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原本定了的午后游園賞花,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雨而不得不取消,除卻姜寂初在內(nèi)的所有女眷都深感掃興,而誰也沒想到,這場大雨會連綿至深夜。
臨近子時,中書令姜紹結(jié)束公務(wù)之后,伴著窗外落雨在案前煮茶,整座院子都是煙雨瀟瀟之音,誰也不會在意一陣輕而再輕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將你的茶吵醒了。”
來者在姜紹面前帶著寒氣悄然落座,從懷中拿出手帕擦了擦衣袍外面的雨水,他自從多年前受重傷后便十分畏寒,雖然保住了一身武功,病根卻難以治愈。
“看來你的輕功還在?!苯B隨意擺弄著案上的茶,思及面前的人尚且還能在兵士的重重護衛(wèi)之下到這里來,還算留了些本事,他冷著語氣說道:“朝臣深夜會見江湖黨宗的掌門人,被人發(fā)現(xiàn),我姜家滿門都要被你害死了?!?p> 夕染卻主動為自己倒了一盞茶,挑眉笑道:“你就這么怕,怕我把你們家拖下水?”
姜紹冷哼一句,“怕有何用,我姜家的兒子和女兒不早就在你的掌控中了嗎?”
“掌控?”夕染顯然對姜紹的辭藻并不滿意,“不不不,這個詞兒用的可不對,虧你還是代擬圣詔的中書令呢......我充其量也就是庇護,對,庇護他們而已。你看看,我一向是遷就你的,你居然用如此不堪的詞語來形容我,這可不好?!?p> 姜紹沉著臉,淡淡道:“我女兒游湖遇刺,你這庇護的還真是好??!”
“怪就怪在,你們姜家樹大招風。”夕染端起茶來,似模似樣地聞香品茗。
姜紹只管不語。
夕染見他這般不領(lǐng)情,非但不識趣,反而繼續(xù)自顧自地講起陳年舊事來。
“你以為竹蘇能護她一輩子,非也;你明知道姜卿元恨極了這對兄妹,卻看著他找法子害寂初,再讓幾位殺手去竹蘇送命,逼著她想明白,只有弦月山莊才是最好的去處?!?p> 爐上水沸,茶案茗香,可夕染卻猶如癡醉,深夜不請自來,來了就熏熏然一般說一些醉話。
只見他把身子后仰,雙腿一盤隨心隨性地往身后憑幾上面依靠,瞇著眼睛打量著自己面前這個正襟危坐的中書令大人,他沒忍住,笑了,一邊笑著一邊說道:“你為這個女兒的盤算可所謂是......愛女心切,可你沒想到當年刺殺她的另有其人,結(jié)果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還是回到了朔安城這個虎狼窩里面,有違當年妍詩的初衷?!?p> 茶杯應(yīng)聲而碎的聲音,雖能被漫天大雨和驚雷掩蓋,可在整個并不寬闊的空間里面還是十分響亮。
夕染的話,顯然刺到了姜紹的動容之處。
姜紹幾近拍案而起,可就連他的滿腔怒言都帶著苦澀,帶著擠壓了十多年的無奈。
“當年卿言遭人暗害,我讓寂初暫時進山莊是為了尋你庇護。可你呢!你只會讓她以身犯險,誘她為你辦事,誘她一步步去調(diào)查早就蓋棺定論的陳年舊案。不僅如此,你還把宣王和卿言都拽進你的計謀里!你還想干什么,調(diào)查你口中的真相嗎?人都死了,即便查到了真相,死去的人還能回來嗎?這仇就算報了嗎?”
“你和龍丘墨羽一個德行,永遠只知道退讓,退讓!可你現(xiàn)在看到了,一味退讓有何好處?”
“如今的局面,毫無收獲反而打草驚蛇,便是你一手造成的!在南川的地界,卻叫別人占了先機,在弦月山莊囊括封鎖的江湖之下,居然還有人能豢養(yǎng)殺手,連你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夕染啊夕染,你這些年究竟有沒有進步?”
姜紹此刻面沉如水,說的話卻絲毫不留情面,將夕染從上到下折損了一遍。
“毫無收獲?”夕染瞪著眼睛,若不是他還算清醒著,他早就想狠狠地抽面前之人的臉了,“若不是我,你能知道華長亭是被人所冤,欒城疫病都是賀蘭旋調(diào)配疫毒的結(jié)果嗎?若不是我,若不是我們查到上官嚴誠,你想要報仇,你能去找誰報仇?”
未等夕染說完,姜紹卻恍然大悟,感嘆道:“原來,陰夏用南樓的勢力與你合作,條件便是你助她找到賀蘭旋啊......”他不會對夕染的調(diào)查之事做出阻攔,這些年之所以一直作壁上觀,便是不贊同夕染無所不用其極的不擇手段罷了。
“你不就是擔憂姜寂初的安危嗎?”夕染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帶著兇狠面具的慈父,“我今夜冒雨前來,是有件事情想要說與你聽?!?p> “呵,還能有好事不成!”姜紹對于夕染的態(tài)度一向不耐煩。
“我雖然不贊同你那窩囊行徑,卻不得不贊嘆你選女婿的眼光?!?p> 姜紹聽罷,隱晦地蹙了蹙眉,顯然并不知曉江湖上最近發(fā)生的大事。
夕染倒是很滿意姜紹的神色,他隨意擺弄著茶洗,道:“弦月山莊時隔六十年,居然在本朝出現(xiàn)了久違的死令暗書,你說新奇不新奇?”
不可否認,當栗汶向他稟報死令之事的時候,連他都驚得差一點打翻了茶盞,而如今,他也在姜紹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神色,以及,同樣差點就打翻了的茶盞。
此刻,姜紹那久經(jīng)滄桑的老臉上,就連那幾道皺紋與斑痕都無不昭示著他的驚詫。
他知道這些條件對于凌靖塵而言意味著什么,他從未想過,這位女婿真的會以身家性命去相護他的女兒。
可見姜寂初不會是第二個夕妍詩。
“怎么了,是不是驚訝得差點就要昏頭了?”
夕染眼中透著審視的光芒,含笑打量著姜紹的反應(yīng)。
那是一種復(fù)雜的表情,震驚中帶著釋懷,從容卻帶著些隱晦的慌張,還有些對未知的畏懼。
半晌之后,姜紹淡淡一笑,“你說得對,我有個好女婿。”
不論如何,他從不后悔那日將女兒交托到凌靖塵的手上。
“寂初確實是個好姑娘,她幾乎就是你與妍詩的完美結(jié)合,美貌聰慧機敏加上些冷艷的狠絕凌厲,還時不時的露出些善良,這些都是天下女子難能可貴的?!苯又?,夕染卻冷淡一笑,“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睿王還是不放過她,硬是想要她的命,以為沒了她,凌靖塵就與你們姜家這個強大的靠山斷了聯(lián)系......就像他當年與顧家一樣?!?p> “都是溫譽皇后的兒子,卻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性格?!苯B豈會猜不出夏堯湖之事的幕后主謀?
“是啊,一個像我妹妹這般有情有義,一個卻像凌致那樣狼子野心。”
能夠如此明目張膽的痛斥當今圣上,這天底下也就只有夕染一人了。
怒火與涼雨里外相抗,夕染不由得干咳了幾聲,正欲離開。
“我一直沒能想明白,你與大辰赫連氏的約定究竟是什么?”姜紹終究還是問了,這么多年,這是他一直都想要當面說出口的問題,“是什么讓你不惜殺掉葉筠茳,也要守住這個也許永遠都見不得光的秘密?”
“來而不往非禮也。”夕染陰邪一笑,起身揮了揮長袖,“這是我送給凌家的,望他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