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位于長江南岸,距南宮澈所在尚有六百余里,南宮澈在集市買了六匹快馬,與楚若竹輪流騎換,如此一路北上狂奔,到得第五日拂曉之時,終于遙遙望見池州城界。
二人進入城中,便欲尋人打聽寧安寺所在,但其時天色尚早,街上稀稀拉拉,一時竟見不到人,二人直是將一條長街快走到頭,才好不容易見到一家包子鋪剛剛開張。
那鋪子前一名小二正用抹布擦拭桌椅,一見二人走近,立時殷勤招呼,南宮澈在長凳上坐下,點了兩籠包子,便即開口詢問,豈料那小二一聽到“寧安寺”三字,雙手立時一抖,險些便將一籠包子打翻,那小二轉過身來,臉上充滿疑惑警覺之意,上下打量南宮澈與楚若竹一番,道:“客官,你問寧安寺干什么?”
南宮澈見他如此,心想:“黃肖二人果然所言不錯,但瞧他這樣子,顯然甚是忌諱,我若如實相告,說不定便會把他嚇走?!?p> 正自尋思怎么回答時,只聽楚若竹道:“這位大哥,我跟我哥哥是本地人,但不幸父母早亡,我倆孤苦無依,險些餓死,全靠著寧安寺的幾位大師救濟,才活了下來,后來我倆漂泊在外,做生意賺了點小錢,就想回來看望看望那幾位大師,以求報答,豈知離鄉(xiāng)太久,連地方都記不住了。”
南宮澈聞言心中一喜,心道:“若竹這丫頭當真機靈,對方若聽我們是本地人,自然不會再生戒意?!?p> 果見那小二臉色登和,點頭道:“我就說了,看你二位的樣子也不像那些人……這位女客官,我瞧你生的漂亮,便勸你一句,這當口,池州城內處處去得,唯獨這寧安寺萬萬去不得,就拿那個呂大龍說吧,他是咱池州城出了名的潑皮,人稱呂犬龍,前兩日他喝醉了酒,也不知為啥非要往廟里去,人不讓進,他便硬闖,結果呢,被人打斷兩條狗腿,險些連舌頭都讓人拔了,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躺著呢。”
楚若竹奇道:“為什么,難道寧安寺被官府征了,不讓人靠近了么?”
那小二搖搖頭,嘆道:“倒沒被官府征用,不過比那也好不到哪去,不瞞你說,前不久寧安寺來了一大批人,抬了兩口棺材,要讓寺里的和尚做法事,原本說來,像這種大戶人家,人死了來請和尚做法事那是再尋常不過,香火錢一掏,法事一做,就算了了,誰也不欠著誰,可這一批人進廟之后,竟不走了。”
楚若竹笑道:“這可奇了,難道是那些和尚生的好看,還是廟里的齋菜好吃,竟讓他們舍不得走了么?”
南宮澈聽她語帶戲虐,只此一言便可斷定她對寧安寺中的和尚倏無敬意,報恩云云,純屬胡謅,連忙輕輕咳嗦一聲提醒,楚若竹微微一驚,明白自己言語有失,忙去轉頭瞧那小二。
卻見那小二眉花眼笑,顯然對楚若竹調侃和尚甚是開心,全然未察她話中破綻,笑道:“那些和尚一個個光禿禿的,做出來的齋菜沒一點味道,有什么好的?”說著向四周瞧瞧,見周遭確無旁人,壓低聲音道:“女客官,你聽過天持派和廣陵派么?”
楚若竹像南宮澈望了一眼,笑道:“我們兄妹平日只埋頭做些小生意,對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很少……”
那小二嘿嘿一笑,道:“原來你連這也沒聽過,這么給你說吧,兩位如果不知道這兩個門派,要說是咱們本地人那都沒人信?!?p> 他說到這里,興致已起,眼見除過眼前二人外也無別的客人,當下不等楚若竹再問,便續(xù)道:“這天持派和廣陵派乃是這一帶勢力最強,威望最高的門派,可不知為何,只一夜之間,這兩大派的掌門竟突然被人殺死了,你說邪門不邪門?”
楚若竹道:“那么說,抬進寺里的棺材,就是那兩位掌門的了,可是為什么又不急著做法事?”
那小二身子向后一仰,笑道:“女客官,這你可就不懂了吧,你想想,這天持、廣陵兩派掌門是何等樣的人物?居然會被人殺死,那自是遇上了極了不得的大對頭、大魔頭,武林之中人人自危,紛紛趕往這里,名義上是來拜祭兩位掌門,實際上是要商量對付那個大魔頭的方法。”
二人聽到這里心中均是一凜,楚若竹道:“那么……那個大魔頭是……是叫什么?”
那小二想了一會兒,道:“那人名字還挺特別,聽說叫南……南……南什么來著?”又過片刻,一拍腦袋,喜道:“是了,是了,叫南宮澈?!?p> 南宮澈雖早已料到,但聽這小二當真說出自己名字,心中仍是一震,心道:“連一個擺攤的小二都以為是我在殺人,足見此謠言已天下皆知,究竟是何人居心叵測,如此誣我?”
那小二說了這許久,天色已然又亮了一些,街上已有數人行走,那小二瞧了瞧遠處一個身著江湖打扮的漢子經過,低聲道:“這兩日來,城中盡是這種人,清一色都是沖著寧安寺的,兩位客官,你們要去廟里看和尚那也不急于一時,還是等這幫人都走了為好,萬一他們兇起來,動不動便是要打要殺了?!?p> 楚若竹見他說得誠懇,顯是擔心自己二人也如那呂犬龍一般被人亂棍暴打,微笑道:“沒關系的,我們只是去看望寺中的大師,又不是吵架,他們讓我們進去最好,不讓我們進去,我們再走也是不遲。”
那小二又說了幾句,見勸不住二人,只得將寧安寺的所在說了,離開之時,那小二忽然看見南宮澈腰間所懸著的‘上善劍’,驚道:“你們,你們……”
南宮澈雙手一拱,道:“多謝!”與楚若竹轉身離開。
二人默默走了一陣,楚若竹道:“澈哥哥,你猜得出那兩個掌門到底是誰殺的?”
南宮澈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不過現(xiàn)在滿江湖都認定我是兇手,而且每一個人都說得有理有據,好似親眼所見,哼,這謠言能傳的這么厲害,實在太不尋常,那造謠之人一定是大有用心!”
楚若竹拍手道:“不錯,說不定這造謠之人便是那個大兇手,咱們先將他揪出來,好好拷打一頓,多半便什么都知道了?!?p> 南宮澈點點頭,心中卻在尋思:“這造謠者若真是兇手,那便是能在悄無聲息之間殺害孫李兩大掌門的武功高手了,他能將一個謠言如此廣傳,必定是江湖中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倘若此人現(xiàn)下就在寧安寺中,那我豈不是拉著若竹犯險?!毕氲酱颂?,突然停下腳步,道:“若竹,寧安寺魚龍混雜,你還是先在別處等我……”
楚若竹早已猜出他心中所想,不等他說完,一把拉住南宮澈左手,正色道:“澈哥哥,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這樣說?你奮不顧身的救我性命,難道我就會貪生怕死,眼睜睜看著你孤身犯險么?”
南宮澈聽她說的堅定不移,語意中大有同生共死之愿,心中頗為感動,點頭道:“不錯,是我說錯了。”轉身看著楚若竹,正色道:“好,若竹,咱們兩個生死與共,決不分開?!?p> 楚若竹心中一喜,隨即又是一酸,心中暗暗道:“也不知你說這話有幾分是為了姐姐,又有幾分是為了我?”
眼見路上行人漸多,南宮澈道:“江湖中見過我的人著實不少,入寺之前須得好好喬裝一番才行,嗯……若竹,你說我扮作什么樣子最不會被人認出?”
楚若竹嘻嘻一笑,道:“這你可問對人啦,你跟我來。”說著想了一想,拉著南宮澈跑進一家衣鋪,那衣鋪老板見她在店內挑挑揀揀,只道她是要上好衣料,一個勁兒滿心歡喜向她介紹,卻怎料楚若竹只是挑了一件最平常的青布長衫和一塊白帆布出來。
南宮澈笑道:“這青衣也沒什么特別,又能扮作什么?”
楚若竹笑道:“你先把這衣衫換上,我去取一樣東西就來。”說完又轉身出去,過不一會兒,帶了一根竹竿,一個大包進來。
南宮澈見狀更奇,正要再問,只見楚若竹拿起一只毛筆,微做沉吟,隨即在白帆布上寫下“鐵口直斷”四個大字。
南宮澈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道:“原來你是要我扮作一個算命先生,這可當真讓人認不出?!?p> 楚若竹將白帆布綁在竿上,打開布包,只見里面是一大團棉花,當下在南宮澈腰身前后裹傷幾層,最后從包中拿出一從黑乎乎的長須,笑道:“等你把這些黏上,那才叫任誰也認不出了。”
南宮澈接過長須,見是一大撮馬尾,心中哭笑不得,暗想:“這丫頭當真古靈精怪,這馬尾想必她使壞,溜入馬廄偷偷剪下來的。”說著將馬尾一根一根黏在臉上,在鏡中一照,只見自己已然變成一個大腹便便的胖長須道人,哪里還認得出半分本來面貌?
為南宮澈打扮完,楚若竹也開始換裝,她在江湖中幾乎無人知曉,是以只收束長發(fā),也跟著扮作一個小道人便是。
二人收拾完畢,便向寧安寺行去,那寧安寺乃是池州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寺廟,二人依照小二所說方向,遙遙便望見黃墻黛瓦、飛檐翹角的一座大廟,再走近些,只見廟門上釘滿麻布,兩側掛著好大一對白紙燈籠,就連其朱紅色的大門都用白布披上。
楚若竹氣憤憤道:“這些人好不講理,賴在人家廟里也就算了,還把人家廟門弄成這樣,難道這里是他家么?”
南宮澈道:“這些弟子剛死了掌門,行事不免沒了規(guī)矩。”見門口處站有六位弟子,皆是身穿孝服,一時間也不知這六人哪些是天持弟子,哪些是廣陵弟子,這時三名手持兵刃的漢子走了過來,六名弟子立時上前迎去,南宮澈向楚若竹使個眼色,隨這三人一起入內。
寺內大殿早已布置成靈堂模樣,南宮澈與楚若竹踏進殿內,但見居中兩口漆黑棺木,兩側挽聯(lián)高掛,正中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奠”字,其下方東西兩首各設有一張大供桌,東首供桌橫架著一對判官鐵筆,鐵筆旁擺放著李陽空的靈牌,西首供桌則橫架著那柄白玉劍以及孫莫及的靈位,兩樣兵器皆淋滿鮮血,其寓意所示,不言自知。
那跪在東首案桌前的天持弟子南宮澈并不認識,但西首案桌之人卻是識得,正是孫莫及的女兒孫凌秀,只見披麻戴孝,跪在靈位之旁泫然欲涕,他丈夫孫照雄則為來客一一遞香拜祭。
南宮澈在孫李二人靈前上香磕頭,暗暗心道:“兩位掌門倘若在天有靈,該當明白殺你二位的并非在下,還請兩位掌門保佑在下盡早查明真相,找出真兇?!?p> 此時武林中人陸續(xù)而至,但每個人拜祭之后都不離開,只是默默退在一旁,過不多時,屋中已不下兩百來人,其中許多當年參加過朱玄林大戰(zhàn)的人物亦不在少數,南宮澈雖已黏上胡須,改了行頭,仍怕被人瞧出破綻,當下與楚若竹也退入人群后面,低頭不語。
靈堂中議論紛紛,南宮澈豎起耳朵,盼望能從中聽到些蛛絲馬跡,但人人一個勁兒只是在破口大罵南宮澈如何卑鄙無恥,陰險毒辣,其中骯臟下賤之詞層出不窮,楚若竹聽不下這些污言穢語,索性用雙手把耳朵堵上。
其中一中年婦人道:“師哥,這兩位掌門當真是南宮澈殺的么?我總覺得哪里不對?!?p> 只聽她身旁那中年漢子粗聲道:“不是他還能是誰?你忘咧咱們從福州過來時,看到方家大宅的那個慘樣咧?小娟,難道你到現(xiàn)在還想為這小賊開脫罪過?”
那婦人道:“我不是為他開脫,他屠滅方寧兩家,殺人無數,這自是千真萬確之事,但這孫李二位掌門是如何死的,前后并無人見過,我覺得,將這兩人的賬也算在他頭上,未免有些草率……”
南宮澈初時只道這婦人明察秋毫,瞧出自己冤情,待聽她說自己“屠滅方寧兩家乃千真萬確之事”,不由氣往上沖,但緊跟著心中一動,猛地想道:“她為什么說這是千真萬確?她懷疑孫李二人并非我殺,是因為此事無人見到過,那也就是說,我屠滅方寧兩家之事便有人親眼所見了?此人一定就是造謠之人!”想到此處,忙打起精神細聽二人對話,但那二人只再說了幾句便即住口,并未說出那人名字。
便當此時,大殿之上突然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聚向門外,一片寂靜之中,只有一個腳步之聲緩緩傳來,南宮澈順眾人目光看去,只見一人身披素衣,手持長劍,一步一步走了進來,竟是寧子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