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以戲謀心，傷憶前塵
時已過午，冬日的太陽斜斜地掛在高空。
日光透過沈月華院子外一株梅花樹，斑駁地灑在了她房間靠窗的梳妝臺上。
沈月華把手放在日光底下，享受著此刻的溫暖。
而身后，是清妍在她的頭上不停搗鼓，她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清妍熟悉的手法，一如既往的利落。
清妍給她頭上的發(fā)髻簪上一支簪子后，雙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雙肩道：“小姐，搞定?！?p> 沈月華笑了笑：“真的好久，沒有好好打理過自己的頭發(fā)了?！?p> 想到上輩子被沈畫扇帶走的那幾個月，她不是在逃亡的路上就是被囚禁，反正待遇沒好過，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她估計就和乞丐差不多。
這時清妍回道：“按日子算起來，自我們在建康遇襲的那日起，再回到玉陽，是有近十天時間了。”
“近十天？”
沈月華忽然醒起來，從建康到玉陽，水路陸路加急，快馬奔赴是需要五天左右的時間。
加上這段時間她都處于昏迷狀態(tài)，清妍清雨們要帶著她，所以肯定要比五天時間長的。
而清妍說她們是在前日才帶著她回到玉陽的，到今天，時間上倒也說得過去。
只是……
“清妍，在我昏迷的這十天里，既然你們一直都以為我死了，那你們不奇怪，為什么我的尸身會毫無變化嗎？”
要知道，就算是在冬天，人若真的死了快十天，估計也跟條腐爛腫脹的咸魚差不多了。
“當(dāng)然奇怪啊，”清妍回道，“就是因?yàn)榘l(fā)現(xiàn)小姐你的尸身一直不曾有過變化，但又探不到小姐你的氣息脈搏，所以我們才一路馬不停蹄地帶你回來玉陽的。還當(dāng)即請了燕前輩和方神醫(yī)過來，親自為小姐診治?！?p> “結(jié)果是方神醫(yī)也無法斷定我是否死亡？”沈月華想到這突然有些后怕。
要知道，方神醫(yī)的醫(yī)術(shù)可是師從江湖第一名醫(yī)陶念玉先生，而陶念玉先生是百年前歸幽谷神醫(yī)柳青黛的弟子，那可是一位在醫(yī)術(shù)領(lǐng)域可謂之神的存在啊。
而如今的方神醫(yī)，就如百年前的柳青黛一般，可以說是當(dāng)代最厲害的醫(yī)者。
可就連她，居然都無法判斷自己是真死還是假死？
難怪上輩子她會被沈畫扇無聲無息地帶走，連方神醫(yī)都無法給出正確答案，她可不就遭了殃。
幸好老天有眼，讓她這輩子能在沈畫扇的詭計得逞前醒來。
她決定了，以后一定要給各路神佛多上上香。
“就是啊，”清妍的語氣也滿是疑惑，“就連方神醫(yī)都無法斷定小姐你這種情況是怎么回事，而且無論真氣還是內(nèi)力，都無法傳入小姐體內(nèi)，我們才以為小姐……所以才會為小姐準(zhǔn)備這場喪禮的?！?p> “上天眷顧，也算我命大。還有，真的要謝謝你和清雨，要不是你們把我?guī)Щ貋碛耜?，我估計，連這次機(jī)會也沒有了?！鄙蛟氯A感慨道。
“小姐，這次你可真的要好好謝謝畫扇和許侍衛(wèi)，沒有他們兩個，我們不一定能把小姐你救回來?！?p> “畫扇，”聽到這名字，沈月華頭微微一低，而后嘴角扯出一絲笑意，“是要好好謝謝畫扇哥哥的?！?p> “嗯嗯，”清妍在一旁附和點(diǎn)頭，還不忘提點(diǎn)一下沈月華，“還有許侍衛(wèi)呢。”
沈月華聞言一笑：“你啊，真是把恩情記得比誰都牢?！?p> “嗯，確切的說，是誰對小姐好的，我都記得牢?！?p> 正說著，院子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是清雨和南天?！鼻邋?。
“報告小姐，府中關(guān)于喪事的一切用具，屬下都已經(jīng)讓人撤下了?！惫烙嬍沁€在后怕今日早上沈月華威脅她的樣子，沈南天站在屋外也不進(jìn)來，只扯著嗓子說道。
“嗯，”沈月華懶洋洋地應(yīng)了聲，“南天啊，光撤下可不行啊，這次喪事所耗費(fèi)的銀錢，一定不少吧?！?p> 沈南天聞言一個激靈，忙回道：“回小姐，屬下已盡最大努力回收成本了，小姐的棺材我跟老板好說歹說，他答應(yīng)以原價一半退回，靈幡白布這些也是，沒用的香燭紙錢也都退了回去……”
……
“……還有小姐，今天早早就上門來吊唁的江湖友人很多，所以我們收的挽金也不少，但小姐沒死的消息傳出去后，這些挽金他們也沒好意思要回去，所以……”
“行了行了，”沈月華越聽臉越黑，“怎么聽起來就跟我裝死坑別人錢似的，看在你這次事情辦得不錯的份上，就不動你這個月的月俸了。”
“好的小姐，謝小姐，那小姐，我可以下去，嘿嘿，數(shù)錢了嗎？”沈南天一聽沈月華這話，立馬喜笑顏開原形畢露，也不復(fù)剛才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
沈月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去吧去吧。”
“好嘞小姐！”沈南天說完便一溜煙地離開了院子。
“真是個財迷！”屋外清雨無語地開口。
“當(dāng)初可不就是看上了他會來錢這一點(diǎn)，我才讓他做折梅山莊大管家的嘛。”沈月華起身說道。
“可有時候也太潑皮無賴了，”清雨邊說邊走了進(jìn)來，“小姐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玉陽城的百姓是怎么說我們折梅山莊的?！?p> “怎么說的？”
“他們說啊，這折梅山莊里好歹住著個郡主，可是呢，卻什么便宜都愛占，花錢不像豪門王公也就算了，還比乞丐都摳。小姐，咱們折梅山莊也不是沒錢，你再這樣讓他摳下去，咱們名聲還要不要了？”
沈月華聽完“嘁”了一聲，搖了搖頭：“名聲能當(dāng)飯吃啊，銀子才是王道好嗎。再說，商戶們的便宜和我們占便宜，那叫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們就是摳，可也沒偷沒搶啊，你這么一說啊，我倒覺得南天他干的還不錯?！?p> “我贊同小姐的說話?！鼻邋谝慌愿胶偷馈?p> “清妍，”清雨無奈地一跺腳，“算了，跟你們這些財迷說了也白說，諾，小姐你要的東西?！鼻逵暾f著給沈月華手里塞了一個盒子。
“確定了是上參丹沒錯吧。”沈月華沒打開，反正她現(xiàn)在也看不見。
“確定了沒錯，你就放心吧，”清雨說到這似又想起了什么，頓了下繼續(xù)道，“對了小姐，許侍衛(wèi)已經(jīng)安排到莊里住下了，就在你隔壁的院子?！?p> “嗯，我知道了，”住她隔壁也不錯，有什么情況相信小侍衛(wèi)一定可以及時趕過來，“清妍清雨，你們隨我去找一下畫扇哥哥吧。”
“是?！眱扇送瑫r應(yīng)道。
清雨應(yīng)完后又繼續(xù)笑道：“原來小姐讓我去找這上參丹是要給畫扇送過去的啊?！?p> 清妍也是有些意外：“原來小姐一直記在心上啊，我方才還自以為是地提醒小姐，我真是的，我就說小姐怎么可能會不記得嘛。”
“可不就一直記著呢嘛，”沈月華嘴角一揚(yáng)，表情卻沒多高興，“這可是大恩，我怎么可能會忘呢，走吧。”
招呼了兩人一聲，便由他們扶著自己來到了沈畫扇的院子。
一到沈畫扇的院子，沈月華便聞到了一股清香，是股酒香。香味很熟悉，熟悉到說是這香味，一直刻在她的腦海里，不會忘記也不為過。
這酒香瞬時便勾起了她童年時的回憶，小的時候，她爹爹還在，每年將近臘八的時節(jié)，爹爹都會帶著她，在折梅山莊的梅花林下埋下一壇雪水梅花新釀的梅花酒。
爹爹曾說過，那是母親留下的酒方子。
每年把新酒埋下去，把陳酒挖出來，然后她和爹爹會和師爺爺，還有其他的親朋好友，喝著這梅花酒，一起快快樂樂地過一個臘八節(jié)。
沈畫扇，清妍清雨，其實(shí)都是她和爹爹在她十二歲那年，在街上一個人販子手中帶回來的。
沈畫扇比她還要大上三歲多，所以那個時候的沈畫扇已經(jīng)是個少年了，許是當(dāng)時他真的是少年血?dú)庵?，又或者只是一場戲?p> 反正當(dāng)時人販子是當(dāng)著整街的人拿著鞭子抽打那些被囚的孩子，而他當(dāng)時為了保護(hù)清妍清雨，以身護(hù)著他們二人，自己卻被打得皮開肉綻。
剛好那時她和爹爹經(jīng)過，看不過眼便把十幾個孩子都買了下來，帶回了折梅山莊。
因著他們?nèi)烁遣诲e，都是練武之材，所以又都被他爹爹特意留了下來，教他們練武習(xí)字，與她一同學(xué)習(xí)。
沈畫扇方到折梅山莊的時候，很少開口說過話，沈月華對她的最初印象，便是一個長得頂好看的大哥哥，卻總不和人交流，像個悶葫蘆。
當(dāng)時她為了打開她這只悶葫蘆，便在某天夜里，趁著月色，拉著他去到梅園，說要給他一份禮物，然后便偷偷挖出來了爹爹埋的梅花酒。
一看所謂的驚喜是酒，沈畫扇當(dāng)時扭頭就要離開，卻被她一句“喂，你該不會是不會喝酒吧”給激得自尊心過了頭，回頭就把酒搶了過去。
結(jié)果是兩個酒量不好的孩子分完一壇酒，然后開始互相說了一堆胡說。
她跟沈畫扇說，自己很想要娘親陪在自己身邊，可是她知道娘親是為了生她難產(chǎn)死的，可為了不讓爹爹難過，自懂事起，她就再也沒有在爹爹面前提起過娘親。
許是當(dāng)時她的敞開心扉打動了沈畫扇？反正當(dāng)時沈畫扇也說了自己的過去。
他說，他自幼便流落街頭，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以乞討為生，也去過大戶人家放最低等的雜役，可總被上面的人欺負(fù)，吃的永遠(yuǎn)是冷飯餿菜，還時不時會被人一頓毒打。
后來他忍不下去，就逃了，期間遇到過許多人販子，他也被販賣去過很多地方，最讓他不愿憶起的，他曾被人賣去過最低等的勾欄瓦舍。
“那里都是些……口味獨(dú)特的客人！”
他當(dāng)時是這么跟她說的。
她依稀記得，當(dāng)時她在迷糊中問過，“口味獨(dú)特”是什么意思，可她不記得沈畫扇有沒有回答她了。
她只記得，他說后來他又逃了出去，至于逃了出去后又到了哪里，沈畫扇沒說完就睡著了，而她也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到第二天醒來，肯定是她爹爹的一頓好罰。
不過當(dāng)?shù)鶈柕绞钦l的主意的時候，她大義凌然地一個跨步站出來，說“是我”，然后還對沈畫扇做了個鬼臉。
結(jié)果那天她被爹爹罰扎了一天的馬步。
后來沈畫扇來找她，說對不起，完了支支吾吾地，拜托她不要把他喝醉酒后說的一切說出去。
她當(dāng)時一拍胸口，說讓他只管放心，他的秘密她會爛在心里一輩子。
而自那次之后，沈畫扇也不再對她冷著一張臉了，會笑了，也會說話了。
她當(dāng)時還以為是她打開了他的心門。
可笑的是，她還記得上輩子她曾問過沈畫扇，他是什么時候跟千機(jī)堂狼狽為奸的，他說的是：“從你在街上救下我之前?！?p> 呵，現(xiàn)在想來，也不知當(dāng)時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而她答應(yīng)幫他爛在肚子里的秘密，又值不值得她埋在心底那么多年。
難為，她每次和他說話的時候，都還都要提醒自己一遍，千萬不要提到他的傷心事！
想到這，沈月華自憐一笑，隨即拽緊了手中裝著上參丹的盒子，心中暗道：“不過沒關(guān)系，好在我現(xiàn)在知道了一切。”
不僅知道了沈畫扇的真面目，還知道了千機(jī)堂也許是從多年前起，就已經(jīng)起了歹心，與鎮(zhèn)南王勾結(jié)，對折梅山莊下手，也是對朝廷下手。
而她，絕對不會再讓他們得逞。
心中暗下定了決心，沈月華微微調(diào)整了自己的神色，對著屋內(nèi)展顏揚(yáng)聲道：“我聞到了酒香，是畫扇哥哥你起了梅花酒嗎？”
“月兒！”
聲音略微帶了些驚訝，應(yīng)該是沒有料想到她會此時過來找他吧。隨著腳步聲的走近，沈月華知道是他走了出來。
“你剛從昏迷中醒來，怎么不在屋中好好休息，反而過來我這里了。”
沈月華甜甜笑了笑，獻(xiàn)寶似的遞起了手中的盒子：“我來給你送藥啊。”
對方似乎愣了愣，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沈月華才覺得自己手里一空。
“這是，上參丹？”
“嗯，”沈月華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特意讓清雨給我找來的，這藥有固本培元養(yǎng)氣之效，真氣走岔走火入魔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以后可不要再這樣傻了?！?p> 沈畫扇似乎聽了他的話有些觸動：“月兒，謝謝你。”
“是我該謝謝畫扇哥哥才對，”沈月華搖搖頭開了口，“對不起畫扇哥哥，我也是聽清妍清雨說了，才知道你為了救我差點(diǎn)把命搭了上去，是我連累了你們?！?p> “小姐，你忘了，今晨你已經(jīng)跟我們道過歉了，我和清雨都不怪小姐，相信畫扇也是的，小姐，你就不要再自責(zé)了?！鼻邋逶挼?。
清雨也在旁附和：“是啊小姐，你才剛醒，你這樣思來量去的，多傷神啊?！?p> 沈月華聞言臉上染上了笑意：“謝謝你們，那以后我們四個，還是要一直在一起。”
“小姐，你是不是還忘了一個人啊？”清雨提醒道。
“南天？他那個家伙，他跟錢一起過就好了?！鄙蛟氯A佯裝嫌棄道。
“就是?！鼻邋哺胶?。
幾句打趣的話讓清妍清雨都笑出了聲，就連沈畫扇，沈月華都聽到了他一聲細(xì)弱的失聲輕笑。
看來效果還不錯。
其實(shí)，若沈畫扇不是唐青寒的人，他們四個現(xiàn)在或許真的很幸福。
沈月華如是想著，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她抬頭對沈畫扇道：“畫扇哥哥，我的酒蟲被你這酒香勾出來了怎么辦。”
結(jié)果話一出口就被清妍第一個攔下：“不行小姐，你現(xiàn)在身體還虛弱著，不能喝酒?！?p> “對?！鼻逵暌布钡?。
“就一杯。”
“一小口都不行，”清妍義正言辭地拒絕，“畫扇，你趕緊把你的酒收起來，我得和清雨拉小姐回去了，不然她喝起來就沒完沒了了?！?p> ……我的天。
感覺到清妍清雨拉著她走的力氣，生怕她就在這里生根了一樣，沈月華一臉不可思議。
你們兩個這么會配合的嗎？她還想著待會兒怎么跟沈畫扇找借口先溜呢！
不過也好，這樣一來反而省事。
不過，依依不舍地樣子用還要做一下的，否則怎么讓沈畫扇感覺到她對他心無防備的樣子呢。
想到這，沈月華做出了掙扎的樣子：“清妍清雨不帶你們這樣的，就一小口都不行嗎，那個，那個，畫扇哥哥你記得用藥啊，還有，記得給我留，留兩壇酒……誒，清妍清雨你們別拽我……”
經(jīng)她這么來一出戲，也是有些許成效的。
沈畫扇立于門前，看著這個一如既往，在他們面前就沒心沒肺的小丫頭，眼中的愧疚化作淚水盈滿了眼眶，卻又被他壓了下去。
而他拿著盒子的雙手，緊緊地合抱著，骨節(jié)也泛了白。
至于他此時心中想的是什么，無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