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尋的前后反差之大,自然令人生疑,只是夏之令沒有多問,只是說:“若你此話當真,可敢隨本官回去對簿公堂?”
紀尋自然一千個一萬個愿意,他堅信之前那個紀尋的記憶不會錯,也堅信眼前這個知府大人的氣節(jié),再加上有這層救命之恩在,被改判無罪幾乎是十拿九穩(wěn)的。
見紀尋態(tài)度誠懇,夏之令不再多問,再度邁步向前。
洪水過后滿目瘡痍,夏之令的憂心溢于言表,竟至于幾番悲愴過度已至氣短,搞的紀尋一路上心驚膽跳的生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只能不停的勸解他。
對淳安縣,夏之令不熟悉,而紀尋雖是在淳安縣被捕,但他本身卻是杭州人,淳安縣只是他老丈人家而已,所以他對道路也不熟悉。
是以二人只能沒目的的亂撞,終于在大半日后見到了人,且還是大大的一群人,觀其行跡,不用問也知道都是難民。
難民們往哪去呢,除了杭州還能是哪,而夏之令是杭州知府,自然也得回杭州,得,也不用問路了,跟著這長長的難民隊伍走,肯定沒錯了。
這一路,凍的發(fā)抖,餓的發(fā)慌,這雨還是喋喋不休的下著,停下休息可就再也起不來了,只能一直往前走,人在生死關頭的意志力是可怕的,紀尋從未想過自己一天能走上百里的路,可今天他做到了。
杭州終于到了,難民們是進不了城的,但夏之令當然可以。
跟著夏之令暢通無阻的進了杭州城,但迎接紀尋的卻不是熱騰騰的飯菜,而是冷冰冰的牢房,對此,紀尋很是不忿,但面對鐵面無私的夏之令,卻只能徒增奈何。
所幸,夏之令交代了衙役要善待紀尋,而杭州城的牢房也比淳安縣的要好的多,所以紀尋自重生以來終于吃了頓飽飯,睡了個好覺。
他本以為自己還要在這牢房里待上一段時間,最起碼得等夏之令將此次的天災處理掉,可卻沒想到僅是第二日他便被帶出了牢房,沒進公堂卻進了夏之令的書房。
與昨日相比,身著官袍的夏之令威壓了不知凡幾,可臉上的疲憊卻比昨日更甚,看起來這一夜又是沒合眼。
問過方知,夏之令之所以喚自己前來卻是因為昨日途中紀尋無意說出的一句話。夏之令問:“你昨日曾言及此番天災或許是改稻為桑的契機,本官考慮了一夜,覺得或有所為,可否深入說說。”
紀尋想了想,昨日確實說了這件事,可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根本未細想,不過眼下夏之令既然問起來,紀尋覺得自己必須說出個所以然來,以此引起夏之令的重視,為自己加一層保險。所幸,他前世雖然是個理科生,可在興趣的驅使下對史學也多有涉獵,所以他知道改稻為桑是有明一朝的巨大舉措,只是因為種種復雜的原因一直收效甚微。對此,后世的一些史學家多有點評,紀尋也涉獵了些,故而認為還是可以有的放矢的。
斟酌了會,紀尋緩聲說:“江浙之富饒首功絲綢,產(chǎn)地又以杭州為甚。今海禁已消,外銷無虞,已至今之絲綢所產(chǎn)遠少于求,制約之本便在于生絲不足。朝中有識之士甚多,故而多次推行改稻為桑,更引之為國策。然多次推行卻無成效,以愚淺見,不外乎二。其一,戶無余糧,故恐改桑之后再無口糧。其二,執(zhí)行者好高騖遠,急功近利,而今之朝廷卻繁冗至極無力扶持,方至每每無疾而終。二者相互拖累,想要成功無異于癡人說夢。然今朝卻有不同,第一,淳安縣此季之稻已然被毀,神仙難救,百姓唯有種桑一途別無他選。第二,現(xiàn)任知府乃是大人你,而非之前那些好高騖遠之輩。若大人能夠穩(wěn)扎穩(wěn)打,已一省造一縣,今年借此天災將淳安縣打造成改稻為桑的模范縣,一兩年內(nèi)或許成效不明顯,但至多三年,淳安之富足必然遙遙領先其他各縣,介時,根本無需大人再去推行,各縣必然紛紛效仿?!?p> 說了這么多,紀尋無非是在給夏之令闡述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那就是一口吃不成胖子,你得認清自己的實力,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以朝廷如今的那點家底,能先把淳安這個小縣整明白就不錯了,你千萬別學你的那些個草包前輩,一上來就恨不得整個浙江省都改種桑苗,純粹是大腿上把脈,瞎搞。
當然,紀尋也清楚,他的這番分析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這個缺點便是時間的跨度。據(jù)紀尋的分析,他的計劃成功的可能性極大,可要想見到成效最起碼也得五年??扇暨@五年內(nèi)夏之令調任,那這桃子可就是他下一任的了。
可夏之令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此刻的他精神煥發(fā),目光中滿是熾烈,他興奮的連端茶的手都在顫抖。不茍言笑的他竟然給紀尋投來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紀尋有些汗顏,不過拾人牙慧而已又怎敢生受。
二人繼續(xù)就相關事宜進行討論,不知不覺已是午時,有衙役送進午飯,不過三兩雜糧一點咸菜而已,比紀尋昨夜吃的尚且不如,但他卻甘之如飴,前世今生,夏之令是紀尋見過的第一個清官。
吃了飯,因為知府大人還有很多公務要處理,所以紀尋再次被押回了牢房,繼續(xù)他的牢獄生涯。
臨別時,紀尋躊躇了會,還是建議夏之令道:“我知大人憂心百姓,但事有可為有不可為,該下決斷時決不能猶豫。淳安縣的大壩已然決堤,短時間內(nèi)想要將之修好絕無可能,不若擴大缺口,舍淳安而保全境?!?p> 棄車保帥自然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卻絕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定,因為它充滿了不確定性。其關鍵在于棄了車能不能保帥,帥保住了自然是一個正確的決策,若然棄了車還是傷了帥,那就會被認定是不作為,丟了官都是小事,怕是得殺頭。
決策者不是那么好當?shù)模麄兏吒咴谏系耐瑫r也承擔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便如此刻的夏之令,他眉頭緊鎖,愁腸百結。
紀尋無法感同身受,他慶幸此時的決策者并不是他,所以他心安理得的回到了牢房,靜等事態(tài)的發(fā)展。他不知道夏之令最終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但無論其做出怎樣的決定,他都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