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3)
江獨自步行到小鎮(zhèn)的街上。
106國道穿街而過。街道的兩旁,種著兩排高大茂盛的白樺樹。每棵樹間隔兩三米的樣子,樹干下面都刷著1米多高的白石灰,在碧藍的陽光下,排列整齊地伸向路的遠方。
江在一顆茂盛的白樺樹的樹蔭下,放下背囊,靠著樹干輕輕坐下。
空曠涼爽的夏風吹過。
這街,這樹,這風,這陽光,江是那么的熟悉。從小學到初中,江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上學放學,來來回回地走上好幾回。
江抬頭,樹縫間,頭頂?shù)奶?,還是兒時那般的藍;頭頂?shù)脑?,還是兒時那般的白;就連頭頂上的樹葉,那風中沙沙起舞的聲音,還是兒時那般的輕柔和動聽。故鄉(xiāng),似乎只有眼前這一切,還不曾改變。
一輛破舊的長途汽車,從遠處,搖搖晃晃地開過來。車的前擋風玻璃上,一塊白色的牌子,紅色的粗體字:龍城—閩中。
江站起來,伸出手。
破舊的汽車,挾著滾滾的灰塵,吱的一聲,在江的身邊停了下來。
江下意識地摸摸鼻子。車廂里的味道很足。
最后面的那排,大家都擠一擠啊,擠出一個位子出來。胡子拉楂灰頭土臉的中年售票員滿臉的疲憊,他一邊收錢,一邊大聲地喊道。
江穿過窄窄的,橫七豎八地堆滿了行李的過道,來到最后排。后排一共五個臥鋪,已經(jīng)躺著六個小姑娘。
看見江走過來,幾個小姑娘嘀嘀咕咕卻又是無可奈何地擠得更緊,硬是擠出一個靠窗的縫隙出來。
江爬上幾個小姑娘硬擠出來的鋪位,把背囊當枕頭,很費力地躺了下去。江身形魁梧,趟在這個小小的縫隙里,無論江怎么調(diào)整自己的躺姿,他都不可避免地會碰到身邊的女生。
江趟在那里動也不敢動亂動。
這注定會是一段尷尬的旅程。江心里想。
車里沒有空調(diào),雖然所有的車窗都開著,風聲獵獵,可車里依然是悶熱無比。因為是在國道上行使,經(jīng)常需要減速,甚至是停車,所以,每到這個時候,車里就更是悶熱難當。還有車里那混濁刺鼻的體味,也足以讓人印象深刻回味無窮。
車一路上停停走走,也不時有人上車。
車里都擠不下了!怎么還上客?前面有乘客終于不滿地嚷道。
大家都出門在外的,能擠就擠擠嘛!售票員不在乎的聲音,冠冕堂皇。
就這么窄的鋪位,已經(jīng)擠了三個人了,還怎么擠?!要摞起來嗎?一個乘客憤怒的聲音。
沉默。車子依然不緊不慢地搖搖晃晃著。
江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了。
售票員站在車門那里,看著車廂后面:后面上來沒有座位的乘客聽清楚了啊,前面就是省界了,有超載檢查,你們行李放車上,人在這里下車,往前走幾步。等會兒我們的車子過了檢查站,就在前面的那個拐彎那里等你們。
十幾個男男女女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爬起來,下了車。
車子繼續(xù)往前,不一會兒,就到了檢查站。
一個年輕的制服走了上來。
售票員一臉地陪笑:我們沒有超員,沒有超員。說著,一只手拿了兩包香煙,塞進了制服的口袋。
制服扶了扶帽子,朝后面掃了一眼:注意安全?。∵呎f邊轉(zhuǎn)身往車下走。
好咧好嘞!辛苦你了!謝謝謝謝啊!售票員畢恭畢敬地答道。
目送制服下了車,車只發(fā)動,繼續(xù)向前,然后在前面的彎道里靠邊停了下來。
不一會兒,前面下車的那十幾個人,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上了車。
車子繼續(xù)向前。江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后面的,都下車了??!下車吃飯了!下車吃飯了啊!一陣粗暴的嚷嚷聲,把江吵醒。
江睜開眼睛,車子已經(jīng)停在一個大院子里。一個二十來歲,渾身黑黝黝的精瘦精瘦的小個子,穿著花背心花短褲,兩只手臂上紋滿了紋身。他站在車門那里,目露兇光地盯著大家。
這算是早餐還是中餐啊!一些乘客一邊抱怨著,一邊起身穿鞋子。
廢話少說!都快點??!吃了飯把小票拿好,到時候憑票上車?。∥腋嬖V你們,沒有票的,到時候是不能上車的??!小個子繼續(xù)兇狠地喊道。
然后,他手指著后面,指著還躺在鋪位上的江和江旁邊不愿起身的那四位小姑娘,兇神惡煞般地喉道:你!你們!磨蹭什么!還不趕緊給我下車!早吃飯早上路啦!
江看了看碗表:才十點五分。江對國道不熟,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何處。
江走下車。外面很熱鬧,這里應該是國道邊上的一個小鎮(zhèn)。一個四間四層的農(nóng)民房,一個大院子。院子里面停著七八輛長途大巴。一些旅客站在車子旁邊,大部分旅客都擠在一樓飯店里。
院子里站著五六個面目兇狠的年輕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下車的人群。
趕緊排隊吃飯啊!趕緊排隊!飯店大門口外面擺著一張桌子,一個五十多歲的農(nóng)民模樣的漢子,手里拿著一疊小票,站在桌子后面扯著喉嚨,對著江的這車乘客,粗暴地喊道。
三十元一個人?。扇潈伤?,很便宜的啊!桌子后面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排在她面前長長的隊伍:你們還要不要趕路的!吃個飯磨磨蹭蹭的!
輪到江了。交了三十塊錢。年輕女子收了錢,給一張臟兮兮的紅色餐券,然后旁邊的那個老漢又給了江一張所謂的小票。一張大概五厘米高,三厘米寬的白紙,上面歪歪斜斜的用黑筆寫著:已吃飯。7月20日。更搞笑的是,上面還正兒八經(jīng)地蓋著一個紅色的印章:友誼飯店。
看著手里的這張蓋著友誼飯店的紅色印章的小紙條,江忽然想笑。可看著飯店里擠滿的無奈的旅客,卻又笑不出來。
進了大門,門里面的左邊,擺著一張長長的桌子,桌子的最右邊,擺放著高高的一摞不銹鋼餐盤。餐盤旁邊,擺放著一大桶的飯和幾大盆的菜。兩個邋里邋遢的老村婦,辛苦地站在桌子后面忙活,一個忙著收餐券打飯,一個忙著打菜。
要什么?要什么?一個老村婦不耐煩地問站在她前面的旅客。
有幾個旅客看著塑料盆里簡單的幾樣菜,略一猶豫。
啪的一聲,老村婦便只管隨便用長勺挖了一樣菜肴,扣在盤子上:端走!
那幾個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旅客,也只能是悻悻地接過飯菜,默默地走到里面,找一個角落蹲下來。
門口的右邊,一個小門通向一個樓梯。樓梯口的墻上,貼著一張A4大小的白紙,上面用黑筆寫著幾個大大的字:司機請上二樓。
交票,接過裝了米飯的餐盒。
你要什么?負責打菜老村婦白了江一眼。
隨便。江說。就這幾樣菜,好壞就這樣,都擺桌面上了。
老村婦運勺如風:那!拿去!
江接過:一個黑乎乎的小雞腿,三四塊大拇指指甲大小的肥肉,五六條水煮的豆腐干,七八片白菜桿,一勺四分五裂的糙米飯。
餐廳里面,到處都是人,站著的,坐著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一些孩子。不一樣的人,一樣的表情。一些餐桌空著,可上面橫七豎八地扔著一些餐盤和筷子。每一個餐盤里,都有吃剩的飯菜,有些餐盤里的飯菜,扔在那里甚至是動都沒有動過的。沒有人收拾。
江走到靠窗邊的一張桌子前面,把別人吃過的餐盤往里推一推,然后坐了下來。
飯應該是經(jīng)過了反復的蒸煮,又散又冷,夾一小口放進嘴里,一點味道都沒有,干干的,澀澀的,堵在嗓子眼,吞都吞不下去。小雞腿既冷又硬還腥,表面還帶著很多紅色的血絲,根本就沒有燒熟。幾條亂七八糟的水煮豆腐干,又咸又辣。幾片白菜,則幾乎是生的,很淡,淡得像沒有放鹽,也沒有放味精醬油什么的,只是丟在開水里隨便煮了一下,就撈上來給客人吃了。
江逼著自己,每樣都嘗了一小口,然后放下盤子。
你吃飯沒有?門口的老漢盯著江,惡狠狠地問。
江從口袋里掏出小票,朝老漢揚了揚。
老漢看了一眼小票:到你的車旁邊等著!等大家吃完了一起上車。
旁邊有兩個車,排起了長隊。車門口各有一個大漢值守。他們依次接過旅客手里的小票,核對無誤后才放行,讓他們上車。
等等!你們不能上車!一個漢子一聲斷喝。
干嘛?一個女人弱弱的聲音。江看看,是那輛宜昌---柳市的長途客人。
干嘛?!你三個人,為什么只有兩張票?還有一個人沒有吃飯,不能上車。粗野的漢子聲色俱厲。
什么呀!我女兒才四歲多,五歲還不到好嗎!我們兩個大人都吃了,還不行嗎?依然是那個女人弱弱的聲音。
當然不行!漢子趾高氣揚的聲音里,帶著譏諷。那意思好像是在嘲笑那個無知的女人:這還要問嗎?
但我女兒這么大,根本吃不了你們的飯菜呀。女人繼續(xù)弱弱地說道。
在隔壁那個車的門口值守的漢子,用他們的家鄉(xiāng)話對這個車的漢子嘀咕了一句。
這個車的漢子聽了隔壁車的那個漢子的話后,沉思了一下:好吧!你們帶著孩子出門也挺難的。那你的孩子就買個半票吧,二十塊。他慈悲地看了被女人抱在懷里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一眼,說。
什么?一個四歲的孩子,你們也要收二十塊錢!你們搶?。∨说恼煞蚪K于忍不住,喊了起來。這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戴著一副厚厚的近視眼鏡。
那個漢子倏然變臉:你他媽的說什么?他掄起拳頭,一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孩子父親的腦袋上。
孩子的父親捂著腦袋,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你干嘛要打人?那個年輕的母親,不顧一切的沖上去。她雙手緊緊地抱著她的孩子,隔在自己的丈夫和那個漢子的中間:你干嘛要打人!我給你二十塊錢還不成嗎?
你他媽的早給不就結(jié)了嘛!漢子接過錢,嘴里依然罵罵咧咧的。
旁邊的那兩輛車相繼駛出院子。
院子里很快歸于安靜。
這些簡直就是他媽的強盜!江身邊一個小伙子憤憤不平地低聲罵道。
你少惹事!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年輕的女子輕聲阻止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在他們的地盤上,我們就是別人菜板上的肉,有什么辦法呢?
這些司機,和這些餐館都是勾結(jié)好的!狼狽為奸!司機把我們拉到這里吃飯,他們除了可以白吃白喝,還有香煙和回扣拿!后面一個中年漢子壓低聲音,見怪不怪地說道:我經(jīng)常坐長途車,我知道的。
還有更惡心的!你們曉得嗎,我們?nèi)釉诘厣献郎系哪切╇u腿,他們有時候都會當著我們的面撿起來,放水龍頭下面沖沖,然后丟進鍋里,繼續(xù)燒給我們吃!有一次我的一個老鄉(xiāng)看見飯店里的一個女的,拿著火鉗,桌上地上撿了大半盆的小雞腿,他就跟在她后面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個女的,把大半盆雞腿端進廚房,放水龍頭下面沖了沖,就倒進了鍋里。我老鄉(xiāng)當時就沒忍住,就喊了一句:你們怎么能把別人丟掉的東西撿起來燒給我們吃?你猜那個炒菜的老娘們怎么說?她就回頭說了一句: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又沒有咬過!簡直是吐血!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操!有人低聲,但狠狠地罵了一句。
接下去是沉默。
一車人,在烈日底下,等了半個多小時,那個肥肥的司機和那個售票員才滿面紅光,一臉的滿足地從樓上咂巴著嘴,晃晃悠悠地下來。
那個老漢守在車門口。經(jīng)歷過同樣的檢票程序后,車子繼續(xù)上路,沿著國道一路往東。
十二點十三分,車子再次開進了一個大院子。依然是國道邊。但這次的這家餐館,處在大山之中,前不見村,后不見寨。
車子往里開的時候,三輛車子正魚貫著往外開。
車子在一個角落里艱難地擠進去,停下。江看看周圍,院子里已經(jīng)停滿了車。目測一下,少說也有十幾輛。
司機,又要吃飯?。壳懊娴穆每秃傲似饋?。
十二點多了,也該吃中飯了撒!我的肚子也餓了!司機滿臉油膩地笑著說。
可是,我們剛剛才吃過,我們不餓呀!一些旅客齊聲嚷嚷道。
你們下去,多少吃點!后面幾個小時都沒有吃飯了的!那時候餓了想吃都沒得吃了!售票員一副好心腸地說道。
車門打開。
這次上來的,不是人。而是一條狗。
一條一米多高的大狼狗。
這條大狼狗上來后,先是沖著大伙驚天動地地狂吼了幾嗓子。然后呲牙咧嘴,昂首挺胸地跑到前面下鋪的一個女孩子面前。
你別過來!你千萬別過來!女孩揚起手,驚恐地看著步步逼近的大狼狗。
但大狼狗顯然只是一條狗。
它跑到女孩面前,用流著長長的口水的嘴,咬住女孩的衣服下擺,野蠻地往車下拽。
啊!我怕!?。““。。∨⑿紒聿患按?,她光著腳,驚叫著,哭喊著,被大狼狗生生地拽下了車。
大狼狗光榮地完成了第一個任務(wù)。它狂吼著,縱身躍入車廂,繼續(xù)尋找它的第二個目標。
一個被嚇得臉色發(fā)白,話都說不出來的男人,也被它成功地拽了下去。
車上的旅客頓時一陣騷亂。大家一個個面容失色。這樣的場景,應該是他們第一次遇見。
那狼一樣兇殘毫無溫度的眼光,那雪白鋒利的牙齒,那惡心的口水,無一不讓大家心生畏懼膽顫心驚。
老板,麻煩你把狗帶走吧!我們自己下來吃飯就是了。一個睡在上鋪的中年婦女對著車窗外,顫顫驚驚地喊道。
一個五十來歲,梳著一個油光水滑的大背頭,又瘦又矮又黑的老男人,悠閑地站在離車門兩三米遠的地方。聽見女人的喊叫,他得意地笑了。他一笑,嘴里的兩顆金牙就露了出來,在陽光下,閃閃發(fā)著光。
他把右手黑乎乎的拇指和食指放進嘴里,吹出一聲長長的口哨。
那只大狼狗聽見這口哨聲,立馬轉(zhuǎn)身,風一樣跑到那個老男人身邊,乖乖地坐下。它伸著長長的猩紅的大舌頭,喘著粗氣,一雙狼眼,虎視眈眈地盯著車里的旅客。那架勢,好像是隨時準備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一般。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節(jié)。同樣的飯菜。
三十塊錢。兩葷兩素。煮得開花的糙米飯,黑乎乎的小雞腿,指甲面大小的紅燒肥肉,水煮鰱魚,水煮豆腐,水煮白菜,水煮豆芽,水煮蘿卜。交了錢,給你小票,到時候再憑小票上車。
和上家比,唯一不同的是,這里的飯菜都是餿的。整整一車人,沒有一個人吃過一口。
再怎么樣,飯菜是餿的,總是沒法入口的。
現(xiàn)場沒有一個人敢吭一聲。有些脾氣實在不好的人,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把飯菜丟得滿桌子滿地都是。把餐盤和筷子,噼哩啪啦給重重地,橫七豎八,亂七八糟地摜在餐桌上。
餐桌上,地上,到處一片狼藉。
但餐館里的人,對旅客的這些反應,顯然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只要你們乖乖地從你們的口袋里掏了錢,乖乖地把錢交到他們的手上了,任你把飯菜扔得漫天飛,也任你把盤子摜得震天響,他們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眉頭都不皺一下。
同樣的,一車人,在烈日下等了半個多小時,那個肥肥的司機和那個售票員才滿面紅光,一臉的滿足地從樓上咂巴著嘴,剔著牙,晃晃悠悠地下來。
排隊,驗票,上車。
車子繼續(xù)沿著國道行駛。
車廂里,一片寂靜。
車窗外,風聲獵獵。
江覺得有點累。他閉上眼,很快又睡著了。
一個急剎車,把江甩醒了。
什么情況!江坐起來,車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車前面,一排長凳子橫在馬路上,擋住了去路。
一大堆的人,亢奮地圍著車子嘰嘰喳喳。
有人在外面用力地猛砸車門,邊砸邊粗暴地喊著:開門!開門!
司機打開車門。
一個長相秀氣的中年男子滿面堆笑地上來了:兄弟姐妹們,大家旅途辛苦了,請兄弟姐妹們下車,到我的餐館里喝杯冰水吃個飽飯再走。
我們剛剛在前面吃過!肚子里還沒有消化呢!有旅客喊道。
肚子不餓,那就下去喝杯冰水吧!這么熱的天,車里空調(diào)都沒有,你們總該渴了吧!中年男子油鹽不侵地微笑著。
江抬手看了看碗表:三點還不到呢。這里又是哪里呢?江想。
一個小伙子趴在駕駛室的車窗外,跟司機嘀咕著,然后指揮著司機:右轉(zhuǎn),右轉(zhuǎn)!
車子再次駛進了一個大院子里。
里面也停著五六輛長途客車。
那個中年男子,站在車門口那里,望著大家,笑著,語氣卻變得不客氣起來:大家趕緊下車啊!快餐很便宜的,三十塊錢一份!不想吃飯的,吃泡面也可以。不想吃泡面的,喝杯茶水也可以。大家動作快點??!后面還有很多車呢!
中間上鋪是一位六十來歲的老者,白首皓眉,神情矍鑠。他坐起來,仿佛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唉,這些個地方啊,在過去的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中,是作出過巨大貢獻的。我們吶,就當是回報你們啰!
中年男子不置可否地看看老者:大家快點??!動作快點!他邊往車廂后面走,邊不耐煩地催促道。
一樣的場景,一樣的情節(jié)。一樣的套路。
車子繼續(xù)上路。
這是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對向兩車道。
這家總比上家有良心,最起碼飯菜不是餿的!還可以換成方便面。前鋪一個女人,對躺在她身邊的男人滿足地說道。
有良心個屁!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強盜!她身邊的男人低聲憤憤地罵道。
經(jīng)過這么幾番折騰,大家都沒有了困意。加上山路彎道多,車子又顛簸,很多人干脆就擠坐在下鋪,默默地看著司機開車。
車子才駛出二十來分鐘,前面遠遠的馬路上,一大幫人站在馬路中間,使勁地朝車子揮手,示意車子靠邊停下。
大家沸騰了。車廂里一時罵聲四起。
司機輕踏剎車,想減速。
沖過去!直接沖過去!大家齊聲憤怒地喊道。
司機一臉的無奈:師傅們哪,我也想沖過去啊!可沒用的!你看他們的車就停在路邊,會追上我們的!再說了,這一帶他們都是互通的,即使他們不追我們,我們逃過了這一關(guān),那下一關(guān)呢?我們還能逃得了嗎?
那好??!前面的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小伙子走到司機旁邊,笑著對司機說:師傅,如果你現(xiàn)在停車了,到了閩中,我發(fā)誓,我們兄弟幾個決不放過你!你只管看著辦!
哎呀!兄弟們哪,你們這不是為難我嗎?我要是沖了,你們想我以后還能在這條路上開車嗎?他們會搞死我的呀!司機一臉的哭相。
那你就只管停下來!后面的幾個小伙子冷冷地齊聲喊道:看看到了閩中我們怎么搞死你!
車子離前面的人群越來越近。攔在路中間的那些人,見迎面駛來的客車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一個個拿手指著客車,兇相畢露。
沖過去!
沖過去??!
沖過去!??!
車里的旅客燃燒了起來。他們站起來,圍在司機身后,盯著前面的人群,憤怒地齊聲吼道。
你們到后面坐下!你們到后面坐下!售票員站起來對著大家喊道。
閉嘴吧你!一個小伙子反手一把按在售票員的臉上,憤怒地一推。售票員一個站立不穩(wěn),咣地一聲,仰面摔倒在鋪位上。
司機頂不住了,他一咬牙,腳下猛踩油門:死就死吧!
車子箭一般呼嘯而去。
前面的人群見狀,囂叫著,瞬間四散逃開。
車子穿過慌亂的人群,飛馳向前。
哦!哦!哦!車里的很多小伙子,歡叫著,紛紛把豎起的中指伸出車窗外。
大家正在興高采烈中。
咣的一聲,一塊大石頭砸在江身后的車窗玻璃上!江回頭一看,后玻璃被砸成了蜘蛛網(wǎng)。
唉?。。∷緳C一聲長嘆,他不時警惕地瞄瞄倒視鏡:這條路,我以后是不能再走啰!
車廂里,沒有一個人搭理司機。
大家都回到各自的鋪位上,躺下。
大家躺下還沒有多久呢,最多也就是十來分鐘吧,車子猛地一腳急剎,就開始減速了。
完了完了!只聽得司機一聲哀嚎。
又是什么鬼?大家紛紛欠身,探起腦袋,一看,前面不遠處,兩輛黑色的桑塔納,首尾相接,橫在馬路上,把路都給攔斷了。
這回闖鐵定是闖不過去了。大客車在離桑塔納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人群呼嘯著圍了過來。
下車!下車!外面的人群叫囂著圍著車。有人砸車門,有人拍窗戶。
司機,不準開門!大家齊聲喊道:我們就不下車!看他們能拿我們怎么辦!
一個黃頭發(fā)的小伙子,使勁地拍打著駕駛室的窗玻璃:司機,把車門打開?。?!
司機看著黃頭發(fā),哀求道:老板吶,你們行行好,就放我們過去撒,我們一個小時不到,就被你們攔了三次了!
你上一個點是闖過來的!黃頭發(fā)惡狠狠地盯著司機,說:你還想在這條路開車不?
我當然想開車撒!不然我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呢!司機無奈地說:不是我要闖的!我不闖,到了閩中,這些旅客,還不一樣要了我的老命吶!你們行行好撒,放我們過去!下次我一定帶旅客到你這里吃飯!行不?司機雙手合十,不停地給黃毛作揖:我給你們大伙兒作揖了!求求你們了!放我們過去吧。
黃頭發(fā)絲毫不為所動。他理直氣壯地說:你們能在別的地方吃飯,為什么就不能在我這里吃飯?要過去,可以啊,上一個點,加上這一個點,一共兩頓飯,六十塊錢。你們可以吃飯,也可以拿泡面。吃了,你們就可以走了。
司機轉(zhuǎn)頭哀求地看看大家,大家都躺在鋪位上,閉目養(yǎng)神。
車的周圍,不斷地有人拍打著車窗和車身,不斷地有人在叫囂:下車!你們都給我統(tǒng)統(tǒng)下車!
沒有人搭理他們。
這樣僵持了幾分鐘,那個黃毛火了。他指著司機:你他媽的不開門是吧?!他轉(zhuǎn)身從前面的那輛桑塔納的后座,拖出一把大鐵錘。
司機慌了,他轉(zhuǎn)身看著大家:你們也看到了,我不開門也不行了!你們等會就是要打死我,我也只能先開門了!
車門咣當一聲,開了。
一大群人手持鐵管,一擁而上。
起來!起來!他們拿著鐵管,一邊用力地擊打著鋪位的鐵床沿,嘴里一邊地嘶吼著。那架勢,甚是嚇人。有些人甚至干脆動手去拉那些躺在鋪位上的旅客。
不要碰我!
不要拉我!
被拉的旅客叫了起來。
那還不趕緊的起來!更兇狠更粗暴的吼叫,更用力的敲擊。
大家最終還是被趕下了車。江也隨著大家下了車。
下車后,大家都聚在馬路邊上,不管那些人怎么驅(qū)趕,誰也不肯再挪動半分。
那些人也沒轍了。
耗著是吧?那就耗著吧!反正我們的家就在這里,看最后誰耗得過誰!黃毛說著,朝他的人揮揮手。
有人轉(zhuǎn)身,從飯店里搬出了六把塑料躺椅,四把放在了緊挨著客車車頭前面的馬路上,兩把放在了緊挨著車門的馬路上。六個一臉無賴的中年漢子,吹著口哨,悠哉游哉地躺了上去。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大家都汗流浹背。
一位年輕的爸爸,牽著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女生,站在人群里。
小女生穿著一件廉價但好看的花布裙,扎著一條可愛的小馬尾辮。她拉著父親的手,仰起滿是汗水的小臉,奶聲奶氣卻是怯怯地問:爸爸,我好熱呀!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呀?
父親彎下腰,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汗水:寶貝,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哦!那太好了!爸爸,這里實在是太熱了!我們?yōu)槭裁匆驹谔栂旅婺兀啃∨⒗^續(xù)怯怯地奶聲奶氣地小聲問道。
年輕的父親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拿手輕輕地為女兒扇著風。
一個年輕的媽媽懷里的嬰兒也脆生生地哭了起來。
寶寶要吃奶了,怎么辦?年輕的媽媽看著身邊的丈夫。
丈夫看了看周圍:那我們上車去給孩子喂奶吧。
年輕的爸爸用雙手護著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來到車門旁。
麻煩讓一下,我們要上車給孩子喂奶!年輕的爸爸平靜地對堵在車門前的兩個中年漢子說道。
沒吃飯,不能上。兩個躺在躺椅上的中年漢子,邊閉目養(yǎng)神,邊齊聲說道。
嬰兒越哭越響。
你們還是人嗎?我們的寶寶都哭成這樣了,你們竟然無動于衷,不讓我上車喂奶!年輕的媽媽哭了,她邊哭邊委屈又憤怒地喊道。
你寶寶餓了,哪里不能喂奶!一定要到車上?稀罕!藍色躺椅上的中年漢子不屑一顧地哼哼道。
你們不僅是流氓!還是畜牲!年輕的媽媽哭著罵道。
這時,一輛掛著豫A牌照的白色警車,從對向的車道開了過來。
看見兩輛桑塔納橫在路上,把整條國道都攔死了,警車拉響了警笛。
黃毛見狀,慌忙沖著他的人喊道:趕緊把車挪開!趕緊把車挪開!
桑塔納開到了路邊,警車緩緩地開了過來。
忽然,所有的旅客,不約而同地涌向警車,將警車團團圍住。
警車的四個車窗都降了下來:你們怎么回事?后坐一位中年警官望著蜂擁而至的旅客,問。
我們被這伙人給攔住了,不吃飯不給走!旅客們?nèi)呵榧?,大家紛紛喊道?p> 這完全是強買強賣,是打劫嘛!人群中有人大聲繼續(xù)喊道。
開車的那個年輕的警察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你們現(xiàn)在都上車去!
旅客們聽了,馬上涌向車門口。
滾開!有人喊道。有警察撐腰,大家膽子也壯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堵在門口的兩個中年漢子,連人帶椅子拖到了一邊。
有警察在場,兩個中年漢子除了拿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大家,倒也不敢有其它的舉動.
大家快速的上了客車。司機發(fā)動了車子。
你們幾個起來,讓開??!年輕的警察對著還躺在車頭躺椅上的幾個中年漢子嚴厲喝道。
幾個中年漢子看看警察,又看看身后的大客車,還是慢吞吞地悻悻地爬了起來。
把椅子拿開??!年輕的警察更嚴厲的喝道:還有你們兩個,讓開!他指著站在車門口的那兩個心不甘情不愿的中年漢子喝道。
走!年輕的警察對大客車的駕駛員打著直行的手勢。
司機一腳油門到底,車子發(fā)瘋一樣朝前狂奔而去。
還好運氣好,碰上了警察!年輕的媽媽由衷地感嘆道。
是啊,要不是警察,還不知道要被這幫混蛋耗到什么時候!
這幾個警察還真是好啊!
是啊,還是警察好!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感慨紛紛。
江從車窗里探出頭,遠遠的,那個年輕的警察還站在馬路邊,望著客車遠去的方向。
總算是擺脫那些人了。那位老年乘客長噓了一口氣,說道。
大家躺回各自的鋪位,車子也慢慢回到了正常的速度。
安靜了半個小時左右,司機無意間瞄了一眼倒視鏡,撞了鬼般驚叫起來:哇?。。∷麄冏飞蟻砹?!
什么?大家一下子都驚坐了起來。一個個腦袋全從兩邊的車窗擠了出去。
江也從車窗探出腦袋。
車后兩三千米左右的距離,兩輛黑色的桑塔納正緊緊咬著大客車,窮追不舍。
這下事情搞大了!司機一邊猛踩油門,一邊哀嚎道。
司機,快點,千萬不要被他們追上了!有乘客慌張地喊。
我們大客車,怎么可能跑得過轎車!售票員冷冷地說道。
那把他們別住!不要讓他們超車!有乘客喊道:拖到有派出所或者是人多的地方,再跟他們理論。我就不相信還沒有王法了!
這一段路六七十公里,都是山路撒!司機焦急地喊道。
眼瞅著,后面的兩輛桑塔納越來越近。兩輛桑塔納上的人,半個身子都從兩邊的車窗探出來,沖著大客車張牙舞爪的。
大家都鎖上車窗!有人喊了一句。
聞言,所有的車窗都迅速地關(guān)了起來。
司機!再開快點!有人催促道。
大家都坐了起來。車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而不安。所有人都清楚,一旦被追上,事情可能就真的沒有那么簡單了。
都一百一十邁了!油門都要拉破了!還怎么快撒!司機心急火燎的,滿腹的委屈。
蜿蜒曲折的山間公路。一百二十邁。雖然車子很少,雖然司機的車技明顯很好,但依然是險象環(huán)生。
師傅,還是稍微慢一點吧,這樣太危險了!年輕的媽媽又急又怕,都快要哭了。她把她的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她的丈夫則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夫妻倆一起努力地保持身體的平衡,盡量讓彼此能坐穩(wěn)。
那個小女孩的父親也緊緊地把孩子護在自己的懷里:沒事的,寶貝!他雖然是微笑著,用輕松的口吻對女兒說,但他神情卻是十分的緊張和不安。
司機,要不我們就停下來算了吧!那個老年乘客搖搖晃晃地走到司機的身后,憂心忡忡地說道:大家出門在外,哪里不花這幾十塊錢呢?碰上了這些地方這些人,沒辦法!我們大家也就當是拿錢消災啦!
不行!他們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分了!這不是明擺的打劫嘛!我們就偏不給!看他們能怎樣!大不了,我們跟他們拼了!坐在車前面的那幾個年輕人憤怒地喊道。
小伙子們,何必呢?我們這回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講不清了呀!我們又何必為了這點小事要弄得兩敗俱傷呢!老人轉(zhuǎn)頭對著年輕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是啊,要不司機就停下來算了吧!幾個中年旅客說道。
江身邊的四個小女生,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表姐,我們都只有三百塊錢出來的,買了車票,前面吃了那幾頓,我們剩下的錢都不夠一頓飯錢了,等下要再吃飯,那怎么辦?中間那個瘦瘦的小女生,問她右邊的那個看起來年紀稍稍大一點的女生。
那個被喚作表姐的女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乙膊恢铰飞蠒羞@些事情。
管他呢!反正打死我們都不吃了!我們把行李給他們看都可以,我們確實是沒有錢了!如果他們硬是逼我們吃的話,我們吃可以,但沒錢付賬的!我們先跟他們講清楚。挨著江身旁的那個女生嚴肅地說道。
唉,真想不到,出來打個工都這么不容易!我爸爸把家里的糧食都賣光咯,才湊了這三百塊錢的路費給我。要知道這么個樣子的話,我就不該出來咯!表姐旁邊那個穿這一件打著補丁校服的小女生,滿腹委屈地說道。
沒事,我們又沒有做錯什么!怕什么!我們有錢就吃,沒錢就不吃嘛!沒事的,都別擔心??!表姐安慰大家道,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
說話間,一輛桑塔納飛快地越過大客車的車頭,一把右方向,強行變道到大客車的前面,然后在大客車的前面猛地來了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
兩車不過相距幾米的車距。
大客車的司機眼疾腳快,一個急剎車。隨著一聲刺耳嚇人的剎車聲,大客車幾乎是貼著桑塔納的屁股停了下來。
大客車是剎住了,沒有撞上前面的桑塔納??绍嚴锏穆每途偷姑沽?。
站在前面的那位老年旅客,一聲慘叫,直接就飛到了駕駛臺前面,半天都爬不起來。
一些旅客直接被摔在了過道上,一些旅客被跌落在其他旅客的身上,稍微幸運一點的旅客,則是從后鋪被拋到了前鋪。
江身旁的四個女生,最外面的那兩個,就被甩到了前鋪。中間的那兩個女生,則直接被拋到了下面的過道上。
江是唯一一個沒有摔下來的旅客。在身體被慣性甩起來的瞬間,他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床頭的床沿,同時雙腳也死死地頂住了前鋪的床頭。
車里頓時一片混亂。呻吟聲,哀嚎聲,叫罵聲,還有女人的哭喊聲,在窄小的車廂里,響成一片。
那個懷抱嬰兒的年輕母親,被摔到了前鋪的那根鐵管立柱上。她哭,她懷里的嬰兒也哭。
她的丈夫則被直接從上鋪,摔到了下面的過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