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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7)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 流河砂 10102 2020-10-11 08:12:38

  我???阿云靠在江的身上,看著熊熊的篝火,輕描淡寫的說:我的家鄉(xiāng),在云貴川三省交界的大山之中。那里層巒疊嶂,風(fēng)景秀麗。可是那里沒有田也沒有地,所以也就沒有了糧食。大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也沒有交通,沒有電。我們那里的很多孩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卻不能上學(xué)。我們村里的學(xué)校,冬天漏風(fēng),雨天漏水,已經(jīng)是搖搖欲墜殘破不堪。學(xué)校唯一的老師,就是我爸爸。我爸爸在學(xué)校里教了大半輩子的書。我也在學(xué)校當(dāng)過一陣子的民辦老師。去年暑假,我就和我爸商量,我要出來打工。我要賺錢!我要建一個堅固的教學(xué)樓,我要讓我們那里的孩子們,像這城里的孩子一樣,有安全溫暖,寬敞明亮的教室,有圖書室,有籃球場。我還想把我們每個村里的路都連通,我要讓我們那里的每一個孩子都能上學(xué)。我要給村里通上電,然后修一條能夠通向外面世界的路。讓我們那里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大山的鄉(xiāng)親們,也能到山外看看走走。

  阿云笑著,可臉上卻掛著晶瑩的淚花。

  江的酒杯輕輕地碰了一下阿云的酒杯:為你的夢想,干杯!說完,滿滿的一杯酒一干而盡。

  阿云抹了一把臉,喝了一小口:你慢點(diǎn)喝嘛!

  她把一個剝好的螃蟹放在江的碗里:這兩瓶酒快喝完了,我們兩個再開一瓶一起喝好不好?

  不,剩下的兩瓶都開掉。江把蟹黃挑出來,喂到阿云的嘴里。

  那會醉哦。

  那就醉吧。

  兩個人偎在一起,邊喝邊聊邊看春晚,不知不覺中,電視里開始到了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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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p>  電視里和窗外滿城的煙花,幾乎是同時盛開。

  阿云放下酒杯,她騎在江的大腿上,捧住江的臉,在他額頭上深深一吻:新年快樂!

  然后壞笑著:親愛的,開始拆你的第二個特快專遞吧!

  什么?江糊糊涂涂地看著阿云。

  阿云調(diào)皮地看看自己羽絨服的拉鏈:自己會拆禮物不會?

  江慢慢拉開阿云羽絨服的拉鏈,看呆了。除了羽絨服和一雙黑色的保暖長襪,阿云里面竟然什么都沒穿。

  阿云柔嫩的雙手,環(huán)上江的脖子:親愛的,這個新年禮物,你還滿意嗎?

  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吻了下去。

  屋內(nèi),篝火熊熊。

  你這塊玉墜很漂亮!滿綠!溫暖明亮的火光中,江輕輕撫摸著阿云白皙的脖子上的那顆玉墜。上次在包廂里,因?yàn)闊艄饣璋?,江沒有看清楚。但今天,江看清楚了,這塊玉墜,顏色水頭俱佳。

  阿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的玉墜: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它就掛在我脖子上了。我爸說是我媽留給我的。阿云淡淡地說道。

  哦。

  大年初一。溫暖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灑進(jìn)來,金子般絢爛。

  阿云繾綣地偎在江溫暖的懷里:親愛的,你醒了嗎?

  嗯。江輕輕吻了下阿云的頭發(fā)。

  那今天你有什么安排嗎?枕著江堅實(shí)的臂彎,抱著江寬厚的胸膛,一只腳架在江的身上,這是阿云覺得最舒服的睡姿。

  今天是你的。一整天,如果你不用上班的話。

  真的????阿云高興地抬起上身,望著江:我今天晚班。你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準(zhǔn)反悔啊。

  嗯。江輕輕捏了捏阿云堅挺白皙的鼻子。

  好,那等下你陪我去個地方。阿云興奮起來。

  去哪里?

  先不告訴你,你去了就知道了。

  你就這樣包件羽絨服真空跑大街???

  嗯!是?。∥易蛱炀瓦@樣過來的呀!阿云很嚴(yán)肅地睜著大大的眼睛,看到江滿臉的無奈,然后“撲哧”笑了:放心,該有的我背包里都有。

  那還差不多。江小聲地咕噥:不過,我還要再睡會兒。

  不行,阿云爬上江的身體,柔嫩的雙臂纏上了江的脖子:我餓了。

  哦,冰柜里有水餃,那我去煮給你吃吧。江想起床。

  ……

  阿云煮了一碗水餃,兩個人一起吃了。然后出門,坐122路公交車到后嶼。

  阿云拉著江的手,走進(jìn)一家煙酒副食批發(fā)超市。

  老板,我要二十箱牛奶,四十包餛飩和四十包湯圓。湯圓要三十五包麻心,五包肉餡的。五包肉餡的麻煩你給我單獨(dú)包裝下。謝謝。阿云微笑著,聲音里透著歡快。

  不一會兒,東西全部打包好了。店家:你好,姑娘,一共是兩千二百五十八元。

  江伸手掏錢包。阿云一把攔?。何襾?。你去叫個出租車過來吧。

  大概十幾分鐘的車程,車子在一個大院前停下。這里依山傍水,清凈宜人。

  江下車,抬頭看了一下掛在門口的大牌子:康樂敬老院。

  阿云掏出電話:院長,我們在門口了。麻煩您叫人幫忙把東西拿進(jìn)去一下吧。

  院長是一個五十多歲高高胖胖的女人。她看起來和阿云很熟,一過來就親熱地抱住阿云的肩膀:云妹,新年好。她看看站在旁邊的江:你男朋友啊。

  阿云看看不茍言笑的江,故作不屑一顧的說:我男仆。

  院長哈哈大笑:我們進(jìn)去吧。蘭姨她們都在樓下花園里曬太陽呢。

  阿云邊走邊對院長說:院長,有個紅色袋子里裝的是肉餡的湯圓。

  你真有心,蘭姨就喜歡肉餡的湯圓。痲心的她吃進(jìn)去就吐出來了。院長說道。

  走進(jìn)大門,迎面是一棟四層高的樓房。樓房前面是一個大院子。院子里一個長長的涼亭,幾張石桌石椅,幾行綠樹。有的老人在下棋,有的老人曬太陽,有的老人三三兩兩、默默地坐在涼亭里發(fā)呆。

  阿云!

  阿云!

  阿云!

  看見阿云,下棋的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都高興的和她打招呼。

  王伯!李伯!你們誰贏了?阿云在人群中間像只快樂的小鳥。

  當(dāng)然是我贏了。一個目視滿嘴牙都掉光了的老人,戴頂黑色絨線鴨舌帽,樂不可支。

  阿云抱著一個滿臉沮喪的老人的肩膀:李伯,下次一定贏過王伯。

  李伯兩眼冒火:這老東西老悔棋!

  王伯呵呵笑著:下次少悔,下次少悔。

  再來!李伯悻悻地喊道。

  琴阿姨,你的風(fēng)濕好點(diǎn)了嗎?

  好多了閨女。你年過得好嗎?

  我年過得好,琴阿姨??匆娞m姨了嗎?

  哦,閨女,蘭姨在涼亭里面坐著哪。

  蘭姨,六十多歲的樣子,滿頭銀發(fā),身材瘦小。此刻坐在涼亭的長椅上曬太陽。腿上蓋著一張毛毯。

  蘭姨!阿云走到老人身邊,蹲下。

  蘭姨目光呆滯,她看到阿云,只是咧嘴傻笑,并不說話。

  旁邊一個生活阿姨過來:阿云,你又來看蘭姨了?

  是的,楊姐。

  哎,你真好心啊,大年初一就來看蘭姨。她自己的兒子呀,就是年前二十號一個人來看了一眼,現(xiàn)在一家人都去歐洲旅游去了,扔下一個老年癡呆的老娘在這里。哎。楊姐嘆息著:這話可別給院長聽見了,院長聽見了我保準(zhǔn)又要挨罵了。楊姐壓低聲音。

  阿云展眉一笑:放心吧楊姐,我知道的。她繼續(xù)跟蘭姨絮絮叨叨著。但蘭姨要么毫無反應(yīng),要么就望著阿云傻呵呵的笑著。

  江坐在涼亭的盡頭,靜靜的看著阿云蘭姨細(xì)細(xì)地聊著,和敬老院的老人們熱火朝天地聊著。阿云時不時會抬頭,給江一個甜美幸福的微笑。

  從敬老院出來的時候,江拉住阿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我們拍張照吧。

  好?。“⒃菩樔缁?。她甜蜜的抱著江的脖子,看著江的手機(jī)鏡頭:香蕉,茄子!

  然后,她也掏出自己的手機(jī),或抱著,或親著,各種親密和各種搗蛋搞怪的姿勢,好一頓猛拍。

  江寵溺地微笑著,任由阿云抱著自己胡作非為。

  大年初十。春寒料峭的清晨。江正往碗里加開水泡泡面,電話響了。江接起電話,村里的阿旺叔:江,趕緊回家吧,你媽媽腦溢血去了。

  江說什么你說什么?然后開水灑了一桌子。

  你媽腦溢血,走了!

  江扔掉電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忍不住失聲慟哭。

  江給華發(fā)了一條短信給華:華,我媽媽走了,我回老家了。

  第三天晚上,當(dāng)江風(fēng)塵仆仆悲痛欲絕地踏進(jìn)家門時,迎接他的,是孤零零地站在凄清的、空蕩蕩的老屋大堂昏暗中,老淚縱橫卻表情呆滯茫然無措的老父親。而母親,昨夜子時,昨夜子時,已成了一丕黃土。

  江連母親最后的一面都沒有見上。江連母親此生最后的一程都沒能送她。

  而江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問。攙著飄飄忽忽悲聲不斷的老父親,江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跪倒在母親黑漆漆的墳前,只是不住地磕頭!磕頭!磕頭!額頭都磕起疙瘩磕出血了,卻硬是沒有流一滴淚。老父親已經(jīng)干得像一根枯草,隨時都會崩潰,江不能再引他陷入這莫大的悲痛之中。

  政府現(xiàn)在不允許土葬,都要火化。但你媽要土葬。請你明叔看了黃歷,最近就第二天是黃道吉日。所以,就沒有等你回來了。一天中午,屋外的陽光很好。父親給江做中飯時,邊炒菜邊對江說。

  江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但他的心,痛如刀割。

  四七后,父親的情緒稍稍平靜些。

  堂屋。

  江坐在老父親身邊,嘗試著跟老父親商量:爸,你看你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我也不放心!要不,你就跟我出去吧,跟在我身邊,頭疼腦熱什么的也好有個照料。

  老父親立馬把頭搖得想撥浪鼓,說:你媽媽尸骨未寒,我怎能跟你出去?我走了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荒山野嶺,誰送飯給她吃誰給她做伴?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家陪著你媽!

  江聽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不敢再勉強(qiáng)。

  山村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也特別寂靜。

  江側(cè)轉(zhuǎn)難眠。便披衣靠在床頭。他給阿云發(fā)了一個短信:阿云,我想在老家找個媳婦照料父親。

  過了很久,阿云回復(fù)過來了。就兩個字:好啊。

  一會兒,又加了一句過來:把新媳婦的照片發(fā)來看看。

  江望著窗外濃濃的夜色,久久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村西頭的汪家。

  江拎著些香煙和白酒。

  汪叔在家嗎?江在門口叫道。

  誰呀?一個女人從里屋健步走出來。60多歲,身材矮胖,花白短發(fā),扁臉,穿著一身花棉衣棉褲棉鞋。精神矍鑠。

  汪姨,是我。汪姨是這里十里八村鼎鼎有名的媒婆。

  汪姨看起來眼不花耳敏銳,她仔細(xì)地端詳了一下江:船廠張師傅家的孩子。

  汪姨好眼力!江之前在外讀書,后來在外工作,在家的時間真的不多。汪姨能憑她記憶中自己小時候的模樣,認(rèn)出自己,江算是佩服。

  進(jìn)屋說吧。汪姨熱情地把江迎進(jìn)堂屋。

  落座,汪姨泡上一杯茶。

  哎,孩子,你媽媽是個好人吶!可惜,這么早就走了。汪姨一聲嘆息。

  母親去世,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幾乎都有過來送母親。父親特意把厚厚的禮單給江看過,其中就有汪姨的名字。

  是的,汪姨。江頓頓:汪姨,我爸爸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他又不肯跟我出去,你看我又不能長時間在家侍候。所以,我想請你幫我牽根紅線,在老家定下一門親事。

  這樣??!汪姨想了下:孩子啊,現(xiàn)在的年代跟以前有點(diǎn)不同了。現(xiàn)在牽線做媒的姻緣是越來越少了,大家都外出打工的多,都喜歡自由戀愛。你有什么具體的條件嗎?

  江想了下:就一點(diǎn),如果雙方都看對眼了,交個定示,女孩就要住進(jìn)我家,幫我照看我爸。我現(xiàn)在是重孝之身,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你也是知道的,訂婚結(jié)婚要三年后了。

  這樣啊......汪姨猶豫起來:沒有結(jié)婚就住進(jìn)夫家,這不合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呀。一般人家只怕是很難答應(yīng)的。

  我知道汪姨,江說:所以我才找你幫忙。女方條件我都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不傻,其他都可以。

  孩子孝順哪!汪姨想了想:是倒是有個孩子,就是不知道你中不中意?

  誰?

  花。

  花,你說的是隔壁村的花?

  是的。

  江3歲到7歲這段童年時光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外婆家是一個很老很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間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正方形的天井。夏天雨水多,每到下雨的時候,也是一幫小朋友最興高采烈的時候。正方形的天井,就像是一個正方形的瀑布。大家站在瀑布前面,有的用手去接水玩,看涼爽晶瑩的水珠在小手中飛濺;有的相互潑水,鬧作一團(tuán);有的干脆光著小身子,在瀑布中鉆進(jìn)鉆出。稚嫩的歡叫聲,總比傾盆的雨聲還要響亮。

  外婆家的后院,還有一個大大的池塘。天氣晴朗的時候的,那里也是小伙伴的樂園。池塘里有一大片的荷花,荷花上蹲著些漂亮的綠青蛙,水里有很多很多的小魚歡快地游來游去。

  花是江鄰村的一個屠夫的女兒。花是啞巴,長得又瘦又小。那時候,小伙伴們一起玩耍,大家都不要花參加。但花偏喜歡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于是,小伙伴都喜歡以取笑和作弄花為樂。戲水的時候,故意把水,澆在躲在一旁的花的身上?;蛘呤前殉靥晾镄◎蝌綋破饋恚胚M(jìn)花的衣服口袋里,把花嚇得哇哇直叫。只有江從不欺負(fù)和捉弄花。每次看到花被小伙伴捉弄,江都會幫忙解圍:幫花擋住小伙伴澆過來的水,拿出花口袋里的小蝌蚪。江不要喜歡調(diào)皮搗蛋的小伙伴們欺負(fù)和捉弄她。慢慢地,小伙伴們也不跟江玩了。江就和花玩。江覺得花挺可憐的。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小白兔奶糖和花生,也總有花的一份。而花,每次和江在一起玩,總是笑得那么的開心。

  后來,江被父母接回了身邊。很長的一段時間,江都沒有再見到花。等到上小學(xué)的時候,江和花成了同年級不同班的同學(xué)。看見江,花高興極了。于是,無論是課間還是放學(xué),花總是早早的就趴在江座位邊的窗戶上等著江,一起玩?;蛘呤且黄鹜坊丶?。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江就再也沒有看見花出現(xiàn)在校園。

  花雖是啞巴,但長大后卻是聰明伶俐,溫柔賢惠,在村子里口碑極好。

  花的情況你也知道。怎么樣,同意嗎?如果你同意,我馬上去跟你提親看看。汪姨看著江。

  江想了想:可以。

  但花的父母不允。俗話說得好,只有娶不到的兒,哪有嫁不出去的女?雖說了,自己的女兒既啞且聾,卻是聰明伶俐,溫柔賢惠,方圓十里,口碑極佳,何愁嫁不出去。在鄉(xiāng)下,連過門都沒有過,就住進(jìn)男方家里,那簡直是傷風(fēng)敗俗,會招人唾沫的。

  可花比劃著,自己堅持要答應(yīng)下這門親事。

  在老媒婆如簧的巧舌和女兒毫不妥協(xié)的堅持下,花的父母終是答應(yīng)下了這門親事,但條件是男方必須一次性給女方兩萬塊的見面禮。(在當(dāng)?shù)?,平常的見面禮,一般都是一、兩千塊。)

  江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一萬七千塊。一千塊留給父親當(dāng)生活費(fèi),一千塊留下自己當(dāng)路費(fèi),剩下的全部遞給花的母親。說:就這么多了,欠下的,我會盡快補(bǔ)給你。

  花的母親剛伸手接過錢,卻被女兒一把劈手奪了過去?;ê莺莸陌琢四赣H一眼。

  善良賢淑的花很快住進(jìn)了江的家?;ǖ牡絹?,也給沉浸在頭白鴛鴦失伴飛的悲痛中的老父親,帶來了一絲的歡樂。

  七七四十九天后,母親滿七。江強(qiáng)行將老父親留在家里,獨(dú)自去母親墳上拜祭。四周人煙荒蕪,江把臉埋在母親的墳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個昏天黑地。

  花悄悄地尾隨而來,一直躲在旁邊那棵大樹后,偷偷地陪著江掉眼淚。直到江哭得迷迷糊糊趴在墳上沒了動靜,她才上前,費(fèi)力地將江抱在懷里。

  江睜開猩紅的眼:你走開!讓我陪我媽再睡會兒!

  花扭過頭,把江抱得更緊,倔強(qiáng)的淚水,一滴一滴,滴在江的手臂上。

  又該走了,在遠(yuǎn)在天涯的那個海邊小城,還有江嘔心瀝血未競的事業(yè)。江收拾好行李,也強(qiáng)行收拾好心情,再次與老父親擁別。

  這次,老父親真的沒有再送兒子了,剛送走了相依為命了幾十年的老伴,也許他滄桑的心已實(shí)在是不堪別離。

  江走上家門前的那個小山丘的時候,忍不住偷偷往回看了一眼,老父親正低著他白發(fā)蒼蒼的頭,佝僂著嶙峋的背,在大門前專心致志地掃地。那地上,隨風(fēng)翻飛的,猶是那母親出殯時燃放的鞭炮和冥紙的殘屑。

  看著父親蒼老的背影,江眼圈驀然一紅,抑制不住地就想哭。家有高堂,子不計遠(yuǎn)行呀。更何況是在這個時候。

  花默默的跟在江的身后,翻過一個又一個小山坡。

  江走著走著,忽然,他想起花還在后面跟著。

  江站住,回過身比劃著:花,你別送了。幫我好好照顧爸爸。?。“职志桶萃心懔?!

  花抬眼看了江一眼,又飛快的低下頭去,花的眼里噙滿了晶瑩的淚水。

  花低著頭,使勁的絞著衣角。

  江又說了句:花,你回去吧,我要走了。說完,轉(zhuǎn)身便要走。

  花忽然一把抓住江的衣袖,從身后掏出一個紅紙包,遞給江。

  這是什么?江打開,居然是江給花的見面禮的禮金。

  花比劃著;你帶走,你在外面用得著。

  江把錢還給花:這是我給你的見面禮金,我不能拿回來。

  花又把錢塞給江,堅決的比劃著:你帶走。你帶走。轉(zhuǎn)身便跑。

  花!花!江喊。

  花跑了兩步,又跑回來,拉過江的右掌,用自己右手的食指,在江的掌心上一筆一劃的寫著:我會照顧好爸爸的,你放心。(清冷的淚水無聲地爬過花清秀的面龐,一顆一顆,滴落在江的手心。)頓頓,又劃了三個大大的重重的字:你保重!然后,扭頭便跑。

  江怔怔地望著花的背影漸去漸遠(yuǎn),慢慢地隱沒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悵然若失。

  街上。富民雜貨店。店主是江隔壁的鄰居。

  你要出去啦?看見江背著包走進(jìn)店里,店主祥叔趕緊站起來,打招呼。

  是的,祥叔。江走到玻璃柜臺前:祥叔,有個事情想要勞煩你下。

  這么客氣干什么呢?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江從背包里拿出一個信封:祥叔,麻煩你讓我爸把這些錢,轉(zhuǎn)交給花一下。謝謝!

  祥叔接過:舉手之勞嘛。

  火車到達(dá)這個海邊小城的時間,和回到老家的時間一樣,也是在清晨。

  一襲黑衣的江走出出口。華,阿良和阿星,已在出口處等著,三個人也都是一襲黑衣。

  哥!華給憔悴的江,一個緊緊的擁抱。

  江不語,只是逐一和華,阿良,阿星擁抱。

  上了華的越野車,阿良坐在副座,阿星和江坐在后排。車子一路疾馳,大家都沉默著。

  大約40分鐘左右,車子在太平寺的門口停下。大家相繼下車。

  哥,我們進(jìn)去吧。我在廟里給咱媽請了經(jīng)。華說。

  江拍了拍華的肩膀,一切,都在無言中。

  江跨進(jìn)寺門,雷在,崔哥在,大牙也在。一一擁抱,相同的一句話:節(jié)哀!

  莊嚴(yán)的大雄寶殿。一眾師傅垂眉低目,正在虔誠地誦吟佛經(jīng)。一個黑衣女子四肢著地,虔誠地匍匐在佛祖前的一個蒲團(tuán)上。

  大家跟著江,緩步來到佛祖前面,一一跪倒在蒲團(tuán)上。江跪在黑衣女子的旁邊。

  江雙手著地,頭枕在手背上,聽著木魚聲聲,佛音裊裊,想想自己,身為人子,卻連母親最后一面也沒能見到,最后的一程都沒能送,不由得悲從心來!此刻老父親已不在身邊,在眾兄弟面前,江無需再壓抑,遂止不住嚎啕大哭!自己真的是枉為人子!枉為人子?。。?!江不知道,此生,如何能原諒自己?

  有人輕撫江的后背,無聲地安慰著江。

  半個小時左右,誦經(jīng)結(jié)束。有人將江輕輕拉起來。抬眼看,正是旁邊的黑衣女子,阿云。

  阿云也是雙眸紅腫。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巾,輕輕拭去江臉上的淚水:節(jié)哀!

  你怎么也在這里?江忍住悲聲,問。

  華請這里的師傅為媽媽念九九八十一天的經(jīng),我們大家每天早上都會來。

  這時,華帶著誦經(jīng)的師傅過來。師傅來到江的面前,雙手合十,低首:施主,家母已登極樂,望節(jié)哀順變!

  江雙手合十,還禮:謝謝師傅。

  從寺里出來,在寺院門口,華喊住江:哥,用這寺里的圣水,洗洗你的臉和手。悲傷就留在這里吧,出了這個門,生活還要繼續(xù)。

  江依言。是啊,無論如何,生活還要繼續(xù)。

  在停車場,大家再次一一和江擁抱告別。大牙坐雷的車去上班。崔哥也開車回公司了。江,阿良,阿星和阿云坐華的車走。江坐后排中間,左邊是阿星,右邊是阿云。

  開了一會:阿星!華叫了一聲。

  啊?阿星應(yīng)了一聲,然后猛地想起什么:哦!他弓著身子站起來,拉開座位的靠背,從后備箱里拉出一個黑色的背包,放在江的大腿上:哥,給你的。

  什么?江感覺沉甸甸的。

  哥,這里是52萬現(xiàn)金,兄弟們借你的,我,阿良,阿星,崔哥每人10萬,雷和大牙每人5萬,頓頓:還有阿云,2萬。輝煌那邊還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要回來,能要回來多少。我叔公司這邊的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月也會有款安排給你,但肯定不夠。這些錢給你先開工先,賺了錢趕緊還給我們。另外,你的那些供應(yīng)商,我和崔哥已經(jīng)和他們打過招呼了,三個月之內(nèi)他們不會催你貨款。

  江拉開背包的拉鏈,一沓沓全是嶄新的百元大鈔!江拿出2萬,還給阿云:我多2萬少2萬,意義不大。但這2萬,對你來說,用處應(yīng)該更大。

  阿云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錢放回背包,拉上拉鏈。

  華,把我在前面的路口放下來就可以了,我自己打車回廠,你們也趕緊上班去吧,江緊緊抱著懷里的背包。

  哥,我直接送你回廠里好了。

  不用。你們趕緊上班去!

  那好吧。

  回到廠里,廠門大開著,生產(chǎn)設(shè)備也在響。江疑惑:自己的工廠怎么會是開工狀態(tài)?

  走進(jìn)辦公室,向茍生居然坐在電腦前忙碌。

  看見江,向茍生高興地趕緊站起來:哥,你回來了。

  茍生,你怎么回來了?

  哥,我正十五就到了。向茍生還不知道江家里發(fā)生的事情,春節(jié)的歡快還掛在他臉上:哎,哥,你臉色怎么這么憔悴?

  江拍拍茍生的肩膀,勉強(qiáng)笑笑:沒事!辛苦你了!廠里的人員到位情況怎樣?

  去年百分之八十的老工人都過來上班了,也招了很多新工人。我們目前做的都是遠(yuǎn)足(華的叔叔的公司名稱,也就是江的老東家)那邊的貨。

  去年的老工人回來這么多?去年出了那樣的事情,今年還能有這么多老員工返廠,這大大出了江的意外。

  是啊。茍生開心地笑著:去年出這么大的事情,你沒有扔掉大伙,大家都說你可靠,值得信賴。所以今年很多老工人都回來了。

  嗯,很好。你等下把工人這段時間的生產(chǎn)報表交給我。

  好的。

  江走到車間,大家停下手中的工作,站起來開心地喊著:老板!老板!老板......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個個熟悉的笑容。江的心在翻騰:張揚(yáng),李鵬飛,李艷,王大妮,王小妮,周杰......江一個個叫過去......

  工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開心地圍了過來。

  人群中,

  滿臉荷爾蒙的張揚(yáng)說:老板,你今年可勁兒接單,我可勁兒干!去年回家過年我在老家訂婚了,今年結(jié)婚。嘿嘿!過幾天,我未婚妻也要出來打工了。我讓她也來咱廠里干!

  老實(shí)巴交的周杰說:老板,你使勁接單吧,我今年想要修房子了。

  年過半百地秦檢說:老板,我兒子今年上大學(xué)了,我們夫妻倆一定跟著你好好干!

  青春無敵的王大妮和王小妮同聲說道:老板,今年的工資你不用按月發(fā)給我們了,幫我們存著吧!年底一次性給我們就可以了!

  大家七嘴八舌,熱鬧紛紛。

  江哽咽著,對這大家深深一鞠躬;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我們一起努力!

  忙完一天的工作,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diǎn)多了。江洗個臉,就上床睡覺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江被驚醒,身邊怎么總感覺有什么在動?拉亮燈,是阿云,正睡在自己身邊。

  你怎么來了?江驚訝地低聲問。

  到你這里蹭床睡下不行啊。阿云背對著自己,但帶著明顯的哭音。

  那你睡好啊,睡得像張弓一樣干嘛?

  我樂意!頓頓,一轉(zhuǎn)身,頭埋在江的右胳膊彎里,右手摟住江寬厚的胸膛:讓我哭會!說完,壓低著聲音嚶嚶哭了起來。

  江靜靜地?fù)е⒃疲耗憔鸵恢北镞@么著等著我回來哭啊!

  你管我.給我張紙巾!接著,阿云仰起梨花帶雨般的嬌容,“噗”的用紙巾擰了下鼻子:你媳婦的照片呢?

  手機(jī)在外面辦公桌上充電,明天給你看。江輕輕摸摸阿云哭紅的眼睛。

  不行,我現(xiàn)在就要看。

  江無奈,只好起身去拿手機(jī)。

  給,江打開手機(jī),翻動著:就是她。

  阿云接過手機(jī),很仔細(xì)地看著,低聲嘟囔了一聲:好漂亮哦。

  她是啞巴,天生的。江說。

  但她比我幸福啊。阿云把手機(jī)放到床頭上,緊緊抱著江:那你現(xiàn)在是有媳婦的人了!

  第二天一早,江被阿云輕輕叫醒。她已經(jīng)梳洗妥當(dāng):江,起來吧,六點(diǎn)了,等下要去廟里。華哥來接我們,他剛才發(fā)短信給你了,十幾分鐘就到。

  嗯。

  兩個月后。

  輝煌固定資產(chǎn)拍賣現(xiàn)場。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烏泱泱的基本都是被欠款的供應(yīng)商。

  輝煌用一套生產(chǎn)流水線的設(shè)備,沖抵了欠江的幾百萬貨款。

  隨后,江用30萬的注冊資金,注冊了閩中市鯤鵬鞋業(yè)有限公司。

  六月中。烈日炎炎。每年這個時候的閩中,無論是那個行業(yè),都已進(jìn)入了生產(chǎn)的淡季。

  江決定乘著這個空檔,去做一件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一個微風(fēng)習(xí)習(xí)的清晨,一輛黑色硬派越野車。五個人:江,華,崔哥,阿良和阿星。簡單的行李。

  目的地:上和村上和鄉(xiāng)。一個在導(dǎo)航上搜不到的地方。

  阿云的故鄉(xiāng)。

  一千七百三十七公里的全高速,五個人輪流開車,,第二天清晨,這輛黑色的硬派越野車,就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貴陽的環(huán)城公路。

  一路上高樓大廈,車馬水龍。

  還要往畢節(jié)方向再行兩百多公里,從柏油路開到水泥路,從水泥路開到泥巴路,從泥巴路直接開到?jīng)]路。無數(shù)次堵車,無數(shù)次托底,無數(shù)次挖路填坑,跋山涉水,工兵鏟浮板絞盤悉數(shù)登場。兩百多公里的里程,從早上開到黃昏,從繁華還進(jìn)荒涼,車子最后停在了一個叫仙人崖的村子里。

  手機(jī)早已沒有了信號,沒有辦法查看地圖,也沒有辦法聯(lián)系外援。

  四周都是崇山峻嶺。

  這個叫仙人崖的村子,就在山腳下的一塊相對開闊的平地上。一條幾百米的長街,兩排房子。房子都是土墻茅頂,或者是木墻茅頂。很多房屋的墻面都已經(jīng)大片大片地開裂,整個村莊看起來破爛不堪。

  路上人煙稀少。偶然能看見的,幾乎都是老人或者是戲耍的孩子。

  不遠(yuǎn)處,一個六十多歲的白發(fā)老者赤著黝黑的上身,灰色短褲,赤腳,扛著一把鋤頭,步履匆匆。

  江上前攔住,遞了跟香煙:老伯,你好!

  老伯精神矍鑠,面目和善。他停住腳,接過香煙:娃兒,有啥子事情嘛!

  老伯,我要去上和村。但走到這里也不知道路對不對,接下來該往哪里走,所以就想請教您。

  娃兒,你從啥子地方來?江恭敬地給老者點(diǎn)上香煙。老者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們從浙江的閩中來。要去上和村。

  這是你們的車子哦?!你們咋個開到這里來的?老人的表情很是驚訝。

  是的。阿華答道:我們也是費(fèi)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開到這里的。老人家,上和村怎么走,您知道嗎?

  我當(dāng)然知道撒。喏,老人往身后的那座大山指指:這座山上七里下八里,翻過這座山十五里的山路,再往里走三十多里的山路,就是鬼見愁。翻上鬼見愁,山的背面就是上和村。老人看看江,又看看華:娃兒,我看你們是翻不上去的。

  為啥?崔哥一臉的茫然。

  娃子,你看撒,這么高,這么陡,很多地方路都沒得,你哪么個爬得上去嘛!還有,你知道那個山為啥叫鬼見愁嘛?那就是連神鬼見了都要發(fā)愁的,才叫做鬼見愁嘛。老人性格開朗,很健談。

  老伯,那你可以給我們做向?qū)??我們可以給你五百塊錢的酬勞。順便讓你家人把我們的車看護(hù)一下。江說。

  不要那么多,一百塊錢就夠了。老人很爽快就答應(yīng)了:但我只能把你們帶到鬼見愁的崖底為止。鬼見愁的半山有一塊二十多米高的絕壁,要靠幾根古藤才能爬得上去的。我老了,沒得這個體力咯。你們要不要得,要不得,那就算球。

  可以可以。江趕緊答應(yīng)。

  老人稱自己姓黃,大家便叫他黃伯了。

  黃伯很高興:今天你們是走不了嘍,要在這里過一夜。娃兒,你們把車開到我家門口,呶,前面有個石碾的就是我家了。

  江看過去,很近,大概就一百米左右。土墻,茅頂。同樣的破敗。

  車停在黃伯家門口的平地上。一行人下車,鎖好車門,隨黃伯進(jìn)屋。

  因?yàn)樯礁?,太陽早已不見蹤影。但光線尚且明亮。

  進(jìn)了屋,里面的景象另所有人印象深刻。因?yàn)椋还苁墙€是華,抑或是崔哥,阿良或者阿星,他們都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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