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青突然莫名打了個冷顫，雞皮疙瘩在脖子后圍了一圈，自打記事起，他基本沒見過這位柳家的大護(hù)院露出過幾次這樣的緊張神情。他緊緊捏著腰間的佩劍，上前兩步跟進(jìn)楊老頭，快步走到了柳莊圍墻邊的塔樓上。
柳塵燕也在上面，翹著腳像莊外張望，小姑娘像是逛燈會似的，手里還捧著一小把雞油梨子果脯，邊看邊吃。
“你在這湊什么熱鬧？”柳長青有點惱火，“回你自己屋去，有危險怎么辦？”
“你兇我干嘛？”柳塵燕眉毛一挑，兇巴巴地盯著自己哥哥，“只準(zhǔn)你看不準(zhǔn)我看，什么道理?！?p> 柳長青沒再搭理妹妹，轉(zhuǎn)身把她扒拉到一邊去了。他和楊老頭走到青石塔樓邊，向莊外眺望過去.
一個穿著黑衣的身影站在通往柳莊大門的石板大道上，他立著把長槍，不動也不響。
男人很高，肩膀很寬，但寬大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臂卻像是被吸干了血肉，剩下一層皮枯瘦的套在骨架上。
槍很長，青銀的淡色紋路，槍尖帶著寡空的楞，無纓嵌于槍頭與槍身之間。
槍很沉，陷入青石板一寸有余。
“什么情況？”
架著巨弩的護(hù)院也一臉疑惑，道：“回少爺，這人站在這里有一炷香了，但也只是立了桿大槍，我們也不好貿(mào)然攻擊?！?p> 柳長青望向楊老頭，后者攥著劍柄的手骨隱隱發(fā)白。老人背部微微拱起，肩骨內(nèi)旋。
是拔劍的姿態(tài)。
似乎是察覺到了塔樓上的人，站在遠(yuǎn)處的黑衣人似乎輕輕點了點頭，然后開始慢慢踱步走來。他換了個倒提的搶位，槍尖在石板上劃出長長的白痕。
巨弩蓄勢待發(fā)，若只還是肉體凡胎，那只是一個血肉四濺的下場。
柳長青瞇著眼睛，離得稍微近了，他看到黑衣人胸前有著一副刺繡：一條大魚，和一條蛟龍纏斗在一起。
魚龍會。
黑衣人，就是李尚說的王武了。
有馬蹄聲響起，柳府旁側(cè)稱不上濃密的樹林中，落葉枯枝森然作響，有人身騎黑馬，提一桿血跡斑斑的精鋼大槍，一騎當(dāng)先沖出樹林。
稍落后與他兩人策馬狂奔，沖出樹林后猛然振臂一呼，撐兩桿大旗，黑底紅字，宛若鮮血橫流，上書八字：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這三人為先鋒，身后還跟著十幾個穿著略破舊的男人，手中武器各式，但無一例外額頭處都纏一紅麻布，上面用黑線繡著“魚龍會”三個大字。
楊老頭低吼一聲：“弓弩起——”
一旁本來打掃庭院的年輕的小家丁聽到戰(zhàn)馬嘶吼，又見府外有人頭落地，本就嚇得瑟瑟發(fā)抖，又聽到平日里威嚴(yán)的大護(hù)院渾厚地一喊，竟然直接癱坐在地上，兩腿間一股溫?zé)嵊砍觥?p> 幾十匹馬陸陸續(xù)續(xù)停在了領(lǐng)頭的黑衣人身后，那高大的男人微微轉(zhuǎn)身，面向身后的人群。
然而不同與尋常匪幫總是要喊上兩句的習(xí)慣，這群人格外的沉默，像是訓(xùn)練有素的甲士，一時間，竟僅聽得見戰(zhàn)馬的鼻息，還有踏在青石板上噠噠作響的馬蹄。
王武右手提著槍，左手接過手下遞過來的一柄長刀。
其余魚龍會的眾人皆望向柳府的大門，一言不發(fā)。
這些據(jù)說本是想為了同類奮斗的人，似乎聽到了自己肚子的響聲，似乎摸到了自己干癟皮膚下的肋骨。他們懵懵懂懂的站在那里，提著尖刀，口號響亮，眼神呆滯，腦袋里想的根本不是什么黎民百姓，為世間開太平。
只是見到了錢罷了。
黑衣人，王武，不騎馬亦不掌弓，慢慢走了過來。
他身后開始有人拎起刀，夾緊胯下馬匹，開始向前沖去。
楊元勛不想再等了。
“放箭。”
一時間，正門二十座塔樓，四十門連弩，總共三百支粹毒箭鋪天蓋地而出，若飛蝗過境，金鐵摩擦的刺耳，弩箭破風(fēng)的脆響，幾十人的身影，在那箭雨下顯得是那么渺小。
似乎所有人都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這一輪弩箭下去就要狠狠貫穿莊外所有人的胸膛，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賊常常厲害。
而那位走在最前面的該死之人，此時竟慢慢將手中的刀高高舉起，定會落得一個萬箭穿心的下場。
只有楊元勛瞳孔猛地放大。
刀鋒順發(fā)而成。
劇烈刺耳的放肆聲響在柳莊每一個人的耳邊響起，緊接著來不及反應(yīng)的，是刀意形成的、巨浪般的澎湃氣息。
似有天外黑風(fēng)吹起浪濤幾數(shù)，流水?dāng)鄻?，游人身前，一聲驚雷炸響。
三百支弩箭齊聲斷裂，脆弱不及那鹵水豆腐，在空中打著旋顫巍巍的下墜。
王武猛地轉(zhuǎn)身，左腳在深陷地面一寸，手中長槍向前擲出。
像是把燒熱的金鐵扔進(jìn)寒冬臘月的冰池中一般，激起空氣中連貫的、水花蒸發(fā)的滋滋響聲，那桿槍帶著不可阻攔的雄厚精氣，似洪水猛獸、財狼虎豹，就那樣向柳莊壓來。
柳長青猛地轉(zhuǎn)身奔跑，抱起柳塵燕躍下塔樓。
第一瞬，幾人高的厚重大門化為碎片。
楊老頭拔劍，直向魚龍會而去。
銀龍破水而出。
第二瞬，正門二十座塔樓被槍罡震裂，六十人從十幾米半空墜落。
終于有人反應(yīng)過來，莊內(nèi)人聲鼎沸，柳府里外嘈雜的像是炸了油鍋。
最后一瞬，長槍貫穿前廳、中堂，直至后院第一座亭臺。大地皸裂，池中錦鯉翻騰，撞死家丁婢女三十有余。
此時柳家眾人才明白，魚龍會根本不是朝廷所說的尋常匪幫。
它有一位不知級別的仙人坐鎮(zhèn)。
柳長青把柳塵燕放到了一處還算完好的墻壁下，萬幸，毫發(fā)無損。
同時，楊老頭的劍也到了。
他像是披著面皮的假人一般，沒人能想象出那枯瘦的身體中蘊含的、狂風(fēng)驟雨的劍意，他單手拎著那柄長劍，退化的肌肉，拖拽一般，用盡了全身的氣機。
唯眼神清明如稚童。
跨黑色駿馬，提金環(huán)大刀，魚龍會的第一波鐵蹄即將踐踏到老人身上。
老人慢慢抬頭。
“滔天?！?p> 于是劍氣遍布大地云端。
近十人的第一波先鋒，連人帶馬，均攔腰而斷。
楊老頭改為雙手握劍，輕輕呢喃。
“七斤河。”
像是千萬傾江河倒掛人間，數(shù)人胸骨斷裂，脊椎壓成三折，吐血而亡。
臻至化境，長劍離形成意。
楊老頭的目光轉(zhuǎn)向王武
“胡馬?！?p> 劍氣凝為一滴，于劍尖三分處。
楊老頭面色煞白，似乎下一秒便要昏過去一般。但他動作不見絲毫停滯，化劈為刺，沖向王武。
后者提槍，輕輕一嘆。
“您老了。”
那一天，柳長青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有出錯。
柳塵燕也看見了，其余在場的上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紺青色的，灼眼的電光。
而當(dāng)日晴空，萬里無云，卻電閃雷鳴。
王武動了。
大地皸裂，有溝壑平地而生。
長劍寸寸斷裂。
槍尖一刺，胸開。
楊老頭胸前一碗大洞，眼睛睜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