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佃戶

　　昆明近郊的一片麥田中，一群衣衫破舊的佃戶正在勞作，這些佃戶年齡差異不小，既有老實巴交的中年漢子，也有滿頭銀發(fā)的垂暮老朽，更有些稚氣未脫的半大小子，此時正是早春春耕開始之跡，不少婦女也在幫忙。

　　沐家莊田中的佃戶王奉恩站起身來，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在地，今年十三歲的他身材很是瘦高，身子已經(jīng)趕上身旁忙碌的父母了，王奉恩身上穿著與父母一樣的粗糙麻衣，腳上穿著母親編的草鞋，草鞋穿起來很不舒服，王奉恩的腳掌已經(jīng)被磨出了幾個大泡，而且長期穿著草鞋還會讓人的足弓變?yōu)楸馄阶?，但與腳部的不適相比，王奉恩更在意的是他有些餓了。

　　明代南方多為一年兩熟，雙季稻的比例倒是不大，基本上都是三月春耕種稻撒種，五月插秧，九月收早稻，十月種下冬小麥，云南的土地肥力一般，江南的極熟之地一年可收五六石谷，富饒的成都平原也可收四石，王家的份地一年可收兩石三四斗，可這還沒扣下每畝三斗的種子糧，還有耕牛農(nóng)具的損耗，而且此時麥谷出糧率極低，一石谷出六成五米的比例已經(jīng)是極難下咽的粗糧了，如此算來每畝出糧也就不到一石。

　　此時有句歌謠：“不飽不饑三石谷”，說得便是一年不飽不饑地活著起碼要三石谷，合糧便是一石八九斗的糧能讓人吃個半飽，年景好的時候，兩畝地的收成能讓人吃個半飽，王家有二十畝地，一家只有五口人，夫妻兩個帶著三個孩子，王奉恩是大哥，他還有一弟一妹。

　　可沐家莊田的佃戶被盤剝極重，地里的收成有七成都要被交到沐家和被莊頭私吞，王家夫妻兩個只能拼命勞作打些散工或是編些草鞋，勉強度日，平日佃戶們還要自帶干糧給莊頭干農(nóng)活修房子，佃戶中有的標(biāo)志些的妻女更是會被莊頭霸占，就這樣佃戶們還是對沐家與莊頭們千恩萬謝著，因為他們知道離開沐家莊田自己會更慘。

　　給沐家當(dāng)?shù)钁綦m然要被莊頭欺壓，但起碼不用繳納夏稅秋糧，也不用服勞役給官府當(dāng)差，被莊田欺壓起碼可以茍活，被胥吏欺壓可是要破家的，南明時孫可望占據(jù)云南，為籌措軍資，將全省田土劃分為莊田，收成分為十份，官府得其四，田主得其一，佃戶得其五，當(dāng)年便歲大熟，軍民安樂，可見往年云南佃戶被欺壓之慘。

　　王奉恩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強行壓下腹中的饑火，頗為早熟懂事的他知道家中的余糧大都被當(dāng)成了種糧，沒法讓自己放開肚皮吃，就在這時，一個尖嘴猴腮的瘦小男孩與一個壯實的半大小子湊了上來，正是王奉恩的好友韓春與牛拴狗，瘦小的韓春手中還拿著個野菜團(tuán)子，沖王奉恩傻笑著，王奉恩回頭看了看自己的父母，憨厚的老王明明頭都沒抬，卻不知怎得看到了兒子的動作，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一邊繼續(xù)低頭認(rèn)真地撒著稻谷種子。

　　王奉恩咧嘴一笑，與兩個小伙伴跑開，三人找到了一個無人的角落，韓春笑瞇瞇地拿著野菜團(tuán)子湊了上來：“王哥兒，餓了吧，吃些吧?！?p>　　王奉恩暗自吞了屯口水，目光艱難地從菜團(tuán)子上移開，擺了擺手說：“你這又是從家里偷出來的吧？快拿回去，讓你爹知道你又該挨打了！”

　　韓春故作豪氣地拍了拍他瘦弱的胸脯：“不妨事，我家里畢竟寬裕些，而且我是家里獨苗，我爹不能把我怎么樣，哥哥們家里都少吃食，弟弟我能幫襯就幫襯一把！”

　　韓春家是莊園中的蜜戶，專門負(fù)責(zé)養(yǎng)蜂釀蜜，生活上條件比較優(yōu)越，王奉恩聽了有些遲疑，看著金黃色的菜團(tuán)子大吞口水，下意識地沖前伸了伸手，卻強忍住自己的沖動，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正在安靜地傻笑的牛拴狗，這個頗為壯實的伙伴看著眼前的菜團(tuán)子也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卻沒有主動爭搶眼前的菜團(tuán)子，想到同伴的遭遇，王奉恩嘆了口氣，將韓春遞過的菜團(tuán)子放到了牛拴狗手中。

　　“拴狗，餓了吧，這個你吃吧?！?p>　　牛拴狗稚嫩的臉上有些慌亂，連連擺著手，韓春的臉上則有些遲疑，他與兩人交好，很大程度是因為身材瘦小，家中也比一般佃戶中寬裕，在小伙伴中受到排擠，才會去刻意交好同齡人中身材高大壯實的王奉恩與牛拴狗，王奉恩吃菜團(tuán)子他是愿意的，可眼下牛拴狗家惡了莊頭，有被趕出田莊的可能，讓牛拴狗吃菜團(tuán)子他有些不愿。

　　心思縝密的王奉恩看到韓春沒有第一時間附和，頓時明白他心中所想，一邊不由分說地將菜團(tuán)子放到牛拴狗手中，一邊惡狠狠地瞪了韓春一眼，畢竟是少年人本性不壞，韓春臉上一紅，意氣上涌也跟著勸起牛拴狗接下菜團(tuán)子，沉默寡言的牛拴狗紅著眼睛接過菜團(tuán)子，不由分說地將菜團(tuán)子掰開三塊。

　　“一起吃?！?p>　　兩人拗不過牛拴狗，接下了菜團(tuán)子，無油少鹽的菜團(tuán)子是用粗糧混合野菜做的，有些難以下咽，幾個小伙伴卻吃得香甜，王奉恩仔細(xì)咀嚼著嘴里的食物，看著牛拴狗，心下一沉，牛拴狗家中是灶戶出身，專門負(fù)責(zé)給莊田供應(yīng)木炭草束等物，本來家中境況要比王奉恩家要好，眼下卻要破家。

　　沐家莊田成型自沐晟之時，制田莊三百六十五，號稱日食一莊，可以周歲，每個田莊就是一個小的村鎮(zhèn)，內(nèi)中不但有王奉恩家這樣的糧戶，更有供給炭火草束的灶戶，養(yǎng)殖的牲戶，種植果園的果戶，有些莊田還有種植棉花靛青的棉靛戶，釀蜜的蜜戶，釀酒的酒戶，采礦的礦戶，采鹽的鹽戶，打獵的獵戶等，作為沐家佃戶他們不用給朝廷當(dāng)差納糧，只向沐家莊田貢獻(xiàn)產(chǎn)出折銀，稱為子粒銀。

　　大型的田莊甚至能自己制造火銃，時代傳襲的莊頭就是莊田中的土皇帝。這些莊頭與沐家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有的本來就是沐家遠(yuǎn)支，有的家中十?dāng)?shù)代為沐家奴仆，一直仗勢欺壓莊田中的莊戶，平時提高沐家收取的子粒銀中飽私囊，強令佃戶們承擔(dān)勞役，挪用莊田公中銀子放閻王債，盜賣莊田倉庫的糧食，平日在莊子中蓄養(yǎng)家丁打手，在莊子中欺男霸女只是等閑。

　　牛拴狗的姐姐有著幾分顏色，被莊頭的小兒子納為小妾，沒等到牛家的高興勁過去，這時代的小妾地位極低，好友間都能換著玩，莊頭酒后意圖對牛拴狗的姐姐圖謀不軌，牛拴狗的姐姐激烈反抗竟然被莊頭打死，牛拴狗的父親上門理論也被莊頭的家丁亂棍打出，眼下在床上養(yǎng)傷，佃戶們都知道，莊頭接下來恐怕會狠狠整治老牛家。

　　王奉恩想著牛拴狗家的遭遇，心下很是沉重，這樣的事他年紀(jì)不大便見過了好幾例，佃戶們的女兒有的死的不明不白，有的佃戶妻女被莊頭管事霸占，要是忍氣吞聲還能活下去，要是頑抗被趕出去就真的沒活路了，自己的妹妹這幾年越發(fā)出落，難保自己家也會遭遇相同的事情，可又能怎么辦呢？

　　去給衛(wèi)所官們當(dāng)?shù)钁暨€要給官府當(dāng)差納糧，被盤剝更慘，要不就只能逃到偏遠(yuǎn)地方開荒當(dāng)野民，雖不用當(dāng)差納糧，偏遠(yuǎn)地方遍布毒蟲毒瘴不說，還有很多土人，漢人很容易被土人捉去當(dāng)奴隸，那樣更慘。

　　三人各懷心思之時，莊子中的鑼聲忽然急促地響起了，王奉恩不舍地咽下菜團(tuán)子，與小伙伴一同趕往莊子中的戲臺處，戲臺前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佃戶，平日飛揚跋扈的莊頭現(xiàn)在則滿臉堆笑地帶著管事家丁維持著秩序，戲臺上外圍站著一群威風(fēng)凜凜的著甲漢子，內(nèi)中幾個奴仆侍女簇?fù)碇粋€錦衣少年，佃戶們哪見過這種架勢，紛紛惶恐地要跪下。

　　戲臺上的正是沐天波等人，這幾日一直在云南府中沐家莊田揀選三百伴當(dāng)，沐天波沖佃戶們擺了擺手讓他們起來，一個大嗓門的家丁上前喊著招收伴當(dāng)?shù)南ⅰ?p>　　王奉恩等人聽著家丁喊叫著什么招收伴當(dāng)，學(xué)習(xí)三年可以吃飽，未來可以當(dāng)家丁或者去沐家的各種產(chǎn)業(yè)之后，錯愕驚異地互相對視一眼，便與他們的父母一樣，暗淡惶恐的眼中都泛起了名叫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