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落,問夕陽西下幾時方歸?
庭前蔓生,芳草落盡今年是何年?
葉臨淵坐在藥廬外面的大樹下,眼神茫然的望著天邊將要褪去的那一縷晚霞,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這就是他在今天能看到的最后一絲色彩。
大黃狗也掙脫了他的懷抱,不知道又跑去了哪里?
接下來又要一個人面對夜晚和黑暗了。
這一年來的時間,他都是這樣度過的,用他的話來說,那叫“閑適的快要死去”。
當(dāng)然不是真的死去,他只是想說明內(nèi)心的那股孤獨感。
剛開始來到這里的時候,他的確很怕夜晚的到來,因為他怕孤獨的感覺。
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慢慢的學(xué)會了跟孤獨相處,這不是提升,而是悲哀。
悲哀自天地間襲來,又直上心頭。
當(dāng)然,在這座藥廬里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老頭。
這個老頭跟他的這座藥爐一樣神秘又怪異,按說這里已經(jīng)算是凌云閣的地方,可是除了老頭以外,他甚至連一個凌云閣的弟子都從沒見到過。
老頭的性格比這個地方還要怪異,而且讓他時常芒刺在背。
他一直覺得那個老頭就是個瘋子。
陽光灑在臉上,一天里最后的溫暖終于要跟著夕陽一起落到山的那邊。
“哼…”有人在背后輕哼了一聲。
就是這個聲音,曾無數(shù)次讓葉臨淵感到脊背發(fā)涼,有種想要跳起來逃跑的沖動。
但是他試了試,再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軟綿綿的,別說跑了,就連最正常的走路也很難保持太久。
他揉著眉心,全身空蕩蕩的,不知道曾經(jīng)讓他充滿力量,在絕望時刻蠢蠢欲動的東西去了哪里?
在古陽城外他看著蘇北北落入敵手卻無能為力,深陷絕望的時候,身體里仿佛都有一個極富威嚴的聲音在怒其不爭,告訴他只要愿意就可以獲得足以傾覆世間的力量,到那時候眼前所有的敵人就如同螻蟻一般,他完全可以踏著那些人的尸骨和鮮血一路前行。
只是他將不復(fù)存在,而另一個“他”將破土重生。
那個神秘的白發(fā)老者在葉臨淵被一道黑氣灌體而入的時候曾告訴過他,那是一個古老的存在,沒有人它是什么,但只要它出現(xiàn)的時代就都會帶來災(zāi)難。
兵戈相向,民不聊生。
白發(fā)老者本來可以輕易的結(jié)束葉臨淵的性命,從而阻止一場舉世浩劫,但他因慈悲而不忍,最后只是以自己三道至純真氣護住他的心脈,一旦黑氣復(fù)生,真氣將隨之醒來。
從那個聲音口中葉臨淵隱約感覺到,那東西似乎以無上戾氣化身亙古以來就與天地同存的強大力量,它屠戮蒼生以為樂,只要稍不留神便會引人墜入無邊地獄。
強大的力量自然是每個人都渴望的,但以獻出靈魂來換取這樣的力量這種事不是只有在“玄幻”劇情里才會有的嗎?葉臨淵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生在了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茫然,笑自己實在是命苦。
古陽城之戰(zhàn)后,連那個聲音也消失不見,或許也厭棄自己了吧!
它與白發(fā)老者的真氣在自己身體里一場博弈之后,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成了受害者,而且是唯一的。
老頭見他目光無神,面露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禁又是冷哼一聲,舉起手中的柳條。
葉臨淵睜著眼,回過神來就看到了一張猙獰的臉,他顯然憤怒到了極點。
老頭手里拿著一根柳條,那是藥廬里的最大的“戒律”,葉臨淵不由得脊背發(fā)涼,從第一天來到這里,他就被反復(fù)告知要守規(guī)矩。
當(dāng)時葉臨淵一直不明白老頭所說的規(guī)矩到底是什么?
但現(xiàn)在葉臨淵終于明白,這里的規(guī)矩只有一個,那就是老頭自己。
多霸道?多無理?
這世上的事不正經(jīng)常都是這樣,誰讓你弱呢?
想到這根戒律葉臨淵就很不爽,因為據(jù)他所知,在自己到這里之前,藥廬里除了老頭根本就再也沒有過其他人。
現(xiàn)在可好,自己成為了刀俎上的魚肉。
他一直都不明白,像凌云閣這樣的地方怎么會容許老頭這種特殊的存在?他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已經(jīng)是個廢人,葉臨淵心里有點自暴自棄,于是歪著脖子,索性任戒律迢迢,我自巋然不動。
“廢物之所以真的是廢物,不是因為別人看不起你,而是連你自己也完全失去了自尊!”
說完這句話,老頭居然把手里的柳條折成了兩段,丟在地上,然后再不多看一眼葉臨淵轉(zhuǎn)身走向藥廬。
“自尊?”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出這兩個字,不覺有些蒙了。
“新的丹藥已經(jīng)制好,只差一爐火,拿著蒲扇去爐前扇風(fēng)吧!記住,火候既不能太猛,也不能太小,這是規(guī)矩!”
葉臨淵望著老頭蒼老的有些佝僂的背影,好像凝聚成一個蒼茫又渺遠的影子,緩緩如夕陽下金黃的海灘上爬向大海的那只“老龜”。
看似簡單的任務(wù),但真的做起來卻一點都不容易。
丹爐前熾熱無比,不足片刻就會出一身透汗,扇扇子的速度不能過快,快了火旺破壞丹藥藥性,慢了又達不到功效。
葉臨淵甚至連擦一把額頭上汗珠的功夫都沒有,因為只要他一走神溜號兒老頭就會發(fā)現(xiàn),免不了一頓諷刺,戒條伺候。
“喂,我能不能先休息一下,廢物可以沒有自尊,但總還是有休息的權(quán)利吧?”葉臨淵終于忍不住了,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朝老頭大叫,但手上還是不敢有絲毫懈怠。
“不行……”
“今日還不足八個時辰,若是就此荒廢,不但對你難有益處,也耗費了我的珍貴藥材!”老頭連眼都沒抬,斬釘截鐵的告訴他。
葉臨淵氣憤無比的看著老頭,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我是個廢人,現(xiàn)在也只想安安靜靜的當(dāng)一個廢人,難道連這一點都是奢望,都不行嗎?”他很想大聲的問老頭。
可是,他知道老頭的答案從來只有一個,人還是要有自知之明。
丹爐前足足坐滿8個時辰,簡直要人命,這要是在他沒有受傷的時候,恐怕早就忍不了要把丹爐砸倒,就像孫猴子推倒八卦爐一樣。
……
夏日蟬鳴去,秋風(fēng)漸濃時,葉臨淵才發(fā)現(xiàn)自己足足在丹爐前坐了一整個夏天。
從一開始不出片刻就汗?jié)駣A背、苦不堪言,到如今反而習(xí)慣了很多。
他甚至練就了一身仙游天地的本事,隱約中登上了凌云峰山巔最高處,望著無邊云海,贊嘆人間若有仙境也不過如此。
直到有一天,最后一爐丹藥出爐,老頭指著門前的一個竹簍和相匹配的柴刀,告訴葉臨淵,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秋,煉藥的最佳時機已過,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跟著自己一起去后山林中采摘采藥,這個時候的草藥藥性已足,再晚些將被山上的早寒秋霜打死。
凌云閣地處凌云山脈最高峰凌云峰之上,長年隱在云霧之間。
高山林立山巒起伏,又有四座碧峰環(huán)繞,猶如擎天力士拱立于側(cè),而最高的凌云峰俯瞰天地,萬山川海皆是蕓蕓眾生。
后山秋風(fēng)襲來,吹的楓林瑟瑟,楓葉殷紅如血,在風(fēng)中飄搖飛舞,又隨風(fēng)緩緩落在地上。
地上是終年累積的枯葉,早已經(jīng)腐爛成泥,化入大地之中,也算得上落葉歸根。
葉臨淵背著竹簍,手里拎著柴刀,他自從成為廢人以來,一直全身綿軟無力,常感到寒氣入體,夜冷難眠,直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在丹爐前的時間并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至少他不再那么怕冷了。
林中枯葉落了不知多少層,深深淺淺就像是一個個看不清的泥潭一樣。
葉臨淵在心里苦笑,此刻的自己跟老頭相比更像是個垂暮老人,一向彎腰弓背的老頭反而變得步履如飛。
終于,他們在楓林中走到了盡頭,前面是一一座大山下的峭壁,仰頭望去,峭壁之上是層層白云,宛如渺茫蒼天。
老頭伸手在上面敲了敲,面無表情的對葉臨淵說,自己要的就是只有這峭壁腰處才能生長的紫竹下面在深秋時節(jié)成熟的紫筍。
葉臨淵差點跌坐在那里。
“一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
“人若是沒有了堅定的信念,那么廢物也就永遠都是廢物!”
“若是你不能及時拿回紫筍,就別整天連做夢都想著要離開這里,你夢里的那位姑娘……”
老頭的話沒說完,剛要轉(zhuǎn)身離開,又想起了什么,回頭說了句“后山之中不太平,只取紫筍便可,萬不可好奇生事”。
葉臨淵望著老頭的背影,想到了蘇北北,
他可以當(dāng)個廢人潦倒度日,但蘇北北不能,她現(xiàn)在還在不知名的神秘人手上,如果自己不去救她,那么全天下就沒有人還會想到她了。
臨別之時,皚皚白雪之中那個身披火焰般紅裳的女子,空洞的眼神里滿是悲涼,在徹底昏迷之前,他看到了那張潔白的臉上緩緩流下的兩行淚珠。
那是葉臨淵在此后無數(shù)個夜晚里仍舊始終無法忘懷又總是要面對的場景。
那是他此生最絕望的時候,恨不得讓身體里那股強大的戾氣遍布全身,即使自己墜入地獄,能救下她也好。
可是最終還是事與愿違。
自己被帶回了凌云閣,那么蘇北北又去了哪里?那些神秘人各個修為奇高,到底是什么人?
一切似乎都與自己身體里暗藏的那股神秘的力量有關(guān),在最絕望的時候,它可以讓自己變得強大充盈,就像是快要破繭的蝶。
還記得無名老者慈悲的告訴他,關(guān)于那個夜晚和身體里藏著的秘密永遠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如果可以,永遠也不要大白于天下。
凌云閣身為正道之首,閣主修為冠絕古今,自己身體里的秘密真的能瞞得過他嗎?或者……他們救下自己本就有著不為人知的意圖?
只是現(xiàn)在葉臨淵管不了那么多,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修復(fù)經(jīng)脈重新找回修為,然后再踏上尋找蘇北北的路。
反正人世間的事不都是相互利用而已嗎?
有生之年,若還有一絲未竟之愿,那一定是欺山跨海找到她,護她一生平安。
想到這里,他咬緊了牙,望著那個高不可攀的世界,再次伸出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