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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之故土難離(12)

  李老師默默地點點頭,半響:這孩子太苦了!

  阿良和阿星更是聽得一頭的霧水:快說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江看看阿星和阿良,輕聲說道:李芬是被拐賣到這里的。

  啊???!阿良和阿星一聲低呼。

  你們知道嗎?李芬的身上,是全身!全是一條一條長長的傷疤,那都是她每次逃跑被抓回來后,她公公用燒紅的火鉗燙下的烙印!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他把李芬的遭遇一點一點的講給大家聽。

  沉默。

  深重的沉默。

  半響。

  操!阿良重重地簡短地吐出一個字,便不再說話。

  阿星默默地低頭,將手里的樹枝折了又折,折了又折。

  李芬現(xiàn)在公婆和老公都不在了,她已經(jīng)自由了。李老師低聲說:她可以也應(yīng)該帶著她的孩子們離開這里了。

  她不會離開這里!江低沉地說道:最起碼不是現(xiàn)在。即使我勸她也不會有用的,因為她還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你們想想,從當初的花季少女,到現(xiàn)在的這副模樣,她如何面對自己?又如何去面對自己的父母和親朋?

  今天是我第一次見過她笑得這么開心,這么幸福。李老師低聲喃喃到:真希望她能永遠這樣下去!

  江抬起頭,深邃的夜空,滿天星斗。一鉤殘月掛在崖頂。

  她會的。江輕輕說道。

  第二天上午,江在給四年級的學(xué)生上語文課的時候,在傍邊給五年級的學(xué)生上數(shù)學(xué)課的李老師,忽然停下講課。他走到江的身邊,輕聲叫了一聲:江!然后往食堂那邊指了指。

  江看過去,李芬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食堂里忙活著孩子們的中餐了。

  她已經(jīng)敢進學(xué)教室了。李老師興奮地低聲說。

  江對李老師微微一笑:她會好的!

  李老師高興地點點頭,然后繼續(xù)講課。

  下午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李芬又來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的一個角落里。大家都不動聲色地講著自己的課。江在講課的期間,他的目光會不時輕碰李芬的目光,然后兩個人會給彼此一個淺淺的微笑。

  下午放學(xué)前的五分鐘,李老師讓大家都停下教學(xué)。

  同學(xué)們,你們都坐攏點,坐到中間來。李老師有事情要講!李老師的臉上難掩興奮之情。

  孩子們聞言,嘩啦啦地擠了過來。

  同學(xué)們,慢點!慢點!阿星老母雞般地張開雙臂,大聲喊著。

  眼前,孩子們一雙雙忽閃忽閃的黑眼睛,如同夜色中的海,迷茫而深邃。

  李老師清了清嗓子:同學(xué)們,最近新來的這幾位老師,(說到這里,李老師轉(zhuǎn)頭看看江,阿星和阿良。江,阿良和阿星微笑著沖大家搖搖手。)你們大家也都早已經(jīng)熟悉了。他們都是你們阿云老師的朋友。其中有些同學(xué)也已經(jīng)知道了,阿云老師請她的這些朋友們過來的目的,就是要幫我們在山前的崖壁上,建一個樓梯。樓梯建好后,同學(xué)們上學(xué)放學(xué),就再也不用一個個像猴子般提心吊膽地爬古藤了。

  同學(xué)們不約而同地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李老師開心地笑著,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靜:建樓梯的材料明天上午會運到仙人崖,到時候需要我們高年級的同學(xué)們?nèi)グ徇\這些材料。那我們四五六年紀的同學(xué)們,家在這邊的同學(xué),七點鐘在學(xué)校集合。家在山下的同學(xué),七點半鐘在崖下集合。等兩邊的同學(xué)匯攏了,然后大家一起去仙人崖。到時候,我會和阿良老師領(lǐng)頭,江老師和阿星老師會在后面負責壓陣。我們這一次下山,要在山下露營一個晚上,同學(xué)們今天放學(xué)回家后,要記得把這個情況告訴你們的家人,免得他們擔心。然后一二三年紀的同學(xué),明天和后天這兩天,先要完成老師今天布置給你們的作業(yè),然后預(yù)習下一課。大家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

  好!李老師微笑著:那同學(xué)們,現(xiàn)在我們請江老師為我們講幾句話,好不好?

  好!稚嫩的童聲響亮而整齊,然后是熱烈的掌聲。

  江微笑著站起來:同學(xué)們,謝謝你們的熱情,明天要辛苦大家了。這個樓梯,是你們的阿云老師捐建的。我希望,同學(xué)們都能向你們的阿云老師學(xué)習,長大以后,能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提供你們力所能及的幫助。你們可以做到嗎?

  能!依然是響亮而整齊的稚嫩的童聲。

  很好,謝謝!江依然微笑著:另外,在這里,我要提醒同學(xué)們,明天搬運的時候,大家一定要聽從老師的安排,老師讓你們搬什么你們就搬什么,要量力而為,搬不動的東西千萬不要硬搬。路很不好走,大家一定要小心!大一點的同學(xué),一路上要照顧自己身邊小一點的同學(xué)。男同學(xué),要照顧自己身邊的女同學(xué)!大家能做到嗎?

  能!還是那簡潔洪亮的童聲。

  放學(xué)后,五朵賴著阿星,死活不肯回家。大家拗不過,李老師只好托阿平捎信給五朵的奶奶,說五朵今天就在自己家里過夜了。

  五朵拉了阿星去爬山,說是要帶星爸爸去后山摘野花。直到天都黑了,這父女倆才興高采烈地回來。兩人都抱著滿懷的野花。

  五朵興奮地滿屋子放鮮花,尤其是阿云的房間,放得更是多,門上,床上,被子上,桌子上,到處都是怒放的知名和不知名的鮮花。

  阿星泡好泡面,去阿云的房間喊五朵吃面。當他推開五朵房間的門,昏暗的光線中,只見阿云的床上擺放著滿床的鮮花:五朵,你在干嗎呢?你給阿云姐姐弄婚房呢嗎?

  大家聞聲都擠過來看,滿屋的花團錦簇和野花的清香。

  喲,小五朵的手挺巧的呀!我說哥,你到時候和阿云結(jié)婚,干脆就請五朵當花童算了,你說好不好?阿良輕輕捅了一下江,壞笑著。

  李老師也微笑著看看。

  江白了阿良一眼:就你小子話多!

  五朵笑嘻嘻地走出來:星爸爸,阿云姐姐要結(jié)婚了嗎?新郎是誰呀?

  阿星壞笑著看著江,剛要張嘴說話,江隨手從插在門口的花束上,摘下一朵粉紅的花朵,準確及時地塞進阿星的嘴巴:五朵,趕緊去吃面去,泡面泡久了可就不好吃了。

  大家哄然大笑。

  阿星嗚嗚地從自己的嘴里扯出花瓣,喊著:哎,五朵,星爸還沒有告訴你阿云姐姐的新郎是誰呢!

  五朵乖!我們不理你的瘋子星爸!江扶著五朵的小肩膀,邊走邊說道。

  夜色已深。阿星帶著五朵睡一個帳篷。可五朵一直處在興奮中,粘著阿星要玩,就是遲遲不肯睡覺。

  星爸,阿云姐姐的新郎是誰呀?忽然,五朵想起了她的阿云姐姐要嫁給誰她還不知道呢!就大聲問道。

  你耳朵過來。阿星神秘兮兮地說道。

  好。歡快稚嫩的童聲。

  接下來,就是阿星嘰里呱啦的耳語。

  真的嗎?五朵開心地大聲叫了起來。

  當然是真的啦!哎,五朵你小聲點行嗎?

  接下來,這父女倆又是好一頓嘰嘰歪歪的耳語,兩個人有說有笑的!

  鬧騰了好一會兒:五朵,你該睡覺了啊。阿星說。

  星爸,我要聽故事。五朵撒嬌。

  要得!阿星用貴州話說。好爽快的樣子。

  阿星的睡前故事開講。

  從“七個小矮人”到“灰姑娘”到“白雪公主”到“魔法奇緣”......阿星講得繪聲繪色,唾沫橫飛??蛇@哪是睡前故事嘛!他越講,五朵越精神。

  講到后面,阿星每講一會兒,便會忍不住問一句:五朵,睡了嗎?

  五朵精神抖擻的回答:沒有。

  五朵,睡了嗎?

  沒有。

  睡在隔壁帳篷江聽著聽著,忍俊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阿星停下講故事,隔著帳篷,望著江的方向,憤憤不平地問。

  我聽見了你喉嚨吞口水的聲音。江說。

  ?。?!阿星摸摸自己干得冒煙的嗓子,瞬間,兩個人壓著聲音笑成一團。接著,阿良,華和崔哥也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江又想到了阿云:她現(xiàn)在在干嘛呢?

  身邊阿星講故事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完全沒有了。

  江收回神思,起身。他輕輕拉開阿星的帳篷,一看,感覺自己心底最柔軟的那個部分,再一次被眼前的這一幕,瞬間擊中:阿星仰躺著,睡著了。他的左臂依然摟著五朵。五朵的小腦袋枕著阿星的手臂,半個小身子都趴在阿星肥肥的身體上,她的右手緊緊抱著阿星的脖子。

  好溫馨的畫面!江嘆息著。他關(guān)掉阿星帳篷里的露營燈,然后小心翼翼地拉上帳篷的拉鏈。

  半夜,江被一陣急促的鑼鼓聲吵醒。他翻身坐起來,按亮露營燈,然后鉆出帳篷。

  怎么了?阿星也拉亮露營燈,朦朦朧朧地鉆出帳篷,問。

  我也不知道。江低聲答道。他低頭看了看夜光腕表:一點四十五分。

  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傾盆大雨。

  有人走了。李老師躺在床上,說。

  這時,有急促的敲門聲。

  江過去打開門,一個戴著蹃笠,穿著蓑衣的黑影,帶著一身的風雨和涼意,閃了進來。

  哥。來人喊了一聲。江一愣,是李芬:這么晚了,你怎么?

  李老師趕緊翻身起床:村里誰走了?

  李芬解下肩上的蓑衣:哥,李老師,阿根叔死了。還有阿菊。露營燈下,李芬臉色蒼白。

  江一怔:就是白天......

  是的。李芬不等江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就是他們。

  江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那一幕:平坦的巖石上,根叔和阿菊激烈之后,躺在那里,頹廢,如沙漠里的兩條魚。

  叔叔,我們一起死了吧!阿菊忽然低聲喃喃說了句。

  要得。阿根叔不假思索地回答。

  來,你坐下來,慢慢說。李老師拉來一條椅子。

  不坐了,李老師,族長讓我來叫你。大家都在祠堂里等著你呢。李芬說。

  晚上,牛背嶺的全叔帶著自己的侄子天福,冒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翻山越嶺,到雙疊洞背水。當他們背好水,準備離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洞外的雨,忽然間越下越大。

  福娃,外面的雨實在是太大太大咯,我們干脆就在這洞里暫時避下雨,等雨下小點了再走吧。

  好啊,叔,那我們?nèi)ダ镞呎覀€平坦點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下吧。天福把背在自己背上的水桶放在一塊巖石上。

  要得。全叔也找了一個巖石,放下自己背上的大水桶。兩個人舉著兩個火把往里走去,想找塊平坦點的巖石,坐下來好好休息休息。

  叔,你看,那是啥子?xùn)|西?年輕人眼力好,天福借著火把的火光,遠遠地發(fā)現(xiàn)了洞里的一塊平坦的巖石上,躺著一堆白花花的東西。

  叔侄倆壯著膽子過去,發(fā)現(xiàn)竟然是兩個赤身裸體躺在一起的人:阿根和阿菊。

  阿根平躺著,阿菊伏在阿根的身上。聽見有人來了,躺著的兩個人也都是一動不動的。

  阿根兄弟?全叔輕喚。

  還是沒有反應(yīng)。

  阿菊?全叔再次輕喚。

  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全叔走近,伸手探了探兩人的鼻息,再伸手摸摸兩人的腳,兩人的身體冰冷,早已沒有了呼吸和體溫。

  早死了。全叔說。他舉著火把仔細看了看,兩人的嘴角和旁邊的巖石上,還殘留這一些嘔吐物,和一些黃色的花瓣。

  全叔拿起一朵黃色的花瓣,聞了聞:是斷腸草。他們吃了斷腸草中毒死的。

  叔,現(xiàn)在怎么辦?天福看著全叔。

  我們走!回去報信去。

  叔侄倆水也不要了,冒著傾盆大雨下山,找到村長。

  李老師,人抬下來了,停在不歸峰。族長請你趕緊去祠堂。李芬說。

  鬼見愁西峰,也叫不歸峰。山峰如刀劈斧砍,到處都是懸崖峭壁。在峰頂,難得有一塊幾平方的平地。那是附近幾個村莊專門停放死人遺體的地方。

  好的。李老師迅速地穿上蓑衣,戴上蹃笠。

  李老師,我也想去看看,可以嗎?江站起來。

  李老師默默的遞給江一件蓑衣和一個蹃笠:這是阿云的。你穿上吧。

  哥,我陪你去吧。阿良剛才也起來了。

  阿星看看帳篷里還在熟睡中的五朵,再看看門外風驟雨急的黑夜:哥,五朵還在睡覺呢,我就不能陪你去了。那個啥,阿良啊,你看這風狂雨暴的,你也就別去了吧,啊?阿星表情緊張,說話虛得很。

  不行,阿良要陪我去的。有你一個人在家陪你閨女就得了。江回頭說道。

  別呀,哥,你看,你們,你們已經(jīng)有三個人了,你就把阿良......阿良就留家里吧。阿星真的急了起來,他可憐巴巴地看著江:求求你了哥!求求你了!他甚至學(xué)起哈巴狗的樣子,舉起自己的雙手,上下輕搖著。

  看著這個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現(xiàn)在的這一副死相,江忍不住笑了起來:逗你玩呢!阿良,你在家休息吧,就不要去了。明天還有一天的強體力活。

  阿良看看外面黑漆漆的雨幕:哥,那你一定要小心哦!

  江輕輕拍拍阿良的肩膀,小聲說道:放心吧!

  所謂的祠堂,坐落在一個叫虎踞嶺的小山坳里。是一間只有一百平方左右,呈長方形的老木房。就一層。大門上方,掛著一塊老木牌匾,上面刻著“李氏宗祠”幾個大字。一進門,就是大廳。大廳的正面坐著幾個老者,兩邊站著幾十個男女老少。大廳的墻壁上,插著幾十只熊熊燃燒的火把?;鸢寻盐堇镎盏昧寥绨讜?。

  大家雖然沒有吵吵嚷嚷,但江從大家臉上抑制著的憤懣的表情上,讀懂了什么叫群情激憤。

  族長。李老師上前,恭恭敬敬地沖著端坐在大廳中間的,一位須發(fā)皆白,但精神矍鑠的老者躬身打招呼。

  李老師,家族里出了丑事。你來這里,也應(yīng)該都知道事情的大概經(jīng)過了。老者言詞清楚,說話不快不慢,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場:這對冤孽死的時候,留有一些字條,你給看看,上面寫的都是些啥子?xùn)|西?

  好嘞。李老師從族長的手中接過幾張紙。

  族長,這五張是根叔六年前,在方平縣人民醫(yī)院的化驗和檢查報告單,檢查的結(jié)果是肝癌,早期。這三張是根叔三個月前,在方平縣人民醫(yī)院的化驗和檢查報告單,檢查的結(jié)果是肝癌,晚期。李老師看了看族長,又看了廳里的其他人一眼。

  什么?族長的表情很吃驚:他六年前就患癌了?

  廳里的其他人聽了,也安靜了下來,大家臉上的表情,也稍稍舒緩了一些。

  還有嗎?族長問。

  有。李老師楊揚揚手中的另一張皺皺巴巴的廢紙:這是根叔留下的遺書。

  族長大手一揮:念給大家聽聽!

  好。李老師盡力撫平紙張的皺褶,開始讀:

  李氏宗親,當你們看到這個信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在人間了啰。這般活著,實在是沒得一點意思!也沒得一點留戀!我們留下這個字條,只是要告訴大家,我們倆個是自殺的,吃的斷腸草。我們的死,是自愿的,與別人無關(guān)。六年前,我就被診斷出肝癌,那個時候是早期,還可以治療。但沒有錢啊,我看不起病?;丶液?,每天一睜眼一閉眼,就是兩個字:等死!那種日子簡直是太煎熬咯。三個月前再檢查,已經(jīng)是晚期了。我不想再拖下去,我不想還是等死,我恐懼得太久太久了!我要決定自己的生死!阿菊是個好女人,被人販子販賣到這里,你們不曉得,她的心比黃連還要苦。我們是好了。但我們并不認為我們錯了?,F(xiàn)在,我決定要走了,她也要跟我一起走。她說,我走了,她一個人害怕!她說她不要再孤苦伶仃地留在這人世間受苦。她說她已經(jīng)受夠了。好了,我們累了,我們要走了,我們終于要解脫了。身后事就留給你們折騰吧。你們可以把我們的尸體扔到不歸峰下喂狼喂狗喂熊,或者你們隨便怎么著都行,我就求你們一點:不要把我們分開,扔哪里都把我們?nèi)釉谝黄?!李長根王秋菊絕筆。

  就這些。李老師讀完后,神情黯然。

  族長沉默片刻:大家有個啥子看法?

  阿根沒有結(jié)婚,也無子無女的,我覺得,他既然是這么個情況,那就算球了吧。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坐在族長左邊的一個老人說。

  那絕對不得行!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老者顯得相當激動:他這種行為叫啥子?叫亂倫!對不對?如果這件事情就這樣算了,等平娃子(平娃子就是阿菊的老公。)回來我們怎么給他交待?我們李氏的家風不就倒了嗎?那我們以后還怎么教育我們的后輩?我們李氏一門,到這件事發(fā)生之前,一直都好好的,為啥子?不就是因為我們家風正嗎?你們大家說對還是不對?老人沖著下面的人喊道。

  就是嘀!就是嘀!下面的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一個年紀大的婦女大聲喊道:像這種丑事,老不要臉的應(yīng)該扔進亂墳崗,小不要臉的應(yīng)該就直接扔到不歸峰下面!還想著合葬?想啥子嘛!這不要臉的這一家,也應(yīng)該被趕出李氏家族!大家說對不對?

  對頭!對頭!一大堆的女人符合著:如果不這樣,那以后莫不要亂套了嗎?

  但是你們大家莫要忘記咯!根叔可是一個退伍軍人!當年我們村就兩個參軍的名額,除了李老師,剩余的一個名額,你們大家有沒有一個人愿意去?沒有!對不對?最后還是他自愿和李老師一道去了。他對這個國家,是有貢獻的。我們要是真的這樣把他扔進了亂墳崗,那國家能答應(yīng)嗎?老村長站起來:你們大家的想法和擔心我理解,但這事還是要多方面考慮。我感覺,這件事情,我們還是聽族長的決定吧。

  老族長不怒自威的眼睛掃了一眼人群,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站在李老師身旁的江的身上。他看著江:年輕人,你是從大山外面來的,見過大世面。我想問問你,這件事情,如果讓你處理,你會做出哪個樣子的決定?老人雖然年已過百,但依然言辭誠懇。

  江想起了阿根和阿菊那迷離而空洞的眼神,那死魚般壓抑而痛苦的呻吟。他緩緩地環(huán)顧了下面的人群一周,然后看著老族長期待的眼睛,輕聲,但清楚地說道:死者為大。

  老族長睿智的老眼凝視著江平靜如水的眼睛,良久,也輕聲,但清楚地說道:要得!

  老村長聞言,站起來:根叔和阿菊,就并排安葬在李氏墓園外面的山坡上,不挑吉日不撿時辰。有喜,你負責給他們的墓葬墓立碑,碑上要刻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來,警告我們的后輩子孫,長幼有序,一定要引以為戒,這樣的事情,莫要重犯;二來,也警告我們那些還在外面打工的娃兒,出門謀生,雖是迫不得已也身不由己,但他們一定莫要也不能忘記了,在這大山里面,還有他們的妻兒!還有他們的老小!老村長忽然眼睛一紅,聲音哽咽:看看你們下面站著的這些女人,有老公在外面打工的,問問你們自己,你們的男人,現(xiàn)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賺多少錢?你們的男人,都有多少年沒有回家沒有音訊了?按照法律,好像是說一個人,如果兩三年完全斷了音訊的話,都可以宣布死亡了呀!你們有多少人死了老公?你們敢把你們的手舉起來給大家看看嗎?平娃子都出去多久了?六七年了呀!沒有給過家里一分錢,沒有回過家,甚至連音訊都沒得一個,就阿菊一個人在家,拉著四個老人,五個孩子!你們有見過她沖四個老人發(fā)過脾氣嗎?你們有見過她拿五個孩子撒過氣嗎?沒有,從來沒有,對不對?平娃子以前是怎么打阿菊怎么折磨阿菊的,你們也應(yīng)該知道。可阿菊呢?阿菊沒有怨,沒有恨!阿菊把所有的苦,都一個人吞進了自己的肚子里。平日里,對誰都是輕言細語柔柔和和的!拋開今天這事情,阿菊確實是一個賢惠的女人哇!還有,你們都是知道的,阿菊是被拐賣到這里的,作為一個異鄉(xiāng)的女子,她把自己的一生,像條死狗一樣地扔在了這里,我們還要怎樣?將心比心,人心都是肉長的呀,不是嗎?老村長忽然對著前面的人群,撲通一聲跪下,老淚縱橫:說到底,是我這個村長不合格呀,沒有帶著你們發(fā)家致富過上好日子,讓你們大家有家不像家,有病也不能醫(yī)。是我有愧于大家呀!

  老村長的話,戳中了大家的痛點。老村長的這一跪,更是跪到了大家的傷心處。畢竟人心真的是肉長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先“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著,很多人跟著嚎啕大哭了起來。

  老族長用他微微顫抖的雙手,扶起長跪在地上的老村長。他緩緩地說道:大家都莫要傷心了!我雖也胡子一大把,但說實話,現(xiàn)在的我也迷糊了,這現(xiàn)在的人,到底要怎么活才叫活。我雖然也是缺衣少食,但我對生活,沒什么要求,更沒有什么抱怨。無論老天爺給我什么,富貴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我都接受,我都滿足。老天爺讓我活一天,我就開開心心坦坦蕩蕩地活一天。哪天老天爺要是不高興要我走了,我就兩眼一閉兩腳一蹬,痛痛快快地走了。一輩輩,我們的老祖宗,不也就是這樣把這個老寨子傳到我們的手里的嗎?人有什么?不就是和外面的那樹,那草,那牲畜一樣的嗎?再長壽的人,也不過百年身。有什么呀?人哪!少糟蹋點,多留點給我們的子孫后代吧!讓我們的子孫后代,一千年后,一萬年后,還有一口干凈的山泉水可以喝,還有一口新鮮的空氣可以呼吸,抬頭看天,天是藍的,抬頭看樹,那樹是綠的,這就夠了!嚇折騰什么呀!非要把好好的日子折騰成這樣嗎?

  老族長說到后面,略略有些激動。頓頓,他環(huán)顧四周:今天,既然族人也都在,我就以族長的名義,索性把另外一件事情也宣布了吧。這件事情,我之前也和村長商量過了。

  老村長看著老族長,點點頭。顯然,他知道老族長將要講的事情是什么。

  老族長看著大家,繼續(xù)說道:凡我李氏族人,從我開始,百年之后,一律在不歸峰火化?;鸹?,骨灰全部撒入不歸峰下,然后將牌位供進我們李氏宗祠。

  此言一出,下面的哭聲停了,大家交頭接耳成一片。

  大家有意見嗎?老族長問。

  為什么呀,族長?有人喊道。

  是呀!為什么呀,老族長?很多人附和。

  一個滿頭白發(fā)但精神矍鑠的老人站起來:族長,老話說得好,人死了,最好的歸宿不就是入土為安嗎?為什么要火化,還要把骨灰撒掉呢?我們這里什么都沒有,就是山多。難道這么多山,還不夠安葬我們幾把老骨頭的嗎?

  老村長站了起來:各位宗親,請大家聽我說一句。這個建議是我向老族長提出來的。財叔說得對,我們現(xiàn)在是有很多山,我們這幾把老骨頭是隨便哪里都可以放得下來。可是我們千千萬萬的子孫呢?山是死的,不可能再多長出幾座山來。可我們的后世子孫卻是無窮無盡的呀!總有一天,我們的山,會葬滿掉!到那個時候,我們的后世子孫,又該到哪里去安放他們的肉體和靈魂呢?還有,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山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墳塋,你們能想象得到,那又該是怎樣驚悚的一個場景嗎?

  大家面面相覷。

  江悄然退出祠堂,站在祠堂門口的屋檐下。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芬也跟了出來,她走到江的身邊,輕輕挽住江的右手,頭靠在江的肩頭,面容悲戚。

  沉沉大山,夜正深,雨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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