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懂商音抄的啥字就算了,對照原有的曲譜就更不知道她抄到哪行,獨孤默又研究了好幾眼,才知道原來商音是倒著抄的。
人家是倒背如流,她是倒抄如流。
“書法不錯,跟人一樣豐潤飽滿,可你這是編纂天書呢,能流芳百世似的?!?p> 當然,樂譜自然是要流芳百世的。
“凡夫俗眼肯定是看不懂天書的?!鄙桃魥Z了回去。她對于討厭的罰抄都是倒著抄,誰罰她抄的,誰就倒著瞧唄。
倒抄也是一種奴隸的抗議!表面上胡樂師說罰抄,其實就是把樂坊的舊損樂譜謄一遍而已。這樣,胡樂師就可以省下一筆刊印錢,而且,還是三年一次的刊印錢!
獨孤默指著譜上奇奇怪怪的字問:“我第一次見譜字呢,怎么看呢?”
“用眼睛看?!?p> “那這個‘謦’字怎么認識呢?”樂盲獨孤默找了個會讀的字問。
“手認識?!?p> 爾后,商音還是滿足了他的好奇心,指了指斜對面的琴說:“走過去,右手中指勾第一弦,左手中指按一弦七徵,這就叫做‘謦’?!?p> 獨孤默并沒有勾琴弦,因為他聽的是:銜什么一揮什么七…
他又指了指譜本上的“勹”字問:“這個‘勾’字只寫一半好新奇,里面少了一只彎腰的蚯蚓,這個字,我活了二十年竟從未見過?!?p> “二十年肯定沒見過,這是去年曹柔大師新創(chuàng)的減字記譜。四指八法中,最簡易的右手中指勾琴弦,先肉后甲?!鄙桃纛^也不抬地抄譜,還得給這位樂盲普及知識。
“那這個‘大、九、勹、四’的蚯蚓疊在一起打太極拳的字是什么意思?”
“左手大拇指按九徽,右手中指勾四弦?!?p> 原來如此,這種字有點兒意思……
他又問了許多,她也答了許多。
……
“還有這個像一群蚯蚓在跳胡旋舞的字怎么講?”
“哎呀!你不懂?!焙懿荒蜔┑幕卮?。
他又指另一個疊字:“那這個好似彎弓射大雕的字呢?”
“哎呀呀!大雕在天空里翱翔多自在呀,你為什么要射它?”
“……”
一問一答,獨孤默問的譜比人家抄的還多!
直到她擱下筆揉揉手腕,笑里藏刀指著譜尾的字問:“你想知道這上面一個‘曲’,下面一個‘冬’的字譜,是何意?”
“何意?”
商音的笑,越發(fā)藏刀,反手抄起書帛拍他一頭:“意思就是,沒戲了,你該閉嘴了?!?p> 在文字譜中,上曲下冬的字意為:曲終。
這位商仙樂指桑說槐,擺了他一道。
獨孤默心領(lǐng)神會,終于不再聒噪。改去環(huán)顧周圍,欣賞樂器。
堂中陳列的風(fēng)雅樂器很是精良,上懸玉頸琵琶,雅韻編鐘,下置良桐琴瑟,湘竹管笛,其中也不缺乏牧野民風(fēng)的胡笳羌笛,盡蘊淳樸。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想不到你是樂坊秋娘,可惜了,可惜了,生得美貌伶俐,堪與升平公主相媲美……”獨孤默搖了搖頭,未完話中道不盡遺憾。
貧賤之分果然氣死人!商音瞪他,摔筆過去:“來來來,你說了算!你做陸判我當小鬼,快批我投胎入獨孤世家吧!這輩子加下輩子的逍遙閑人不做也罷,獨孤陸判,快通通給我換成榮華富貴吧!”
原是一通懊惱氣話,無理地商音自個兒笑場了。
“剛才你跟你師傅的話我都聽見了,你要入宮廷教坊?祖籍何處?”
“無爺無娘無祖籍。”
“難不成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商音忍俊不禁:“可比石頭有來頭呢!師傅說我是財神爺賜給他的,有天他往存錢罐里掏銅板用,掏著掏著,就掏出一個我來了!”
“哇喔!那你師傅的錢罐該有多大!”
引人捧腹過后,獨孤默有意幫她,話也不打草稿,“沒家世也無妨,我的姑母是當今德妃,她也尤擅歌舞,明天我將你舉薦給她,別說當太常音聲人,就連樂司女史也不是問題。”
“不感興趣?!?p> 商音冷漠駁回,只顧抄樂譜,忽而意識到,字譜都講了大半,吉貝怎么半天不回。她心中疑怪,一開門,滿庭大好的月光如九天銀河,可視線朝皎潔的月光遁去,哪里尋得到吉貝的影子!
“喂,獨孤小人,你見過我的吉貝嗎?你用瓦碎聲把她引到哪里去了?”
獨孤默事不干已,擺擺手表示:“我怎么知道,估計她幫黑貓捉大耗子去了唄?!?p> 她不屑理會這種浪蕩子的嬉笑,出了樂坊滿曲坊地喚吉貝,又翻出坊墻來到外面的十字街心去尋,響亮的喚聲從巷頭拖到巷尾,先驚起一只犬吠,結(jié)果引來一群犬吠,就是沒有吉貝的應(yīng)答聲。
獨孤默跟在商音后邊,有點像哈巴狗。
“喂,獨孤小人,你好討厭啊,吉貝因為你丟了,這下你拿命也賠不起啦!”她急了,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淌成一條小溪。
獨孤默眼睛忽的一亮,胳膊肘碰了碰商音:“我不用拿命賠,你看,吉貝不就在那片皎潔的月光下嗎?”
商音望去,站在月光下對自己莞爾一笑的人不是吉貝是誰。
吉貝頷首示意,意在說“我先回一步”,然后身輕如燕躍上屋瓦,躲開夜巡人朝雅頌樂坊的方向回去。
獨孤默見那個人躍上屋頂就順應(yīng)玩笑說:“你瞧,我說錯了?她可是跟黑貓捉大耗子去了……”玩笑說到一半便停頓,目光跟向吉貝,不確定地嘀咕了一句,“好眼熟的女子,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她……”
“廢話,今晚她同我去過酒肆,你還點了她一記穴道!”商音覺得風(fēng)流的人果然好健忘。
獨孤默搖搖頭,一直望到吉貝的身影湮沒在月光下,言語多了幾分正經(jīng):“不是,她像我姑母的一名侍女?!?p> “那肯定不是啦,吉貝跟我在巴蜀長大,第一次來長安。她是我的人,哪里會去給你姑母當什么侍女!”商音瞟了獨孤小人一個眼色后扭頭就走,順道譏笑,“呵,有種風(fēng)流男人,除了有尾隨女子的嗜好,還有一見漂亮女子就會有似曾相識的好眼力?!?p> 突如其來的諷刺,獨孤默被堵得夠鱉,“咳咳”嗆了一聲,欲提腳跟著商音走。
他居然還想跟回來!商音無語了,呵斥道:“別動!到此為止!別再尾隨我了?!?p> 隱約間肅然一致的腳步激得獨孤默的耳朵靈敏一動,他斜眼一藐前方后便站著不再動步子,微微苦惱說:“呀,走不了了?!?p> 商音以為是自己不允許他再跟著,所以他才會說“走不了了”,于是瀟灑大步邁開。哪知,前方猛然響兩聲“啪啪”急弦,一支利箭毫不客氣地襲來釘住她才剛落地的腳尖。
“什么人,別動!”一群鎧甲明晃的金吾衛(wèi)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
商音悻悻地脖子以上回頭,用不知所以的眼神覷了一眼獨孤默。
他無所謂地攤攤手:“我早跟你說了,你走不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