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半個下午,張洋在工作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之所以是半個下午,是因為另外半個下午,大家都在等著張洋一個人吃完午飯。這是張洋從小到大吃過最香的一頓飯,大塊大塊的肉,大碗大碗的酒,濃郁鮮美的菜品,香甜彈牙的米飯。張洋吃的時候老李還在一旁解說,所有的菜除了自己家里種的養(yǎng)的,就是附近山上打來的野味。張洋沒吃過什么野味,只覺得每樣東西都能吃出他從未領略過的風味。純粹真誠,沒有絲毫敷衍。吃到盡興時,張洋把外套都脫掉了,渾身冒著熱氣狂吃。大家開心地互相敬酒,村長老李笑得最為大聲,一個勁兒地說張洋是個好后生,飯量大干起活來肯定也不差。宋歡幾乎沒吃什么東西,一直端莊地陪坐著,禮貌又優(yōu)雅。飯菜實在是太好吃了,張洋實在顧不上難為情,厚著臉皮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一粒米才放下筷子。大家也早就恭候多時了,要不是時不時地來幾個村民拜訪代表團,恐怕連聊天的話題都快要不夠用了。
張洋興奮地詢問威爾森什么時候開始工作,威爾森試探宋歡的意見,宋歡希望盡快開始,但想在發(fā)放補給之前先核對一下人口記錄,方便后面開展工作。村長老李沒有拖沓,很快找出了名冊與威爾森手環(huán)里的記錄一一比對。張洋對這部分內容不感興趣,因為吃的太飽,他很想運動運動。宋歡也看出了張洋的心思,很快選出了幾個核對過的家庭,讓威爾森帶張洋優(yōu)先把物資送給他們。威爾森堅持要陪同宋歡一起核對,指派曹夢茵陪張洋去物資車領取發(fā)放。張洋不明白核對名冊有什么意義,這一共就那么多住民,還趕不上連安市的一棟大樓里人多。但既然不用他做那種無聊的工作,張洋也就懶得琢磨了。曹夢茵是個話不多的女人,身體壯實,做起事來井井有條。兩人和兩名隨行押送戰(zhàn)士一起把物資箱搬上極地車,然后再乘坐極地車??吭诎l(fā)放目標庭院門前。
不等車停穩(wěn),院子里就有人跑出來迎接。迎出來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曹夢茵說可以等核對全部結束之后大家一起搬運,張洋覺得沒有那個必要,一個人扛起箱子就走進了院門。曹夢茵和張洋一起被這家人簇擁著走進屋子,把物資箱放好以后,張洋立刻想要去下一家繼續(xù)發(fā)放,但主人家拉著張洋不讓他走,尤其是行動不便的老奶奶堅持要張洋喝杯茶再走。張洋沒法違背老人的意愿,只好坐下任由老奶奶拉著感謝,然后變成聊天。孩子們坐著小板凳守在周圍,看向張洋的眼里充滿新鮮。夫婦兩人則忙前忙后的給大家端茶倒水準備零食,張洋感覺好像是到親戚家串門兒一樣,每個人都發(fā)自內心地熱情著。張洋在日常的工作中也接觸過熱情的人,他自己就是熱情的人。但工作中的熱情多少都帶著目的,有時還藏著心機。但這里的人們不一樣,好像土鎮(zhèn)的生活里不需要心機這種東西,那是進化帶給人類的累贅,原始的土鎮(zhèn)自有獨到的智慧。張洋覺得他和土鎮(zhèn)的人們心性相通,交流也舒服順暢。張洋感覺來對了地方,哪怕這個地方并不是他自己選的。
在這對開朗熱情的夫婦家里,張洋幸福地消遣了一個多小時。很快就到下午三點了,張洋想起還有很多物資要發(fā)放,承諾工作結束后再回來拜訪。老奶奶依依不舍地放開張洋的手,不停地囑咐張洋“忙完了千萬回來這兒吃飯”。宋歡和威爾森早就完成了名單核對,并且已經發(fā)放了好幾個家庭的物資,比張洋的速度快了很多。接下來宋歡提議張洋和曹夢茵一組,她和威爾森等人一組,柳風和一名戰(zhàn)士負責看管物資車,另一名戰(zhàn)士則是默默地跟在宋歡身邊作為護衛(wèi),大家分別開展工作效率更高。
土鎮(zhèn)冬季的夜幕降臨時間比連安市早很多,第一天的發(fā)放工作在下午5點結束。張洋在曹夢茵的帶領下馬不停蹄的連搬帶抗,每家每戶都熱情滿滿地歡迎,依依不舍地告別。待到結束時,張洋已經關閉了防寒服的加熱按鈕,摘下半頭盔的頭頂因為出汗冒著白氣。宋歡和威爾森已經在車里等著張洋收工,如果不是曹夢茵催促,張洋恐怕又要被主家拉住不放,走不出院門了。
回到車上之后,張洋滿足地伸了個懶腰,他覺得自己剛剛度過了最美好、最充實的一天。如果不是考慮離家太遠,讓張洋永遠住在土鎮(zhèn)他都愿意。張洋心想假如有可能的話,一年來上一次也不錯。就像探親度假一樣,還能吃到那么多好吃的……
因為周邊也沒有酒店客棧之類的地方,張洋和宋歡被安排在熱堡過夜。威爾森特別強調了二人的居住標準是世界軍領導級別的,一應物品都配備齊全。但還是特地對宋歡說明如果有其他需要,他會盡全力滿足。宋歡依舊禮貌地回答威爾森不必在意細節(jié),大家都是為集團效力,不在乎這些外在條件。
晚餐是威爾森安排的熱堡特餐,也就是世界軍食堂單獨給他們開了小灶。精美的料理搭配和擺盤讓張洋覺得即便是在連安市里,也肯定是要花大價錢才能品嘗的到。這一點張洋確實擁有一定的發(fā)言權,只不過他心中的“大價錢”和宋歡的標準可能不大一樣??上У氖?,這料理吃起來遠不如老李家的大盆飯菜那么香。張洋懷疑可能真的是吃的太飽了才會有這種感覺。飯后威爾森把兩人帶到各自的房間,再次囑咐如果需要他做什么可以隨時聯(lián)系。威爾森離開后,張洋都懶得洗漱,直接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睡著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微笑。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張洋和宋歡就從熱堡出發(fā)了,威爾森和兩位助手繼續(xù)一路隨行,當然也少不了那兩位隨行戰(zhàn)士。新一天的物資發(fā)放依舊采用之前的分組,張洋二話不說風風火火的就開干。村長老李老追著張洋讓他中午到自家吃飯,張洋當然十分愿意,又是一頓風卷殘云。老李也邀請了宋歡,但宋歡沒有到場,而是在車里吃了熱堡的工作餐。飯后繼續(xù)忙碌,張洋看每個人都是笑臉,別提多開心了。下午4點左右,張洋正在一戶人家聽老兩口講述土鎮(zhèn)曾經多么輝煌,威爾森鬼鬼祟祟地走進了房間和張洋商量今天提前結束,立刻返回熱堡。
“出什么狀況了嗎?”
“那倒沒有,就是……宋小姐的衣服臟了,反正時間也差不多了,咱們也體諒一下女孩子愛干凈的習慣嘛?!蓖柹缓靡馑嫉匦χ鴮堁笳f。張洋雖然有點舍不得,但想了想也只好和老人家們暫時話別,跟威爾森一起返程。宋歡和張洋來時穿的防寒服是一樣的雪白套裝,此時她的胸前沾了一片像是口水或者鼻涕的污漬。
“村民家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就非塞給宋小姐抱……怪我沒照顧周全,咱們這就回去換一套。張洋你也換一套吧,這幾天你一直堅持自己搬運,衣服也該換了。你這個型號的防寒服咱們熱堡多的是?!?p> 張洋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與宋歡完全不同,張洋的衣服整體都掛著一層不灰不黃的顏色,說不清都蹭上了什么臟東西,比宋歡的那身難看多了。
“啊?啊!哈哈,我這沒事兒。不換了,換新的也是搬兩次就臟了。要不你們回去換吧,我想把剩下的發(fā)完。你們本來就比我發(fā)的快,不能讓你們把事情都做了?!睆堁蟠蟠筮诌值男愿竦酵伶?zhèn)之后,變得更接地氣了。
“但是……往返土鎮(zhèn)的極地車目前就只能調動這一輛,物資車也必須隨行……往返至少需要兩個小時……”威爾森有點為難的樣子。
“威爾森先生,咱們繼續(xù)工作吧,等到時間一起回去?!彼螝g打斷了威爾森的話。
“哎沒事兒,你們先回吧,我這可能5點都完不了。你半夜來接我也行啊?!睆堁笠膊幌胂氪蟀胍拐l愿意來這地方接他。
“張洋,要是這樣的話你看可不可以。我和宋小姐先回去,明天一早我們趕回來。另外我再多留一些物資給你,你今天晚上就在土鎮(zhèn)過夜。之前也有過代表團在這里過夜的經歷,土鎮(zhèn)治安一向很好,你不放心的話我再留兩個人給你。”張洋完全沒看出眼色來,威爾森只好小聲和張洋商量。宋歡當然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但她沒有繼續(xù)說話,而是好奇的看著張洋,好像突然對張洋的反應感興趣起來。
“行??!沒問題!那太好了,我昨天就覺得5點結束有點太早了,這邊就是天黑的早點,換成在連安市夜生活還沒開始呢。我自己就行,不用留人。你們放心回去吧。就這么定了,明天見!”
宋歡有點驚訝地看著轉身就走了的張洋。威爾森的話還沒說完,他只好叫來曹夢茵,交待好物資數(shù)量名單后讓她和村長溝通好,晚上幫忙安排張洋的餐飲住宿。這時候張洋已經下了車,開心地拍著車門說了句“快回去吧”就去搬箱子了。威爾森抿著嘴對曹夢茵又補了一句:
“照顧好張洋!”
張洋一直忙到晚上7點,老李叫了好幾次張洋,他才意猶未盡地回到老李家。晚飯依舊豐盛,村長全家人笑盈盈地看著張洋大吃特吃。等他吃完了,大部分村民家也都熄燈睡覺了。老李媳婦顧嫂把曹夢茵帶到住處之后已經回到了家,張洋被老李安排在自家臥室。飯桌還沒撤掉,老李陪張洋坐著,顧嫂就在廚房的水池里洗碗。張洋沒見過人工洗碗的樣子,覺得十分新鮮。老李拿出揉好的煙葉卷成香煙的樣子遞給張洋,笑瞇瞇地不說話。
“李叔,我不會。”
張洋嘴上拒絕,手卻下意識地接了過來。他覺得這些干枯的草沫和薄薄的紙張,在老李手里被整理的服服帖帖,十分奇妙。
“嘗嘗?!?p> 老李的話很少,但是直白有效。張洋看看老李給的純手工制品,學著老李的樣子點著之后抽了一口,嗆的眼淚都下來了。老李笑著拍打張洋的后背,張洋為了不丟面子,硬撐著說:
“你們這的東西,咳咳,味兒都正,咳,濃?!睆堁笕滩蛔】人裕睦锵胝f的其實是人情味很濃。
“都落后了,過時了?!崩侠钣迫煌掏轮鵁熿F,語氣平實得不容反駁。
“我聽一位大爺說,以前土鎮(zhèn)也挺發(fā)達的,人比現(xiàn)在多?!?p> 張洋終于不咳嗽了,但是也不敢繼續(xù)吸了,他不想扔掉老李的好意,就只好在手里拿著那支煙卷,任它慢慢燃燒。
“不發(fā)達,人比現(xiàn)在多。礦挖沒了年輕人就慢慢都走了,人越來越少,就成現(xiàn)在這樣了?!?p> “我覺得這兒挺好,吃的好睡的好,人也好。”張洋真誠地說。
“你像我們這兒的人,實誠?!崩侠钚χ磸堁?,好像看自家孩子一樣。
“嘿嘿,我反正是喜歡這兒。咱們這兒好吃的可真多!”
提到吃,張洋的心情特別愉快。剛好老李的大兒子也過來吸煙,他一屁股坐在父親身邊,笑著對張洋說:
“那是因為你們來了呀!除了過年過節(jié),我們平時也舍不得吃,都留著招待你們代表團。要不孩子們都盼著代表團來呢!”
“別瞎說!你平時吃的不都是人家送來的?!”老李打斷了兒子的發(fā)言,使勁兒的瞪了他一眼。張洋愣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這兩天張洋每餐吃的都比別人多出好幾倍,他的臉一下就紅了。
“原來是這樣啊……你們也太……太客氣了……”
張洋不知道該說什么,作為援助物資匱乏地區(qū)的派遣員工,他竟然是物資消耗的第一主力,這太諷刺了。
“別聽他瞎說,你該吃吃該喝喝。集團不光送東西,還幫咱們做了多少實事兒你不想想?老王家的大壯,要不是集團給花錢做手術裝了個‘心’,就算活下來也是個傻子,還吃個屁!”
“對對,您說的是。那叫智芯。”
當兒子的也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一邊承認錯誤一邊偷眼看著張洋。土鎮(zhèn)地處偏僻,集團在這里沒有設立智芯植入機構。除了少數(shù)年輕人之外,大部分土鎮(zhèn)居民都沒有植入智芯。老李甚至連智芯的名字都記不清楚。
“李叔您說的是不是頭部受過重傷的那個王大哥?”
“是,有年冬天他上山打兔子時摔倒了。腦袋磕上了石頭,當時以為救不活了。沒想到躺了好幾天人沒死,但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認識了,連話也不會說。后來集團把人接走了,在賓城安排的手術。在腦袋里裝了那個‘心’,回來之后立刻就不一樣了,記性特別好。一年不到就和之前沒兩樣了,除了腦袋上有個坑,人活的好好的,什么都不耽誤。這要不是集團人就廢了?!?p> “怪不得他的卡槽在別人的反方向。”張洋嘀咕著。
“那個‘心’是個好東西,集團是好集團,你也是個好小伙子。好好干,像我們這樣的人只能靠你們幫。我跟威爾森打過招呼,你要是不嫌棄,過年就在我家過!”老李拍著張洋的肩膀說。
“好!那就麻煩您了!嘿嘿。”
張洋連猶豫一下都沒有,爽快地接受了邀請。
“行了,睡覺吧。明天接著干!”
老李也很開心,一拍大腿宣布了當日圓滿收尾。
臥室里還能聞到淡淡的煙草味,相比熱堡里舒適的環(huán)境,老李家的臥室有些燥熱。忙碌的白天里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但在張洋的腦子里,始終重復著老李大兒子說的那些話。
“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盡管自責,張洋還是很快進入了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