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宴回府接連幾日,自沐驍回府,竟又風平浪靜。來府上拜訪沐昌實則拉攏沐驍而來之人幾乎踏破門檻,沐河清讓清云和北院幾條眼線輪流盯梢,竟并無不妥之處。唯有讓沐河清存疑之處便是自樓破嵐無意撞見沐驍至其堂而皇之回府,這期間沐驍必然去找了陸修堯。
前往北域歷練之人,不僅無聲無息地回京反而第一時間不去朝堂述職而是去找了陸修堯。即便已經認定沐驍是陸修堯的人,這一點也著實存疑——
沐驍究竟為陸修堯做了什么?
“大小姐!”樓破嵐喊了三聲,最后實在無奈地走近人跟前,湊近了喚醒她。
沐河清皺眉,微微拉遠了距離,順勢問他:“清秋湖那邊你觀察得怎么樣了?”
樓破嵐席地而坐,略微頷首:“那附近我都逛了幾圈,清秋湖旁無山少路還偏遠,是挺適合與他們做那種交易的……不過吧,若是想找藏身之處,那四周唯有一處地方?!?p> 他“噌”一下竄起來,墨色馬尾掃過沐河清的手背,她縮了一下手,覺得有些癢。
少年神色專注地在桌案上拿紙筆硯臺比劃著:“你看,若這一片是清秋湖,附近斷沒有藏身之處,我會將他們引入岸邊。屆時葉寒舟要聰明一點,兵分兩路,當場拿下他們,我再順勢……”
說至此處,少年忽然感覺異樣。他側頭回眸一看,忽而有些哭笑不得,語調也染上幾分好笑:“大小姐,在做什么?”
沐河清縮在椅背上,一雙素白嬌嫩的手順過少年如墨的馬尾,在指尖纏繞。此刻被抓個正著也極為坦然:“我隨便玩玩,你繼續(xù)說。”
她的手一下一下牽著少年烏黑似墨的發(fā)尾,繞在素白青蔥的指尖,一黑一白,發(fā)絲溫柔而繾綣地環(huán)繞在她手心。即便是頭發(fā)這般重要之物被她拿在掌心把玩,他也并不動怒,只是多少覺得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往她跟前又湊了湊,好聽的聲音仿若近在少女頭上:“我會順勢藏于清秋亭斜下坡一處舊廟,那處舊廟地勢更低,荒廢已久亦少有人能察覺。待葉寒舟將此事處理完,我再回來告與你。”
清秋湖,舊廟。
沐河清眼神深處有些許波瀾,她恍惚間似乎回到那個雨夜——
重兵把守的清秋湖旁,舊廟里,倔強青澀情竇初開的少女與婢女蜷縮在角落,拽緊身上破碎的衣物,一雙眼如困獸般憤怒而絕望……然后有市井之人身上散發(fā)的惡臭味襲來,她聽見一聲聲不懷好意的奸笑,混合著骯臟污穢的言語,絕望如潮水般涌來,她閉眼咬牙,高舉手中的金簪往自己的脖頸處劃去——
“嘶!”少年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冷氣。
沐河清竟趁他心猿意馬之際薅下他幾根頭發(fā)。
少女看著手中被她大力扯落的幾根發(fā)絲,這才恍惚回神,眼神里有些茫然的歉意:“啊……對不起?!?p> 她抬頭望著那人,雙眉忽然不自覺地擰起:“……弄疼你了呀。”
樓破嵐覺得她情緒有些奇怪,他靜靜地看著那雙故作鎮(zhèn)靜的雙眼,濃厚的不安便藏在平靜的眼神下。他在心中嘆了口氣。
她一直是這樣。
他忽然蹲下來,勻稱的雙臂扒在木椅扶手上,一雙黑曜石般清透明亮的雙眼含著光,很認真地向她撒嬌:“疼啊?!?p> 他復又不著調地向前湊,牽起她的手放在頭頂:“大小姐給揉一揉?!?p> 沐河清的手輕輕搭在他發(fā)頂,她的眼光閃了閃。她的手輕輕在他腦袋上揉了幾下,忽而覺得心中寬慰,似乎只要一直有眼前之人在身邊,她便不會那樣每時每刻都要害怕那些揮之不去的陰影。
真是新鮮的安全感吶。
沐河清嘴角不覺翹起,薅了幾下腦袋忽然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行了,起來吧?!?p> 樓破嵐見人已經被哄好了,正瘋狂上揚的嘴角卻在少女輕飄飄的一句話中僵住了:
“別沒事打岔,那日我必須一同去?!?p> 沐河清見少年的表情肉眼可見的僵硬,心道還是太嫩。他方才講述作戰(zhàn)計劃之時,只字未提及她,一口一個“我”怎么樣,顯然不想讓她一同前去,以為這便能忽悠到她屆時月黑風高他只身赴險她也拿他毫無辦法。
樓破嵐態(tài)度很堅決:“不行?!?p> 沐河清:“……此事沒得商量?!?p> 樓破嵐急了:“你說你去清秋湖能做什么?不是少了你我們就什么都做不成!那兒那么危險,你你你你……你除了送死去還能干什么?!”
少年一頓輸出猛如虎,試圖在氣勢上壓倒對方。
可惜沐河清根本軟硬不吃:“沒有我,對方根本不會露面。我必須去?!?p> 樓破嵐還在嘴硬:“我也與他們見過面,我去將他們引出來不行么?”
沐河清看著他,忽而笑了笑反問他:“你很清楚不是嗎?”
“對方警惕心極高,若非我親自與其交易,他們絕不會乖乖按我們計劃行事。這樣一來,要么中途交易失敗他們打道回府,計劃功虧一簣;要么更危險,對方直接調轉槍頭拼盡全力對付你?!?p> “到時候你準備怎么辦?硬撐到葉寒舟帶兵趕過來嗎?”
樓破嵐冷嗤一聲:“有何不可?不就是打一場,死一回?!?p> 沐河清板起臉,聲音有些冷:“你死不足惜,我是心疼我辛苦籌謀一場卻半點好處不得!”
樓破嵐聽出她在生氣,張了張嘴,最后還是將話咽了回去,目光負氣地轉向別處。
沐河清緩了緩聲:“我此去,便是那個魚餌。我不能讓魚餌躲在魚鉤后面?!?p> 唉,少女輕嘆一聲,末了才緩了神色,瀲滟雙眸中隱隱有些無奈:“這些你都清楚,又何必要感情用事呢?”
何苦像上一世的她那般,被感情沖昏了頭,落得個萬劫不復?冷靜一點,冷漠一點,冷血一點,寧負己心,不負大業(yè)。
樓破嵐唇瓣緊抿,好看鋒利的下頷線條緊繃,不置可否。他立如刀鋒,此刻卻倔強得讓人忍不住心軟。
少年清冽的嗓音壓抑著怒氣自她頭頂傳來:“你怎么教我便怎么學。陳嬤嬤那事兒,你敢說你不是心軟放她一馬?上次在那破學堂,你敢說你不是一時沖動拼了命救那小孩兒?還有這回,下決心鏟除梨民窟,你只怕也是看不過眼臨時起意?!?p> “怎么就允許你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卻不允許我把命豁出去?”少年沉聲冷問,言語間戾氣橫生,竟無端有一分怒氣。
沐河清靠向椅背,看著干凈的衣裙上落下的幾根青絲,她輕輕掃落,眼睫輕顫。
死過一回的人,命還值幾個錢?
“怎么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沐河清緩緩笑了笑,語氣輕松:“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你哪兒來的自信?”樓破嵐煩躁地問她。
“你給我的啊?!便搴忧迓唤浶牡貑査骸八闶悄憬o我的自信,一定能保護好我,行不行???”
語氣中有些無可奈何的笑意,像是在哄他,又像是真的全身心的信任他,信任到連命都能隨便交給他。
樓破嵐就因為這么一句話,一敗涂地。
他前十幾年的人生,不知敗為何物。卻在這一刻,潰不成軍,無路可走,唯有妥協。
他認命地閉了閉眼,清冽的少年聲還余幾分怒火,卻生生忍住了脾氣:“大小姐,犯規(guī)了?!?p> 怎么會有這么無賴的人?
明明知道擔心她的人是他,還要用這一腔信任來逼著他妥協、逼著他同意她以身犯險、還最后逼著他保護她……怎么會、怎么會這么無賴?
樓破嵐想著想著,硬是讓她氣笑了。
他偏偏,就吃這一套。有她一句話,什么都能給她了。
“你那日最好與我寸步不離,否則……”少年咬牙切齒,卻半天想不出說辭:“否則……”
少女狀似好奇:“否則什么?”
“否則我跟你殉情去??!”樓破嵐實在忍無可忍,狠命地丟下這句話翻窗而出了。
沐河清:“……”
什么叫用最狠的語氣說最沒出息的話——這就是了。
沐河清有點頭疼,感覺自己把這孩子教壞了,動不動便以命要挾……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窗外少年的聲音又極不情愿地傳來——
“晚上子時,我來接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