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初年,八月十六。爭執(zhí)
日出城,王宮,臨海宮。
入夜。
少王站在屋子中間慷慨激昂地說著什么,太后坐在椅子上認真地喝湯,孕期進入到第四個月,她的胃口明顯轉好,時刻都想吃東西,人也因此豐腴了不少。少王一番講述完畢,轉頭看向母親,想聽她的回應。
太后低頭把兩顆棗核一齊吐出,放下碗,取手絹擦了擦嘴,淡淡地道:“我不同意你重啟戰(zhàn)事?!?p> 少王道:“為何?”
太后道:“打了幾十年的仗,人心都思安定,誰會支持你去搶一座荒山?別忘了暴王是如何被趕下金王座的。”
少王道:“那不是一座荒山,它是滿山的銅礦石,我只要得到它,就能得到整個天下?!?p> 太后微笑道:“你有募兵、買馬、造兵器的錢么?你有領軍的大將么,洪不倒老了,車旭鋒太嫩,你連個像樣的大將都找不出來,還打什么打?”
少王道:“我不需要大將,我將親自統(tǒng)帥大軍作戰(zhàn)?!?p> 太后寬厚地笑了,年輕人都免不了狂妄,這是人生的必經(jīng)階段,她不想說出打擊兒子自信的話,于是她老練地轉了一個話題:“我看你啊別急著打什么天下,先把修祭臺的那些兵弄妥了再說吧?!?p> 少王道:“我已經(jīng)辦到了,我許諾把銅給他們當工錢,他們已經(jīng)復工了?!?p> 太后想了想道:“孩子啊,我問你,你說珍珠為何比魚目值錢?”
少王道:“因為它漂亮。”
太后道:“我覺得是因為它更稀罕,魚目到處皆是,珍珠卻很難得到。你想過沒有,你把銅當黃金來用,日后集市上銅越來越多,黃金就越來越不值錢,那些手中持有黃金之人必定損失慘重,而他們是什么人?非富即貴。我怕這亂子捅出來你沒法收拾,還是趁早把你的銅收回去吧?!?p> 少王原本志得意滿,卻被母親當頭澆了一盆涼水,頗為掃興,不滿道:“我好不容易想出辦法平息此事,你不贊我也罷了,卻為何總挑我的刺?”
太后嘆口氣,用憐愛的眼神看著少王道:“我不是挑你的刺,是我在這世上比你多活了十幾年,所以能看到幾步之外的事,便給你提個醒,只希望你少走些彎路,有哪個做媽的不想見到自己的孩子有出息?”
少王見母親這樣說也不好反駁,便道:“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金元幫么?”
太后點了點頭。
少王道:“那時我說它要作亂,你卻說不會,你可知它在你的眼皮底下做了什么?”
太后道:“做了什么?”
少王道:“它開了個很大的賭場,就在春意樓后面,每日不知有多少人的錢財被它洗劫一空,閭弈也知道此事,他有跟你說么?”
太后道:“他說過?!?p> 少王奇道:“原來你知道,那你為何不趕緊去拿人,把金元幫的底細給統(tǒng)統(tǒng)抖出來?”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拿什么人?大驚小怪,那賭場是我開的?!?p> 少王瞪大了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覺得不可思議。
太后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先回答你吧,國庫缺錢,我得找賺錢的路子,所以就做了這事,反正那些人有錢,分他們一點家底也無傷大雅,還能為日出城做貢獻,皆大歡喜,不是嗎?”
少王道:“你就不在乎別人在背后說你?”
太后道:“我在乎,但別無選擇,你要感激我,我是在替你背罵名,我若不做這事,恐怕你得親自來開這個賭場。”
少王皺眉道:“我們怎會這么缺錢,我感覺哪里不對,閭弈不會幫我們算錯賬了吧?”
太后的眼皮微微一跳,神色卻如常,道:“他的賬簿你父王和我都定期查看,怎會有錯?這么大個家,這么多吃飯的嘴巴,錢不夠用很正常。不怕告訴你,你在落潮觀砌爐子的錢便是我從賭場賺回來的,你說怎么辦吧,你今后還問我要錢砌爐子么?”
少王瞪著母親,滿肚子是火卻說不出話來,太后也不理他,從侍女手中接過一碗湯水低頭喝了起來,少王沉默片刻,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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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
少昊國,日出城,一條臨街的內巷。
傍晚。
洪云志蹲在角落頭,他頭戴一頂破草帽,穿著一身臟衣服,眼睛時不時掃視不遠處的一個院門,那里面住的正是車旭鋒告訴洪云志的盜鹽人老黑。
連日來洪云志扮成雜工模樣跟蹤老黑,但是收獲寥寥,此人似乎無所事事,整日的活動無非是喝酒遛鳥逛窯子,也沒見他跟什么可疑之人來往,不過洪云志沒有泄氣,他反而愈發(fā)興趣盎然,自從那次找賭場的經(jīng)歷之后洪云志變得極有耐心,他不再把等待視為艱辛,而是視為一個探究謎底的過程,直覺告訴他老黑肯定有問題,于是他就想方設法排除一切遮掩去接近真相。
在柳伊伊事件之后,洪云志旺盛的精力無處發(fā)泄,這個游戲令他愛不釋手。
只聽“吱呀”一聲,院子的大門打開了,洪云志心中一喜,整個身子卻絲毫沒動,他的目光從帽檐下望去,原來老黑帶著一輛馬車走了出來,看樣子他要出發(fā)去某處,走到院外,他似乎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什么,便停下車走回院子。
這是老黑近段時間首次駕車外出,似乎要辦正事,他會辦何事見何人呢?
洪云志靈機一動,見左右無人,便貓著腰迅速接近馬車,想拉開車廂的門,不料門從里面被拴住了,洪云志拉了幾下都沒成功,這時院內傳來腳步聲,洪云志疾步跑到前面,從車夫的位置鉆進了車廂。
車廂里面是兩個大藤筐,洪云志揭開蓋子,見筐里裝著尋常人家吃的那種白鹽,他不由地一怔:“這人帶這么多白鹽出去做什么?為何不是五彩鹽?”
腳步聲這時已到了車邊,洪云志顧不上許多,爬到藤筐后面躲了起來,藤筐高大,光線已暗,就算老黑回過頭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后面躲了個人。
洪云志正慶幸一切順利,狗吠聲在車外驟然響起,驚得他魂飛魄散,原來老黑養(yǎng)的看家狗也跟著主人出來了,狗與洪云志也就一板之隔,它聞到生人的氣味怒吼不已,老黑道:“阿黃乖,把家門看好,等我回來帶肉干給你吃?!蹦枪啡允强穹筒灰?,老黑哄了幾句就煩了,把狗趕回院子,然后跳上車打馬出發(fā)。
馬車走出一段,遠遠地還傳來狗鍥而不舍的叫聲,老黑自言自語道:“這么不舍得我出門?嘿嘿,越來越懂事了?!?p> 洪云志從藤筐后探頭往前望,見馬車正朝日出城外走,而且是通往官鹽場的東城門,他在心里狂喜,知道這次是有機會了。
出了東門,馬車沿官道向海邊行駛,這時夕陽的余暉已盡,遠處只有接近海平面的云層還有微弱的亮光,其余萬物都只剩黑乎乎的輪廓。洪云志耐心等待,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忽然顛簸起來,洪云志連忙探頭觀察,發(fā)現(xiàn)馬車拐進了一個黑乎乎的樹林,洪云志不禁嘀咕:莫非自己判斷錯了,這人并不是去盜鹽的?
馬車在樹林里吱吱嘎嘎地走著,洪云志心里一陣發(fā)緊,不知道這馬車要把他帶到何處,他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可能:莫非這人早就知道自己在跟蹤他,今日設套把自己帶到偏僻處滅口?洪云志頓時兩腿發(fā)軟,身子不由地抖起來,就在他幾乎崩潰之際前面忽然出現(xiàn)了一點亮光,還有說話聲,洪云志精神一振,定下心來。
那點亮光慢慢變大,原來是堆篝火,旁邊坐著幾個人,有人招呼道:“老黑,來啦?”
老黑應了一聲,跳下馬車,問:“老大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