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驚
這是自明妃引薦之后他第一次來給我授課。
幾日不見,一來是我有意冷落“欲擒故縱”,二來是這些日子,我也在收集著關于他的各路消息。
不急,須得放長線,才能釣大魚。
不曾想,倒是皇上先沉不住氣了,指派他來好好教教我詩書禮樂。
畢竟能對皇弟說出“你娘死了”還因此聲名遠播的公主,確實是該好好管教管教了。
也罷,既然是父皇大人把我這根長線給拽了,我也就只能硬著頭皮提前“驗收”了。
眼下,我正端坐在靖陽宮的主殿內(nèi)的一處書案前,宋先生則坐在書案左前側稍遠的地方,平和自若地與我閑話了幾句家長。
三言兩語后,我們進入了教習的正題。
“先生今日要教我什么?”我問得云淡風輕,想就此把舊事輕輕揭過。
“公主想學什么?”他的語氣中也聽不出喜怒?!啊龔乃牡隆阋蚜暤?,琴棋書畫等費眼神的,在下也恐教授起來會令公主太過勞累反而適得其反?!?p> “其實仔細想想,確實我能學的東西,也不太多。那,先生可愿意隨便講些故事與我?你想講什么便講什么。反正我不過是宮內(nèi)一閑人,父皇也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先生就當多了份拿俸祿的閑職。我們就這般放過彼此?”
他略一沉吟,爾后笑說道:“若真是如此,在下恐怕是不好向皇上交差了。也罷,既然是公主的意思,我會費心思想兩全之法的。今日,我便先講些典故詩文與公主聽聽吧。”
“也好?!蔽夜郧蓱鸬?。
可我到底不愧是我。
若說除了臉皮厚外我還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大概還有異常偏執(zhí)賊心不死還恰巧詭計多端常能如愿以償吧。
幾句往來應答間,我已心生一計。
趁他起身取書再回來的功夫,我醞釀了一下。
“那今日便講講阮籍窮途而哭的故事?”他邊翻書邊隨口問道。
“好?!蔽逸p聲軟語答道。
隨后,我又假意遲疑了一下,眉眼微垂似是要做下了個什么重要的決定,躊躇再三,加之一番搔首弄姿,方才再抬首看向他所在的方向用我所能拿捏出的最軟糯做作的語氣緩緩含羞道:
“先生想說什么,我便聽什么。因為……因為我喜歡聽先生講話,你講什么都是好的……明日,先生也可來陪陪我說話嗎?”
話一出口,我自己也險些被這綠茶芬芳熏得肩上抖三抖。
但這,實乃我給他下的第一個套。
我知道,這一番惺惺作態(tài)與話術很不高明,但恰恰是這份不高明,能夠讓他最快速地誤以為我是有意于他,心動情迷才因而作此形態(tài)。
男女之間,要男人能在不經(jīng)意間或多或少地想起我,留下些印象,最快的方式,便是給他一個我可能心悅于他的暗示。若是對方恰巧也對我有意,那還不得幾日寢食難安輾轉反側,若是對方無意,以我現(xiàn)在一國公主的身份,諒他也不敢隨意將我的心意拋諸腦后。
只要他能常常想起我,我就會多了幾分部署后話的可乘之機了。
果然不愧是我,使起操弄人心的伎倆來依舊詭計多端不減當年。
只是不知先前我于他存著芥蒂,我這一番賣乖他能買賬多少……
心下略微打鼓,面上我卻未露半分馬腳,更是借勢裝出了一副少女含羞的模樣偏過了頭去,假裝失言回避躲閃著他的目光。
一番戲碼演下來,我對自己的演技甚是滿意。
卻只聽得他不帶一絲情感煞是官方地回答道:“當然可以。教導公主是我的職責,在下必當盡職盡責?!?p> 一連數(shù)日,他都如約來與我講議詩文。
面上是一副先生善教、學生好學的祥和模樣,連皇上聽聞都甚是滿意,私底下如何我卻心知肚明:我們二人大抵是各懷鬼胎罷。不過是礙于種種,才接連幾日都這般共處一室。
但有一句話我沒說錯,他的聲音確實好聽。所以無論他講什么,較之旁人,我都覺得要有意思些。
或許,也有幾分是因他確是才子,“腹有詩書氣自華”,到底與宮人不同些。
如此看來,事情進展到這個地步,我算是成功了一小步。怎么著也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穩(wěn)定獨處的環(huán)境。
只是日日高山仰止讀著些“知之者乎”的圣賢之語,我也有些膩味了。
我招惹他,原是想來尋樂子的。
而更令我提不起勁的,還是他對我的態(tài)度從授課第一天起就未有半點變化。饒是我怎么撒嬌裝乖千嬌百媚,抑或欲擒故縱冷淡相對,他都分毫不為所動。待時辰一到,他便一刻也不多停留地告退離席,儼然一副秉公執(zhí)事毫不越矩的模樣。
仿佛一座酸腐和尚廟里浸染參悟了幾千年的磐石。
倒是變相證實了那日我疑他與明妃算計我大概只是個誤會。
我心有不甘。但我還想等等,等一個破局的契機。
不想,還未等到我與先生的破局,卻在另一件事情上先迎來了轉機。
明妃要搬到我的靖陽宮內(nèi)來住了。
是日巳時,已有宮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將明妃的物件搬進靖陽宮南邊的一個小偏殿。
這件事情,宋晴笙提前知會過我,只是沒有將具體緣由說明。我也就由著那些人將東西搬進搬出。一面隨意落座在了自己殿內(nèi)的小書案前胡亂地寫寫畫畫,等著宋晴笙少時前來找我說明來龍去脈。
如我料想般,莫約二刻鐘后,宋晴笙撩開了簾子,走了進來。
“燕兒在習字?我看看?!彼匀欢坏刈呱狭饲皝?。
“我哪會習字,隨便涂寫一二罷了。干娘莫要取笑我?!蔽易焐险f著,手上卻并未遮掩,由她將我所寫字文一覽無余。
這些字畫,原是我為引起宋暖玉注意才寫下的,如今碰上了,便先讓明妃品鑒指點一二也無妨。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寒霜十四州。’這是寫的貫休的《獻錢尚父》?還說不會寫,你這一筆一劃,都有章法。字跡排布雖不甚工整,卻在字里行間暗藏桀驁風骨。燕兒可以啊,這些當真都是你所寫?”
“當真。費了不少眼神了,順便打發(fā)掉了些時間罷?!蔽医K于放下了筆笑答道?!霸趺?,干娘日后都要搬來我這兒住了?”
“那可不是么?我當這后宮中原本只是暗流涌動,我若不去攪那趟渾水,左右臟水潑不到我身上來。可這自貴妃歿后,一時間各路腌臜事兒,都快擺臺面上來了,日日你方唱罷我登場,鬧得人頭暈。我思量了下,這宮內(nèi)也就余你這一片干凈地兒了,這不就找了個由頭求了皇上的許可,投奔你來了么?”
“干娘所指之事,可是近日來眾妃爭四皇子撫養(yǎng)權一事?”
這幾日我也著人打探過了,當今圣上膝下僅有四子二女,大皇子早夭,二皇子生母地位低微且本人愚鈍懦弱,不是個可塑之才,三皇子體弱多病,較我稍好,也不合適繼承大統(tǒng),至于五、六皇子,都死于今年早春的疫病,還余下一個七皇子尚在襁褓。至于那二女,除我之外,便是四皇子還有一同胞的姐姐,名為玉蓉,小我一歲。
左右算起來,也就四皇子繼承大統(tǒng)可能性最大,而這接養(yǎng)四皇子一事,也就成了后宮高位嬪妃們爭得不可開交的香餑餑。
可這宮里現(xiàn)在傻子都知道,四皇子與我結下了梁子。此時跑來我宮里,就等同于放棄了參與四皇子的繼承權之爭。
宋晴笙,她當真如此“淡泊不爭”?
她卻像個沒事兒人一般說道:“燕兒怎么都知道了?確是此事?!?p> “干娘不想撫養(yǎng)四皇子?也許將來還能做個母后皇太后呢?”
四下宮人我早已在她來時便屏退了,而宋晴笙到底也沒有辜負我的一番“美意”。
只聽得她不屑道:“呸,我才不愿意給別人養(yǎng)兒子呢?!?p> 我愣了一會兒,方才笑出了聲,道:“皇上的兒子,也算別人嗎?”
“怎么不算,左右與我無關?!?p> “明妃娘娘,和皇上就沒一點情分嗎?”
“我……”一向活潑開朗如六月晨曦的宋晴笙竟一時語塞。
良久,她方才悶悶道:“燕兒你還小,有些事情你還不懂。我在你這般年齡的時候,也曾期許過‘只愿君心似我心’‘得一人心,白首不離’??蛇M了這后宮,方知命運半點兒不由人,誰又能獨枕高樓呢?后宮女子最好的出路,便是不要將心系在皇上那兒?!?p> “不亂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將來,不念過往。不寵無驚過一生,方得善終。這是我這些年來,悟出來的。今日機緣巧合說于你聽,燕兒你便權當聽了個笑話罷。你與我們這些人,終究是不一樣的?!?p> “不說這些了,干娘帶了熬好的銀耳蓮子木瓜羹來,燕兒可要來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