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寒冬,羌胡……
這里沒有徐徐的春風,只有吹在身上如同刀子割肉一樣凜冽的寒風。
這里也沒有吃草的牛羊,只有一具具隱沒在枯草中的白骨。
漫無邊際的黃沙遮蓋了天空本就軟綿無力的陽光。
呼赤勒帶著族人費力的把最后一只羊羔趕進了帳篷。
看著瘦骨嶙峋的羊羔,呼赤勒滿是皺紋的臉上抽搐了一下,暗自嘆了口氣。
冬天的枯草根本無法給牛羊提供足夠的養(yǎng)料,沒有營養(yǎng)的枯草吃下去,除了餓不死,不會給它們增添哪怕一絲的肥膘。
沒有肥膘的羊是無法挨過這個冬天的,皮毛也會失去光澤。
這樣的皮毛在大晉商賈的眼中是不值錢的。
只有柔順光澤,有彈性的皮毛才會換回糧食和鹽巴。
和羌胡的女人一樣。
生活在洛水邊的女人皮膚就會像洛水一樣柔滑,而在黃土地上長大的女人,皮膚就會像干裂的黃土。
呼赤勒有四個妻子,七個子女,兒子卻只有兩個,女兒卻有五個。
大兒子是他第一個妻子生的,名叫烏臺,從小雙腿畸形,爬不上馬背。
呼赤勒在烏臺出生的時候就有要把他扔在荒野的沖動。
可他的妻子卡蘭氏卻寧死也不扔自己的兒子。
面對強勢的妻子,呼赤勒放棄了扔掉兒子的想法。
但這樣一個兒子顯然不是呼延部的合適繼承人,呼赤勒需要一個強壯睿智的雄性成為首領(lǐng)。
可老天爺好像在故意給呼赤勒制造困難。
盡管這么多年他相繼又娶了三個妻子,生了五個孩子,卻全都是女孩。
心急如焚的呼赤勒不停在幾個老婆身上耕耘,終于……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迎來了自己第二個兒子……呼葛。
在確定呼葛是個健全的孩子后,呼赤勒高興的幾乎要昏厥過去。
呼延部終于有繼承人了!
為了慶祝兒子的誕生,呼赤勒在部族大宴了三天。
在老呼赤勒看來,這是神靈賜給他的禮物,是呼延部未來的希望。
可惜,抱有這種想的人只有他。
在他從盤蛇嶺回來后,明顯能感覺到族人的目光變得不一樣了。
很多人雖然嘴上沒有說什么,但卻在逐漸的疏遠他。
呼赤勒開始還以為是沒有帶回來大批糧食的原因,這些族人在發(fā)泄對他的不滿。
三千青壯的損失讓呼延部的實力大減,也讓呼赤勒的地位岌岌可危。
漸漸的,部族里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
雖然還沒有人在明確反對他,但部族分裂的形式已然成型。
呼赤勒知道背后有人在搗鬼,可卻不知道這個搗鬼的人是誰!
狂風夾著黃沙肆虐著大地,呼赤勒帶著自己的親信族人在檢查完所有裝牛羊的帳篷后,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對于他來說,有牛羊就意味著有食物。
羌族不善耕種,除了牛羊之物,沒有其他東西可以和大晉商賈交換物資。
而如果打劫商賈的話,只會是渴澤而漁。
用不了多長時間,這里就不會有商賈前來。
“明天就把那些瘦弱的牛羊都殺了,兒郎們沒有力氣,就不能打獵,也不能更好的保護部族?!?p> 坐在象征部族首領(lǐng)的大帳里,呼赤勒默默的思忖著。
他最小的妻子給他端來了羊乳和烤肉。
羌胡不缺肉食,這是他們維持身體強壯的來源。
呼赤勒最小的妻子只有不到三十歲的年齡,看起來卻好像只有十幾歲。
皮膚白皙,青絲如墨,即使穿著胡人的衣衫也難以掩飾傲人的身材。
她是呼赤勒搶來的,十幾歲的時候就跟了他,在生下兒子呼葛以后,她是呼赤勒幾個妻子中最受寵的。
羊乳用火煮開,放些鹽和糖,有一股特殊的香甜。
但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的羊乳略微有些發(fā)苦。
雖然被糖的甜味掩蓋了些許的苦味,卻還是能喝的出來。
呼赤勒皺了皺眉頭,想喊自己的妻子。
抬頭,大帳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也許,她去看羊羔了吧!”
呼赤勒沒有懷疑自己妻子的離去,低頭繼續(xù)喝羊乳。
外面狂風呼嘯,黃色的沙子從帳篷的縫隙吹進來,冷的刺骨。
帳篷里突然一亮,接著,又恢復了昏暗。
一個人慢慢的走進了大帳。
進來的人腿腳好像不太靈便,一瘸一拐,從門口走到呼赤勒面前,足足走了半刻鐘。
呼赤勒抬頭看了那人一眼,面無表情的說道:“你來做什么?”
“兒子想知道,父親什么時候把部族首領(lǐng)的位子傳給我?”
呼赤勒的目光陡然變得如鷹一般銳利,死死盯著面前的兒子。
想要站起來,卻感覺腹部一陣絞痛,豆大的汗珠順著眼角眉梢向下流淌。
“你下毒?”
呼赤勒驚訝的看著自己的兒子。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這個兒子,可沒想到,一向表現(xiàn)懦弱的兒子竟然會給自己下毒。
那個唯唯諾諾,在自己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兒子會毫不留情的對自己的父親動手。
誰給他的膽子……?
誰在幕后指示他……?
呼赤勒想到了距離他們部族最近的阿蠻部!
一定是他們!
一定是他們蠱惑了自己的兒子!
烏臺無所謂的笑了笑,那張老實的面孔上露出了猙獰:“父親,你太老了,早就拿不動刀了,族里很多人都覺得你礙眼,你該把首領(lǐng)的位置給最強壯的人了?!?p> “誰讓你這么做的,是阿蠻的塔骨花,還是該死的陰山金狼部?”
腹部傳來的疼痛越來越強烈,呼赤勒呼吸都不順暢了。
烏臺哈哈大笑,鄙夷的看著自己的父親:“阿蠻部族遲早都要被我收服,他們怎么可能指示的了我,還有金狼部,他們向鮮卑卑躬屈膝,根本就不配稱為羌族,很快,你的兒子就會統(tǒng)一羌族,成為至高無上的王?!?p> 烏臺臉上呈現(xiàn)病態(tài)一般的笑容,眼神中透著瘋狂。
噗!
呼赤勒噴出一口血,眼角和耳朵里則同樣有血流出來。
“父親,你一定很奇怪,是誰給你下的毒是嗎?”
眼看著呼赤勒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烏臺好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顯擺自己的智慧,拍了拍手。
帳篷的簾子掀開,呼赤勒最小的妻子走了進來。
“父親,你不要用這種驚訝的眼神看著她,你老了,她失去了兒子,最需要一個強壯的男人保護她,我就是那個強壯的男人?!?p> 呼赤勒趴在地上,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烏臺用手摟住了他名義上的后媽,嘴里發(fā)出“嗚嗚”之聲。
“對了,父親,忘了告訴你,部族的人非常支持我,尤其是老人,因為他們懷疑你故意把他們的孩子帶到大晉送死,這樣,就能節(jié)省很多糧食。
至于你的妻子,沒有了呼葛,她為什么還要跟著你?!?p> 烏臺摟著父親的妻子,越說越興奮。
他被壓抑的太久了,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要狠狠的把藏在心里的怨恨發(fā)泄出來。
“還有你的女婿們,我有五個妹妹,三個已經(jīng)成親,都是你親近的人,對女婿,比對你自己的兒子還要好。
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會把他們都殺了,然后把妹妹們都嫁給周邊的首領(lǐng),這樣,我們呼延部就能得到很多強援。
最后一件事,我會把你失去的榮譽奪回來……”
烏臺根本就不管呼赤勒死沒死,依舊在自說自話。
……
黃河冰封,北風蕭瑟。
李庭岳舒服的坐在牛車上,沿著黃河岸邊緩緩的前行。
沒錯,不是馬車,而是牛車。
為了換這頭老牛,李庭岳付出的不僅是金銀,還有所有的肉干。
幸好也不是沒有收獲,至少還弄來了很多的魚。
牛車很大,很寬敞,外面被獸皮圍的密不透風,車廂里也鋪著厚厚的墊子。
只要不漏風,里面就不會冷。
老牛走路非常穩(wěn)健,一上午只走了十幾里路。
不是李庭岳不想用馬來拉車,實在是沒有那么多馬,連小七都沒有馬,哪里還能分出一匹馬來拉車。
漁村只有一頭老牛和一頭驢子。
看著骨頭都露出來的瘦驢,李庭岳“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果斷選擇了老牛。
他們沿著黃河南岸一直前行,只是路有些難走。
這段河道已經(jīng)過了平緩區(qū)域,開始變得陡峭,奔涌的河水只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
有些地方還能看到流淌的河水。
牛車上,王虎臉色蒼白如紙,身上的皮裘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胡子拉碴的臉。
自從醒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肯躺在車廂里了,執(zhí)意要坐在車轅上,把車廂讓給了七公主和司馬遹。
李庭岳了解這些護衛(wèi)的倔脾氣,也不勉強,就給他穿上厚厚的皮裘,讓他坐在車轅上。
此時,李庭岳正在給他講述從洛陽到這里發(fā)生的事情。
王虎靜靜的聽著,也不插話。
他的箭傷傷到了臟腑,又被孫慮粗暴的包扎傷口,現(xiàn)在雖然醒了,卻全身沒有一點力氣。
李庭岳不敢告訴他,他以后恐怕是拿不了刀了。
腎臟受傷,氣血會虧損嚴重。
王虎現(xiàn)在的腎就像有一個大窟窿,已經(jīng)壞了,只能動手術(shù)取出來。
可已現(xiàn)在的條件來說,華佗在世都未必敢做這個手術(shù)。
“王大哥,回馮家鎮(zhèn)后,要不要小弟給你做媒,說個媳婦?”
李庭岳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見王虎好像興致不高,就開始拿他打趣。
“嘿嘿……,哥哥已是廢人,何必再連累別人,兄弟的好意,哥哥心領(lǐng)了?!?p> 王虎嘿嘿一笑,表現(xiàn)的極為豁達。
李庭岳看了一眼王虎,沒看出他有頹廢之色,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我自己的傷,自己知道,哥哥剛才試了一下,連拳頭都握不住了?!?p> 王虎的一只手從皮裘下伸了出來,用力的攥緊,卻顯得軟綿無力。
“王大哥不用擔心,會治好的?!?p> 李庭岳沒安慰過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別人。
“其實……”
王虎笑了笑,神色釋然的說道:“現(xiàn)在這種情況可能才是最好的,我再也不用為公主的安慰擔心了,可以放心的偷懶了,如果哥哥沒有受傷,難免就要再次履行護衛(wèi)的責任了?!?p> 他的聲音很放松,仿佛事情真的如同他說的一樣。
李庭岳仔細的看了看王虎的表情,突然也笑了。
這樣的結(jié)果對王虎來說未必不是最好的。
作為公主的護衛(wèi),他的壓力太大了。
這是一個不錯的“曠工”機會。
馬車里傳來輕微的抽泣聲,不是七公主的,而是來自英娘。
李庭岳眼睛一亮。
護衛(wèi)和丫鬟……
難道又是一場打破世俗觀念的愛情故事?
他正想著,車簾被掀開,英娘哭著撲到王虎的懷里,死死的抱著他。
李庭岳摸了摸鼻子。
這里荒郊野外的,想回避也沒地方回避呀!
劍戈兵士們和李庭岳一樣,都養(yǎng)成了習慣看熱鬧的毛病。
一個個支棱著耳朵,放緩馬速,斜著眼睛向這里看。
難得一見的場面,年度愛情大片,來自大晉朝的一把狗糧狠狠的撒了下來。
兵士們既羨慕,又嫉妒。
有些還嫌棄的看了李庭岳一眼,好像還怪他礙事。
此人正是眼淚八叉,悄悄拿手背摸眼睛的大猛。
王虎的眼睛也濕潤了,一雙手從皮裘下伸出,緩緩抱住了英娘,只是動作僵硬,綿軟無力。
七公主已經(jīng)哭的稀里嘩啦了。
這是兩個對她最親近的人,從皇宮到金庸城,一直都是這兩人陪著自己,早已被她視作親人。
只有司馬遹,瞪著驚慌的眼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公子,你說,我以后也能找到對我如此癡心的女子嗎?”
李庭岳和小七坐在旁邊極為尷尬。
為了緩解尷尬,兩人只能聊天,可聊天的內(nèi)容卻不是李庭岳喜歡的。
“其實,我覺得兄弟之情,比男女之情更能長久?!?p> “為什么?”
小七滿臉疑惑。
李庭岳猶豫著說道:“嗯……,你這樣想,萬一你不行了,女人會拋棄你,但兄弟不會?!?p> 小七眨了眨眼,茫然的看著李庭岳。
……
黃河北岸,一支騎兵正在奔行。
這支騎兵不足百人,一個個被寒風吹的騎在馬上瑟瑟發(fā)抖,手指凍的青紫。
都尉大人的臉色陰沉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回頭看了一眼剩下不到一百人的騎兵,他又后悔的要死。
五百人的騎兵在黃河冰面上奔行的確壯觀,但……也的確危險。
冰面裂開的讓人措不及防,很多騎兵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就掉進了河里。
其他騎兵拼命的向前跑,希望自己的速度可以快過冰面裂開的速度。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根本連轉(zhuǎn)向的時間都沒有。
只能一鼓作氣向前沖。
在互相擁擠的情況下,很多人不是沒有跑過冰層碎裂的速度……
而是沒有跑過自家的兄弟。
一路向前飛奔,當終于上岸后,都尉清點人數(sh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
四百多人死于黃河當中。
都尉目光呆滯了半晌,他很想繼續(xù),可手下人的目光卻讓他不寒而栗。
當天,就地扎營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本想打道回府的都尉卻意外的看到了打魚的漁民。
從漁民的口里,他知道自己所追的那群人的下落。
心情激動的都尉根本就沒有仔細的詢問,帶著人就追了下去。
等遠遠看到那群人的時候,都尉的心都涼了。
他們在黃河北岸,而對方卻在黃河南岸,這段河道沒有厚實的冰層,他們根本就過不去。
就算有冰層,騎兵們也未必愿意過去。
不僅都尉在和禁軍大眼瞪小眼,李庭岳等人也在大眼瞪小眼。
兩方人馬隔河相望,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