,營帳門突然被士兵推開,冷風頓時灌了進來,報信的士兵鎧甲殘破,渾身血跡傷痕:“盧將軍,河源軍出事了!”
“什么事?”
“河源城……被吐蕃攻破了!”
就在今夜,吐蕃軍突然奇襲河源!河源軍上萬精銳正趕往鄯州支援,城中守衛(wèi)空虛,吐蕃軍趁夜攻城。
正行軍到半路的河源軍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回兵馳援,可吐蕃軍在他們回程的山路上設下伏兵,夾道伏擊。河源軍損失慘重,只有這名士兵拼死突出重圍,前來鄯州報信。
夜色如刀割,將領們都猛地握緊了刀槍。
吐蕃軍怎么可能知道河源城防空虛?只有一種可能,吐谷渾表面議和,實則向吐蕃傳遞消息,里應外合!
裴昀心頭微微一驚,只聽遠遠突然傳來兵刃交接的聲音。
——如果河源軍沒能趕到,那么洶涌的馬蹄聲又從何而來?
“不好了盧將軍!”參將帶著人沖進來,“盧將軍,吐蕃軍攻破了鄯州南門!已經(jīng)沖進來了!”
河源軍沒能趕來,趕來的是吐蕃大軍。
原本叛軍駐扎在城東四十里之外,鄯州城防的重點是東門與北門,任誰也想不到,上萬吐蕃軍隊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在南門!
吐谷渾在城東安營扎寨,日夜操練,竟只是為吸引唐軍的注意力,讓吐蕃大軍在夜色掩護之下進犯。
更詭異的是,吐蕃軍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在城防守衛(wèi)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出現(xiàn)在城內(nèi)。
——沒有人知道,吐蕃軍是如何悄然潛入城中的。
夜風如刀,叛軍突襲而至,唐軍始料不及,兩軍頓時廝殺混戰(zhàn)在一起,鮮血濺染城墻,鄯州城的夜色也蒙上了一層紅。
裴昀隨盧湛趕到時,已經(jīng)遲了。
城門轟然大開,叛軍如潮水涌入,裴昀沖殺在亂軍中,風將少年的白衣吹起,如同夜色中的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地獄般的戰(zhàn)場和死亡,熟悉的士兵倒在馬蹄與刀槍下,鮮血浸透了他的鎧甲,胸前一片溫熱,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手中的劍揮砍至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不知道戰(zhàn)役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也不知道戰(zhàn)場的盡頭在哪里。
天,還會亮嗎?
也許是傷口失血,令裴昀的視線微微模糊。
老師錯了嗎?他選擇錯了嗎?耳畔恍惚響起熟悉的聲音……有多少以守護為名的殺戮?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揮劍?劍在你手中,你也在刀槍劍雨之中,誰能主宰誰?甚至,誰也難以真正主宰自己……
就在裴昀神思恍惚時,耳邊一聲厲喝:“裴昀!當心!”他猛地抬頭,一刀朝他頭頂砍來,與此同時,銀槍寒光一閃,砍他的吐蕃人慘叫滾落在馬蹄下。
盧湛手中長槍映著清寒月華,沉聲說:“當心身后!”
他話音剛落,裴昀身下的駿馬嘶鳴一聲,轟然倒在塵土之中,而裴昀胸口一涼,像是湖水灌入,四周的聲音驟然安靜了下來。士兵們搏殺的樣子像無聲的皮影畫,天地傾斜著越來越暗,城頭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無聲地掙扎,世界緩緩熄滅了。
五
殘月掛在遠山,衰草浸染霜華。
裴昀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士兵們的腳步聲在耳邊嘈雜。
他撐坐起來,胸前傳來的劇痛頓時讓他冷汗涔涔,他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半身包扎著厚厚的紗布,都被血染紅了。
“后背到前胸的貫穿傷,離心肺就差那么一點?!避娽t(yī)見他醒來,將藥粉灑在他手臂的刀傷上,“命大??!少年人?!?p> 裴昀渾身都是傷,之前在戰(zhàn)場上麻木了不覺得,此刻全身傷口都叫囂著疼痛,他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鄯州城護城河畔的樹林,地勢隱蔽,不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周圍還有很多和他一樣的傷兵。
“不是我命大,”裴昀臉色蒼白地搖頭,一抬頭看到遠處盧湛的背影,“是盧將軍救了我?!?p> 那時他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盧湛朝他伸過來的手。
手?裴昀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血污的手,突然想起來,盧湛這種連摸牌都怕臟的傲嬌,竟然抓了自己的手,把滿身血污的自己扛回來……
他站起身,林間冷月如霜,盧湛清秀頎長的背影在月下顯得孤清。
“喂,盧將軍……”
裴昀走到盧湛身后,突然看到地上有個花花綠綠的東西,像是包袱,但比包袱要小得多。裴昀俯身將那東西撿起來,借著月光看了看。
是一只綢布的……烏龜?龜背上馱著一朵花,針腳歪歪斜斜的,花蕊還用針線縫了一個很蠢的笑臉,看上去像哄三歲小孩的東西。
盧湛回過頭,一眼看到裴昀手中的綢布烏龜,下意識地朝自己胸口的衣襟摸去,意識到胸前空空如也,他立刻一把從裴昀手中把烏龜搶過來!
“是你掉的?”裴昀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堂堂隴右將軍,二十幾歲的大男人,繃緊臉緊緊拽著一個幼稚的布縫烏龜,生怕別人搶似的,那畫面簡直太美。
“我只是撿到而已,沒想搶你的,別誤會?!迸彡琅e手投降,由衷地感嘆,“將軍的癖好實在是……異于常人啊哈?!?p> 盧湛面無表情將烏龜塞進懷里,一臉并不想搭理對方的高冷,轉(zhuǎn)身就走。
“盧將軍,慢著——”裴昀想叫住他。
盧湛的腳步并沒有停,下一刻,裴昀把那句話說完:“你腳下有馬糞……”
可惜腳已經(jīng)踩了下去,踩在軟乎乎還帶著熱氣的一坨馬糞上。
裴昀不忍直視,幾乎要捂住臉,完了,戰(zhàn)場上的刀槍殺不死盧湛,但臭烘烘的馬糞絕對可以!
他趕緊上前獻計:“靴子脫下來,把馬糞擦掉,我來!”盧湛的臉色從蒼白變?yōu)殍F青,頭一側(cè),裴昀以為他要嘔吐,誰知他竟然吐出一口鮮血,人也軟綿綿地朝裴昀倒了過來。
裴昀身受重傷,根本承受不起他的重量,兩人頓時一起倒了下去。
好在草地柔軟,裴昀的手臂攬著盧湛,傷口被撞了一下,雖然疼得呲牙咧嘴,但還能爬起來。
“盧將軍,要不要叫人幫忙?”
裴昀喘著氣爬起來,拍了拍地上盧湛的臉,對方臉色蒼白雙眸微闔,嘴唇也毫無血色。
——不是吧,踩中了馬糞竟能被熏到暈倒?這潔癖也是逆天了……裴昀正在內(nèi)心吐槽,手突然觸到潮乎乎的東西。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愣了一下——血?暗紅血跡從盧湛鎧甲緩緩滲出,不過被夜色掩蓋了而己。
“……拿開?!北R湛睜開眼睛,吃力地又說了一遍,“手拿開?!?p> 裴昀的神色在月下微微凜冽,原來盧湛也受傷了,竟連軍醫(yī)都不知道。他非但沒有拿開手,反而開始動手解對方的鎧甲。
“你干什么!”盧湛喝斥,聲音嘶啞虛弱,臉色掙得煞白。
“如今的情勢,你擔心自己受傷的消息傳開,讓軍心動搖,不敢找軍醫(yī)來看,”裴昀邊解他的鎧甲邊說,“我替你看?!?p> 滿地雜草銀月光,滴滴鮮血驚心。
話音落下時,厚重的明光鎧甲在裴昀手中被解開,露出被血濕透的內(nèi)衫,裴昀將自己的衣衫扯了,從懷中摸出剛才軍醫(yī)給他的藥粉,灑在盧湛肋處的傷口止血,隨即用扯碎的布條將他的傷口包扎起來。
“你學過醫(yī)術?”盧湛喘了口氣問。
“是啊。以前覺得你像女孩子一樣嬌氣,又怕臟,”裴昀一臉佩服,“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你比女孩子還嬌氣,還怕臟?!?p> “……”
裴昀好整以暇地把盧湛的靴子脫了,拿到水邊去洗,直到靴子洗得干干凈凈,確認沒有馬糞的味道了,再長臂一伸,掛在一根稍矮的樹枝上:“讓風吹干再穿,你先睡一覺吧?!?p> “什么?”盧湛以為自己聽錯了。
“反正靴子也沒干,莫非你要赤腳去打仗嗎?”裴昀聳聳肩。
盧湛冷著臉躺在地上,堂堂主帥,一時間竟被少年欺負得啞口無言。
“吐蕃既然已經(jīng)破了鄯州城,敵強我弱,現(xiàn)在是他們急著找你,想要消滅鄯州城內(nèi)唐軍的有生兵力,”裴昀說話的樣子慵懶又欠揍,卻將戰(zhàn)局情勢分析得一清二楚,“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叛軍應該還找不到我們隱藏的地方,如今,你既然沒辦法沖出去跟他們決一死戰(zhàn),為什么不睡覺呢?”
少年的眸子倒映著點點星光,在黑暗深處,卻并不絕望:“無論是戰(zhàn)是撤,都要等天亮行動,屆時將士們都要聽你的號令。你不休養(yǎng)好精神,再像剛才那樣倒下去,只怕不妥?!?p> 盧湛沉默了一會兒:“我睡不著?!?p> 吐谷渾與吐蕃里應外合,河源失守,鄯州城破……此刻整個隴右戰(zhàn)火重燃,大唐河山危如累卵,如何能安睡?
裴昀心中有許多話,卻終究沒有說出口。破碎的夜色在溪水里沉浮,卷入悲愴漩渦。
少年盤腿坐下來,望著遠山冷月:“是不是一閉眼,就看到死去的將士們?”
“不是。”盧湛搖頭,“我一閉眼,就聞到馬糞的臭氣。”
“……”裴昀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的潔癖是天生的嗎?”
“小的時候,很輕微,并沒有這么嚴重,”盧湛垂眸時,眼下淚痣格外清晰動人,“后來,我六歲那年被推進過屠宰場里。”
“?。俊?p> “幾個同齡的孩童惡作劇,騙我到坊市殺羊的屠宰場,然后把門關上,把我一個人留在里面。里面很臟……哪怕后來在戰(zhàn)場上尸橫遍野,也沒有那種絕望的感覺?!北R湛的神色沉浸在往事中,“那些剛被宰殺的羊,血淋淋地掛在案上,還有活羊在身邊走動,屋子里都是羊膻味,無處可逃?!?p> 裴昀看了他一眼,這才明白他為什么討厭烤羊頭和羊膻味,甚至不碰葷腥,常年只吃素。
“后來我姐姐找到了我,把我?guī)Щ丶冶У皆⊥爸腥ハ?,水換了好幾桶,連仆人都捂著鼻子作嘔,她一點也不嫌臟,洗到最后腥氣和膻味也沒有完全散盡,但她在我頭發(fā)上嗅了一下,說:‘香噴噴的?!莻€時候我哭了。”
“是不是很丟人?”他側(cè)頭問裴昀。
“是。”裴昀肯定地回答。
“……”盧湛想動一動,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就不能說點安慰的話?”
“哭不丟人,放棄才丟人?!迸彡雷炖锏鹬桓萑~,樣子灑脫不羈,眼眸映著溪水中被揉碎的月光,“那個時候你想過死?”
盧湛一怔。
裴昀指指他的手腕:“你的左手腕上那道痕跡,我第一次看到就覺得奇怪了,那種傷痕形狀和角度,只能是自己割的吧?!?p> 盧湛仰躺著,手微微動了一下,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那時他輕微潔癖不與別人親近,小伙伴們覺得他討厭,罵他“裝”。在家里,兄弟姐妹中他也是最不起眼的,爹很少稱贊他,甚至很少看他一眼。他孤僻笨拙,總是被欺負,被嘲笑。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做錯了事,會害怕后悔,會受到責罰。甚至連那極少注意自己的爹,也會多看自己最后一眼,傷心后悔吧?
小小的盧湛實在是太弱小了,他想要的東西,只能用最極端也最愚蠢的方法去換取。
那時他右手拿了半個瓦片,割向自己的左手,所幸瓦片太鈍了,割不動,而他的勇氣還不足以決絕地赴死,所以被剛好路過的仆人驚叫著攔了下來……
不曾給過他太多關心,但從小也沒有說過他一句重話的爹,那次抬手打了他一巴掌,火辣辣地真疼啊,疾風拂過臉頰,刮到耳畔和心口的痛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一向斯文儒雅的爹怒罵他混帳東西,罵他糊涂。
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小且深的傷口都沒有愈合,忍著疼,流著血,結(jié)起痂,后來慢慢的,終于淡了疤。經(jīng)年舊痕,當時覺得比天還大的事情,如今看來竟只覺得淡淡的荒唐和可笑而已。的確……有些丟人啊。
如果他當初真的死了,就會錯過很多,錯過熱血的戰(zhàn)途,錯過美好的風景,有趣的人。當初那些做錯了事的人,并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后悔,只會嘲笑他的懦弱而己。死不是什么勇敢的事,從弱小變強,強到可以承擔羞辱、挫折、孤獨,不再懼怕自己與眾不同,坦然地活下去才是。
后來他長大了,走出小時候的院落,才發(fā)現(xiàn)天地廣大,他要的東西,不需要別人給,只要活著,就可以靠自己的手堂堂正正去取。
再后來他上了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人命如此之輕又如此之重……每個人身上都擔負著一份責任,要為一些人而活,要為一些事不懼死。
在最艱難的時候,他想到曾經(jīng)在屠宰場里的絕望,就覺得情形也沒那么糟糕。漸漸的,盧湛就這樣成為了今日的盧湛,懷里揣著他的布縫烏龜,肩上背負著三軍將士的熱血,身后守護著隴右千里沃土。
月光靜靜流淌,裴昀在盧湛身邊躺了下來,將手枕在腦后,兩個年輕人的肩膀靠在一起。
“既然那么怕臟怕臭,為什么還來戰(zhàn)場?”裴昀問。
“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是我姐夫?!北R湛的臉龐染了月色,露出清秀的酒窩,“姐姐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來隴右,并不是為了什么家國天下的大事,只是不想我姐姐哭而已?!?p> 說到大自己十歲的長姐,盧湛微微一笑:“既然姐夫在河西,那我就在與他毗鄰的隴右吧,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讓他死?!?p> ——每次崔希逸離開長安,率兵出征,姐姐盧瑜兒都是笑著送他走。
她是大家閨秀,端莊明理,離別時的那些不舍、難過和害怕,都被她藏得很好。但盧湛還是看見了。
看見她一個人在庭院里望月,看見她一針一線地縫著添冬的衣裳,看著她靜靜地出神。
夢里有千回百轉(zhuǎn),思念有千針萬線,良人有千里萬里,她等著他回來,而這盼望,絕不該落空,也絕不能落空。
盧湛想,她為他做了那么多,在他害怕的時候牽著他的小手唱歌給他聽,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是她從屠宰場救他出來,替他洗干凈了臟污,后來他整夜做噩夢哭醒,說“好臟好臭”,是她在燈下為他縫了那只小烏龜,馱著花朵,放到他枕邊,告訴他:“小烏龜陪你,有了花花,就會很香,不臭了?!彼艥u漸能安心入睡。他想,等他長大了,也要為她做點事,守護她想要見的人。
所以他來到隴右,與河西軍互為腹背。
別人都以為盧湛背靠崔希逸這座青山,才能在隴右得以保全;其實盧湛一心一意想的,只是保護崔希逸。
“笨蛋。”裴昀摸到手邊被解下來的盧湛的鎧甲,笑了笑。
戰(zhàn)甲已解,心甲仍在。戰(zhàn)無不勝的盔甲,不過是想要守護某一個人的心。
這時,草叢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裴昀一躍而起,隨著“吱”的一聲嚎叫,一只動物被他抓在手中。
那是一只漂亮得奇異的穿山甲,身上鱗片熠熠發(fā)光,如同穿了一身月光鑄成的戰(zhàn)甲,臉卻是毛茸茸的狐貍臉,烏黑滴溜溜的眼睛驚惶地看著少年,四只爪子懸空,抗議地亂蹬。
“咦?”裴昀眉頭輕輕一抬。
“嗚嗚,快放開我!”穿山甲竟然開口說話了,徒勞地想要掙脫少年的手掌逃跑。
盧湛也坐起身來,震驚地看著會說話的穿山甲——妖怪?
“我一直想不通,吐蕃軍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城中?!迸彡阑剡^頭來,與盧湛對視。目光交接,少年的眼神明亮得近乎銳利:“原來,是地道。”
一夜之間打通近百里長的地道,原本根本是不可能的——至少,不是人力所能為的。
裴昀拎著穿山甲,半蹲下來:“從吐蕃軍中逃出來的?”
穿山甲似乎膽子很小,不敢騙他,眼淚汪汪地用力點頭。裴昀伸手撥了撥它的尾巴:“我記得,《山海經(jīng)》中記載了一種妖怪,叫龍魚[1],棲息在沃野北邊,雖然名字里有魚字,其實是長著狐貍臉的穿山甲,能穿山越嶺,擅長挖地道?!?p> 少年一字一字地問:“替吐蕃人挖地道的,就是你?”
“是我?!饼堲~氣鼓鼓又害怕地縮成一團,“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我要去救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龍魚用力擺著小腦袋,淚汪汪地懇求,“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好?!迸彡浪菩Ψ切?,“這么肥的龍魚,清蒸起來味道應該不錯。盧將軍,你要試試我的廚藝嗎?”
“別……別蒸我!”龍魚哭著抗議。
看著裴昀輕車熟路地欺負妖怪,盧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哈,我見過的妖怪比你見過的牛羊都多,”裴昀笑吟吟地說,“也許是人長得太帥了,所以有妖怪緣,真苦惱啊。”
少年的白衣被風吹起,唇角也掀起一縷笑意:“不想被蒸熟,就替我做一件事?!?p> “什么事?”龍魚瞪著淚汪汪的小眼睛問。
不等裴昀回答,遠遠地傳來馬蹄聲,盧湛的神色驟然一變:“有動靜,敵軍來了!”
六
原本以為至少要到天明,吐蕃軍才能搜查到這處隱蔽的藏身密林,但也許是龍魚的逃走,讓他們連夜緊急搜尋,竟然找到了唐軍的藏身之所。
此刻唐軍多是傷兵,戰(zhàn)斗力弱,根本不是叛軍對手。
盧湛站在陣前,望著越來越近的敵軍,沉聲命令參將:“你帶傷兵往北撤退?!?p> “那將軍呢?”參將著急地脫口而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
月下盧湛的面孔因為失血而微微蒼白,卻有種冰雪威儀,他拿著長槍沉聲命令:“快去?!?p> “是!”參將一咬牙,不敢違抗軍令,招呼身后:“跟我走!”
吐蕃的馬蹄轉(zhuǎn)眼已經(jīng)呼嘯而至。
盧湛一勒韁繩,身下戰(zhàn)馬昂首嘶鳴,他抬起手中九尺長槍,朝叛軍沖殺而去。
雪色鋒鏑在月下寒光閃爍,長槍橫掃之處,人仰馬翻,一片慘叫哀嚎。亂軍之中,盧湛的戰(zhàn)袍如同風雪漫卷,天地為之黯然失色,萬夫不當之勇,也不過如此!
眼看他一人在千軍之中殺出血路,叛軍士兵們紛紛畏縮后退,吐蕃首領神色大變,突然大聲喊:“隴右大將軍盧湛在此!取他首級的,賞金千兩!”刀槍相交,剎時激起電光火石!盧湛的傷口被震裂,身形一滯,對方怎會放棄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刀尖攸然刺過盧湛的肩胛,剎那間血流如注。盧湛痛得渾身肌肉一縮,而吐蕃首領的大刀猛地朝他的頭顱砍下!
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盧湛突然連人帶馬往下一沉。
只聽“轟”地一聲響,塵土飛揚,一人一馬腳下的土地突然塌陷,人馬都瞬時滾入地道之中,消失不見!
“灰土有點兒臟,別介意啊。”黑暗中傳來少年裴昀笑吟吟的聲音。
他讓穿山甲做的事,就是挖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
此刻龍魚正在前面“吭哧吭哧”賣力地刨土,小短腿一刻不停,裴昀拖著一個身受重傷的盧湛,和一匹“咴咴”鳴叫不愿意往前走的馬,摸索在曲折的地道中。半晌沒有聽到身后的動靜,他怕盧湛暈過去了,回頭問:“還清醒著嗎?怎么樣?”
“很糟糕。”盧湛苦笑。
——此刻有潔癖的他渾身灰土血污,跟著一只穿山甲狼狽地鉆地道,再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還活著就不太糟糕,你覺得呢?”裴昀滿不在乎地說。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但盧湛能想象到裴昀慵懶微笑的樣子,不知為何,他也勾了勾嘴角。
有的人沒心沒肺,灑脫無懼,就像長夜星光,總能讓人看到希望。
“對了,那個吐蕃首領說你值千兩黃金,”裴昀突然朝他伸出手,興致盎然地問,“我救了你的性命,也不貪心,只要五百兩,怎么樣?”
“……”
“不會這么小氣吧!”裴昀抗議,“這可是救命之恩,都沒讓你以身相許,只要五百兩而已。”
“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我也救過你的命吧?”盧湛冷淡地回答。
“沒忘沒忘,可是我的命在叛軍那里最多值一百個銅錢,你的命可是一千兩黃金!”裴昀笑嘻嘻地說,“最多到時候你給我五百兩黃金時,給你扣掉一百個銅錢。”
盧湛按住胸前傷口,頓了一下:“誰說你的命不值錢?”
“你這么在乎我,我會很感動的……算了算了?!迸彡澜K于擺擺手,“那五百兩黃金只要四百八十兩,算你便宜點?!?p> “……”盧湛氣得閉上嘴,嫌棄地不再理他。
從地道里出來,已經(jīng)在鄯州城外。遠山漸漸出現(xiàn)魚肚白的微光,能遠遠看到一隊人馬,竟是吐谷渾叛軍。
吐谷渾被大唐稱為“白胡”,皮膚比中原人白,身材也極高大魁梧,擅長騎兵作戰(zhàn),而且軍紀如鐵,士兵以兇悍不懼死而聞名。聽說首領慕容舜每次在出征之前,都會大量斬殺士兵——只要觸犯軍規(guī),哪怕極小的罪行也會被斬首示眾,所以陣前萬人如一,沒有一人敢退縮。
“那個就是慕容舜?”裴昀眨了眨眼睛。
策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正是吐谷渾首領慕容舜,他握韁的大手骨節(jié)突出,顯得強悍有力,戰(zhàn)袍下仿佛浸透了草原的疾風,烏錘戰(zhàn)甲襯托得他身形巍然,肩背如鐵,只是幽藍眼眸里的神色似乎有幾分古怪。身邊的幾名侍衛(wèi)與他離得極近,馬蹄幾乎挨著馬蹄。
裴昀壓低聲音:“往我們這邊過來了?!?p> 他們所在之處,正是之前吐蕃人所走的城南地道出口,穿山甲熟知地下方向,把新舊地道一齊打通,他們才能從這里出來。
黎明將至,眼看吐谷渾軍隊越來越近。
七
清晨半明半晦的微光中,城門緩緩打開,隨著沉厚的馬蹄聲,一隊吐蕃軍從城中列隊而出。
“如今鄯州城已被攻克,我們的交易該兌現(xiàn)了吧?!蹦饺菟从抗鈸P起下頜,神態(tài)間飛揚著睥睨天下的氣勢,眼中有一點渴盼的熱度。他昂首看著曦光中的城墻,似乎這城池之中有極為吸引他的東西。
“我們說到的,自然做到?!蓖罗瑢㈩I看著士兵們在草叢中搜尋,眼底毫不掩飾貪婪的光,“鄯州城中金銀糧食無數(shù),我吐蕃不會吝嗇與吐谷渾子民分享。鄯州與河源只是個開始,不日之后,隴右、安西、河西,都將是我們的領土?!?p> 吐蕃將領隨即抬了抬手,立刻有數(shù)十個士兵迅速來到草叢中,分散搜尋。
不一會兒,士兵們回到馬前稟報:“報,沒有發(fā)現(xiàn)!”
“這周圍的血腥氣還沒有散去,盧湛昨夜分明是被龍魚所救,他們應該就在附近!”吐蕃將領面色陰沉,“龍魚這樣的神物,一夜之間能挖通百里地道,在戰(zhàn)場上可抵千軍萬馬,必須找到?!?p> “是!”士兵們領命,更多的人手持兵器分頭去找。
“不是吧……”裴昀心中暗暗叫苦,眼看士兵的腳步越來越近,現(xiàn)在他和盧湛都受了傷,呆蠢的龍魚竟然找不到之前的地道口了。
兩股叛軍有數(shù)千人,他們?nèi)绻话l(fā)現(xiàn),只有死路一條。
“只要一柱香的功夫,我就能再挖個小地道……”龍魚急中生智,準備再挖一條地道。
可惜來不及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慕容舜和他的侍衛(wèi)也開始四處搜尋。就在這時,草叢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慕容舜朝士兵大聲說:“搜!”
身邊的士兵正要去探,慕容舜身下的駿馬突然一聲嘶鳴!他手中陌刀來不及出鞘,頸間一涼,長劍已經(jīng)架在他的脖子上!少年縱身躍上他的馬背,緊貼在他身后,晨曦中臉容清艷,慵懶笑意似帶一縷長安月下的清風:“別動?!?p> “大單于!”寸步不離的侍衛(wèi)臉色一變。
裴昀橫劍在對方頸前:“擒賊擒王,我若是一劍殺了你,吐谷渾大軍便會成一盤散沙吧?!?p> “你——!”慕容舜是草原梟雄,驟然受制于人,額頭青筋憤怒地暴起。
“太宗貞觀九年,你曾祖父慕容順不堪吐蕃攻掠搶奪,率兵來降,被我大唐封為西平郡王,禮待有加;貞觀十四年,大唐下嫁弘化公主、金城公主,加封你祖父為青海王;高宗龍朔三年,吐谷渾幾乎為突厥所滅,被我大唐安置于涼州,后送你們回歸故里?!?p> 少年說出的一樁樁、一件件,從容而清晰,直到最后一句,他的神態(tài)仍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卻帶著一縷森寒的殺意:“大唐對吐谷渾仁至義盡,你降而復叛,言而無信,欠我大唐一個交待?!?p> 挾持著慕容舜,裴昀的神色沉如磐石,方才的輕佻全都消失不見,和那些久經(jīng)沙場、見慣生死的名將一樣,沒有一絲漣漪:“讓他們退后?!?p> “都退后?!蹦饺菟闯谅曊f。
“單于……”
原本呈半月形圍繞護衛(wèi)在慕容舜身邊的侍衛(wèi)們,狐疑地后撤,不甘心地退到五步開外,只聽裴昀突然喝了一聲:“動手!”
他話音未落,慕容舜如閃電般縱馬上前,手中陌刀驟然橫掃,一個侍衛(wèi)的頭顱頓時滾落在地上!裴昀手中長劍刺出,另一個鷹鉤鼻的侍衛(wèi)慘叫著被挑落馬下,兩人的動作快如疾風,還有一人想逃,被慕容舜持長刀追擊,一刀貫胸而過!
變故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吐谷渾士兵都被這一幕驚呆了,沒了“侍衛(wèi)”們密不透風的“保護”,慕容舜如同脫離囚籠的雄鷹,雙目驟睜,揚聲大喝:“洛延等人反叛,已被我誅殺!兄弟們,大唐不曾負我,如今我等拋灑熱血的時候到了!跟我沖!”
事發(fā)突然,連吐蕃人也沒有反應過來。慕容舜積威已久,吐谷渾士兵對他言聽計從,誓死跟隨,立刻跟著他的長刀就沖了上去,和吐蕃人廝殺在一起。
裴昀躍下馬背,背起傷重的盧湛,抬目望去,只見遠處沙塵滾滾,在晨曦之中獵獵招展的,竟是唐軍大旗!
“唐軍來了!”
“是河源軍!”
……
吐蕃軍意識到大事不妙,想要撤回城中,來不及了。原本在戰(zhàn)報中“慘敗幾近覆沒”的河源軍,如同烏云覆頂般席卷沖殺而至。裴昀驀地回頭,看向遠山金色的晨光,突然意識到——
以驍勇善戰(zhàn)而聞名的河源軍,絕不可能如戰(zhàn)報中所提的那樣不堪一擊。河源軍并非真敗,而是崔希逸誘敵之策!
吐蕃軍發(fā)現(xiàn)自己腹背受敵時,已經(jīng)太遲了。
鄯州城被唐軍與吐谷渾聯(lián)手奪回。吐蕃軍損失慘重,殘部倉皇西逃。這一仗,唐軍反敗為勝。
清點戰(zhàn)場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慕容舜著急地策馬朝城中而去,似乎鄯州城內(nèi)有他渴盼已經(jīng)的黎明。
遠遠地,只見唐軍將士抱著一個年輕人,從清晨的薄霧中走來。
被抱著的人皮膚蒼白如雪,似乎是久不見陽光,幾乎能看見頸脖上淡藍色的筋脈,一頭雪白長發(fā)自雙肩垂下,如同曦光中的精靈。
看他的雙腿,似乎是不良于行。
慕容舜的瞳孔驟然一縮,突然大叫一聲,摧肝裂膽地喊:“兄長!”
這一刻,慕容舜如同野狼般,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馬,滿臉眼淚朝前方狂奔過去,抱住年輕人的腿,草原梟雄竟然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兄長!七年……七年了!我們兄弟終于又相見了!”
刀光劍影,不過過眼云煙;戰(zhàn)旗獵獵,不過心中執(zhí)念。萬千將士盡著鐵甲,只為一人性命。
裴昀突然覺得懷中一輕,這才發(fā)現(xiàn)龍魚也竄了出去。
蒼白的青年抬起頭來,眼中淚光閃動。龍魚迅速竄上他清瘦的肩膀,用小爪子給他擦淚水:“主人,你哭啦……”
原來龍魚的主人,便是慕容舜的兄長,慕容歆。多年前吐谷渾戰(zhàn)敗,慕容歆被送到吐蕃做質(zhì)子,囚禁至今。
清風過城,草木微擺,天終于大亮了。
盧湛與裴昀并綹策馬入城,盧湛問:“那時你如何知曉吐谷渾首領沒有叛變,是受人脅迫?”
“看到他和侍衛(wèi)策馬而行的時候?!迸彡罎M不在乎地聳聳肩,“那些侍衛(wèi)離他太近了,正常的情況馬蹄絕不需要挨那么近,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他們在慕容舜近身之處,便于控制他。而且護衛(wèi)的隊形在慕容舜身后呈半月形,很反常不是么?都是自己的軍隊,他們卻在戒備身后,那根本不是正常的保護,倒像要把慕容舜和他的部下們隔開?!?p> “若是你賭輸了呢?”
“橫豎也是死,只能賭一把,誰讓我還帶著你這個拖油瓶呢?”裴昀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身后春風浩蕩。
盧湛沒理會他的胡扯,淡淡地說:“如今看來,張相所言也有道理。當初,我還以為張相是故意針對我姐夫,不讓我們放開打?!?p> 清風流云繞城,盧湛接著說:“張相曾經(jīng)追過我姐姐,你知道嗎?”
裴昀不服氣地執(zhí)綹望天:“只是八卦而已?!?p> 長安城的確曾經(jīng)有傳言,說風姿卓絕的張九齡,少年時追求盧家千金盧瑜兒,求而不得。
“張相對武將,尤其對我姐夫,總是不太友好,有了戰(zhàn)功也很少封賞?!?p>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迸彡懒⒖毯敛华q豫地反駁,“老師心胸豁達,絕不會公私不分?!?p> “人皆有私?!北R湛的神色有些微妙,“張相也一樣?!?p> “你什么意思?”本來對什么事都滿不在乎的裴昀,竟然生了氣,轉(zhuǎn)頭怒目瞪著盧湛。
“那時中書省送來的密信中,還夾了一紙私函。”盧湛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卷,遞給裴昀,“你自己看?!?p> 紙卷很小,晨光中可見熟悉的字跡,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昀兒初上戰(zhàn)場,若遇生死,請將軍代為看護。九齡頓首。
裴昀的手僵在半空,眼眶突然酸脹得難以忍耐。他第一次親歷戰(zhàn)場,受傷,殺戮,城破……從地獄中走了一遭,鬼門關徘徊了一趟,此刻想到千里之外的家,眼前浮起那個人對他溫和微笑的模樣,淚水幾乎忍不住滾落下來。
“那時你救我,是因為老師的托付?”裴昀通紅著眼眶地問。
“那倒不是?!北R湛高冷地說,“你是我軍中兄弟,我自然會護著你。只是張丞相這樣的人,竟然開口求人,也是千載難逢?!?p> 到現(xiàn)在,裴昀終于明白了當初盧湛讓他看信時微妙的神色。
人人都知道張九齡清正孤高,山岳難以撼動,卻為了裴昀,寫下這張“頓首[2]”的筆墨。
長安與邊塞,月晴月缺,牽掛不改。
八
春夜如醉,大帳內(nèi)設下慶功的宴席,美酒甘冽動人。
“當初我部族東遷入唐之時,我兄長被吐蕃人俘虜做質(zhì)子,距今已有七年之久。”慕容舜俯首,向盧湛行禮,“因兄長懂得飼養(yǎng)神物龍魚,吐蕃人為了防止他逃跑,甚至殘忍地將他的腳筋挑斷,使他無法行走。今春冰破之時,龍魚終于長成,吐蕃派使者來游說,若是我與他們聯(lián)手叛唐,就放歸我兄長;若我不起兵反叛,便讓我兄弟無法再見。
“為了救兄長的性命,我只能答應出兵,在鄯州以城換人??纱筇朴谖矣卸髁x,我于是假意答應吐蕃,從涼州起兵時飛鴿傳書到河西向崔希逸將軍,稟明實情?!?p> 裴昀手握酒杯,心中霍然敞亮——原來,從一開始,崔希逸就知曉吐谷渾的立場。
所以他給盧湛的信中只說“堅守城池,斷其后路即可”,沒有說剿滅或平叛,這并非不信任盧湛,而是戰(zhàn)略所需;所以一路上吐谷渾都不曾與唐軍正面交鋒……
鄯州城外,安營扎寨;河源佯敗,誘敵深入。
崔希逸的布局不可謂不深謀遠慮,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也許就是那條近百里長的地道吧。
若非有龍魚助陣,鄯州城昨夜絕不至于被吐蕃一舉攻破。也不會有那么多流血與傷亡。
沙場之上,險象環(huán)生,一著不慎,就會扭轉(zhuǎn)整個戰(zhàn)局。
“昨夜變故突生,鄯州城破,我本想率軍增援,可吐蕃策反了洛延等人,他們在我身邊,名為保護,實為寸步不離的脅迫,令我無法行動。”慕容舜皺起眉,說到這里他站起身,原本冷酷的藍眸竟露出一縷衷心的激賞,“所幸這位小將軍臨危不亂,竟能在危急之中決斷,將我?guī)щx洛延諸人的控制,我敬你!”
“我不姓小,姓裴,也不是什么將軍?!迸彡缿醒笱蟮嘏e杯,一飲而盡,“你該謝謝你的馬,馱了兩個人,沒有發(fā)脾氣把你甩下來。”
慕容舜放聲大笑。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些醉意。
走出營帳時,月明星稀,盧湛的臉頰泛起緋紅的醉態(tài),憂郁的眉眼似乎有心事。裴昀半醉地問:“怎么?打了勝仗也不開心?”
“當初姐夫給我的信,還有半截我沒有看。”盧湛憂傷地說,“所幸你及時發(fā)現(xiàn)吐谷渾首領受人脅迫,不然姐夫該打我了?!?p> 裴昀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頭皮微微發(fā)麻:“你的意思是說,崔希逸將軍早就提示過你,慕容舜并非真正叛變?!”
“就是這樣?!北R湛點了點頭,醉意朦朧地摸出軍書遞給對方看,一共兩封,一封是大戰(zhàn)前崔希逸寄來的,另一封是今夜剛寄到的,“我剛收到的軍書,姐夫說得很清楚?!?p> 裴昀對著月光看去,還不及細讀,便赫然看到第一封信被燒掉了半截。
這一刻,裴昀覺得酒意上涌:“你把當初的書信后半截燒了?軍書十萬火急,你竟然燒掉了一半?”
盧湛無辜地點頭,頰邊露出憂傷的酒窩:“姐夫這個人有個毛病,一言不合就詩興大發(fā)。以往的軍書,都是前半截寫正事,后半截寫情詩,他寫給我姐姐的情詩很肉麻,我想不看也罷。恰好那天有個新兵不知道我討厭羊肉,送了碗羊肉湯過來,湯還灑在信紙上,我聞到那膻味就想吐,就隨手燒了紙張臟污的后半截,以為只是情詩而已……”
“我能打人嗎?”裴昀簡直再一次懷疑,盧將軍這樣的傲嬌,是怎樣在戰(zhàn)場上活到今天的?!
皎皎明月之下,少年痛苦地扶額——看來,百戰(zhàn)沙場的崔將軍還不知道盧湛燒信的事。
在今夜送達的書信上,崔將軍對盧湛不吝贊揚,大意是說:當初讓你配合截斷后路,將計就計,本來以為你會出兵大通河,想不到這次你如此深謀遠慮,竟然在湟水誘敵,攻守兼?zhèn)?,實在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我的部署被打亂,焦頭爛額,但仍然很欣慰你的進步,用兵竟能出其不意。
歪打正著,瞞天過海。
這一次,盧湛因為有了小將裴昀,竟成功地將大唐名將騙過了……
再看后半截,果然是崔希逸手書的情詩,而且果然很肉麻,末尾還讓盧湛在他姐姐面前替自己多說好話,下次不要讓他再跪搓衣板云云。
“你姐姐不是很溫柔嗎?跪搓衣板是怎么回事?”裴昀的槽點頓時轉(zhuǎn)移了。一抬頭,卻看盧湛已經(jīng)搖搖晃晃走到前面去了。
見過心大的,沒見過心這么大的。裴昀氣得發(fā)笑,頭頂繁星繚亂,他醉醺醺地把信讀完,目光停在信尾處。
那里的筆墨格外飽滿,蒼勁豪邁地寫了四個字:少年可畏。
九
三月草長鶯飛,一場叛亂被平定,隴右軍營的氣氛難得輕松。
裴昀又呼朋引伴去樹林里抓野山羊,烤羊頭去了。
陽光照進中軍營帳,盧湛正親筆給朝廷寫戰(zhàn)報,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握著筆若有所思,良久不曾落墨。
身邊的幾名將領不知道主帥在沉思什么,也不敢打擾,只能面面相覷。聽說當年盧湛在兵部為官時,也是文辭風流的俊雅人物,寫封戰(zhàn)報,應該不會像他們這些大老粗一樣為難吧?
半晌,盧湛終于抬頭,神態(tài)頗為苦惱地看了副將一眼:“那個吐谷渾首領叫什么來著?我忘了?!?p> “……”副將嘴角抽搐了一下,趕緊說,“慕容舜?!?p> 弄了半天,人臉和人名才是困擾主帥的最大難題啊。兩軍仗也打了,酒也喝了,還定下盟約,盧將軍竟然沒記住別人的臉……
臉盲癥患者盧湛點了點頭,終于欣然落筆,邊寫邊說:“謝了,馮都尉。”
“將軍,我姓鐘?!北桓兄x的副將淚流滿面。
旁邊的將領們同情地看著鐘副將,其實他們知道,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唉。姓王姓張,在盧將軍眼里,人臉和人臉都是一樣的,想讓主帥把每個人的名字和臉對應起來,就像讓他把天上的每顆星星與地上的每頭牛羊?qū)饋硪粯?,不可能吧?p> 不知道是誰在盧湛背后使了個眼色,指了指營帳角落里一個空空的酒壇……將領們目光交流,極有默契,因為他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仗也打勝了,是不是應該學那個新來的裴昀,給臉盲癥主帥一個熊抱?
“啊——!”一聲慘叫從盧湛的營帳里傳來,巡邏的士兵嚇了一跳,趕緊沖進來:“盧將軍——”
上次主帥的營帳傳來如此可怕的聲音,還是幾個月前,裴昀喝酒闖營的那一次。
這次情形似乎更為嚴重,一瞬間,他看到好幾個身影朝主帥撲過去,可他的腳步還沒邁進去,卻被一股掌風內(nèi)力推到門外!營帳門簾如被北風席卷,“唰”地關上了。
營帳里面?zhèn)鱽怼捌蛊古遗摇钡穆曇簦坪跏菛|西被帶翻了,還有什么滾落到地上的聲音。
士兵目瞪口呆地站在營帳外,心中默默心疼主帥一萬遍。
終于,營帳門簾開了。
士兵一愣,只見盧湛神色如常地走了出來,手中握著他的九尺長槍。
過了一會兒,鐘副將走出來了,鼻青臉腫,呲著牙倒吸著冷氣。
又過了一會兒,幾個將領都走出來了,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捂著肋骨,一個比一個狼狽。
原來……剛才里面的聲音,是盧將軍以一挑四,把他們打趴下的聲音?
“看什么看?沒見過人走路摔倒???”鐘副將看到士兵張大嘴一臉能吞雞蛋的表情,勃然大怒。
“看什么看?沒見過幾個人摔在一起?。俊笔O碌膶㈩I們也大怒路過。
“是,是?!笔勘s緊站直身體!
隴右的將領們?nèi)ボ娽t(yī)那里拿藥抹傷口時,據(jù)說抱在一起哭了。
——誰再敢跟他們說要讓盧將軍記住臉,就上前去一個熊抱,他們跟誰拼命!
拋磚引玉:《三十六計》第十七計:“類以誘之,擊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