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尾巴，你帶我飛走吧

　　咚妹兒被粥艇送到東岸時，夕陽已經(jīng)把水面染紅了，擱到平時，媽也快要送完最后一波客人，拾掇拾掇收工了。

　　可現(xiàn)在，船雖然靠了岸，可上面還是烏壓壓站滿了人。

　　這些人把媽團(tuán)團(tuán)圍住，掐腰跺腳的，好像要把媽吃了。

　　咚妹兒的心一下子就抽了起來。

　　她小跑著趕過來，就看清了原來還是早上那伙兒裝臺人，但是早上才三五個，現(xiàn)在來了十幾個。

　　這些人簇?fù)碇缟线嗣脙汉薏坏脤⒅槭f段的黑臉小子，一個一個的都神情激動，唾沫星子橫飛的。

　　媽被圍困在中間，又是點(diǎn)頭哈腰又是作揖的，就差要給這些人跪下了。

　　再走近了，咚妹兒聽出來了，他們是要媽賠錢。

　　真是太不要臉了，早上退了擺渡錢，搭上一大串烏魚干兒還不夠，怎么這么貪呢？

　　等咚妹兒再仔細(xì)看看，湊近聽聽，就明白這幫人在叫喚什么了。

　　那個黑臉孩子的頭，這會兒腫得像個豬頭一樣，真是見著了什么叫做一個頭兩個大了。

　　有個伶牙俐齒的，非說疍家女的手上都有毒，把他們孩子給毒這樣了，不說破相不破相的事兒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兩說呢。

　　媽就一千聲一萬聲的給人家陪著不是，最后跑進(jìn)船艙里，拿出了一盒子錢來，懇求著人家收下，還說真要不夠，以后還來找她，她一定管到底。

　　那是媽收擺渡錢的盒子，每個月底媽就整理一次，把收下的小毛錢換成整的，那里面的每一個分錢，都是媽在風(fēng)里雨里、毒太陽地里搖櫓一點(diǎn)一點(diǎn)攢下來的。

　　這半個月的錢，就一下子都被這伙子人給端走了。走的時候，他們還罵罵咧咧的，媽一句都沒有回，始終陪著小心。

　　咚妹兒看人都走遠(yuǎn)了，才跑上船來，一把把媽緊緊抱住了。

　　她知道自己給家里闖下大禍了，可她的手哪有什么毒呢？怎么就腫成那個死樣子了呢？

　　她心里其實(shí)是很怕的，怕媽把受的委屈都撒到她身上，可雖然嚇得腿軟，還是忍住了沒跑，打幾下就打幾下吧，誰讓事兒是自己惹得呢。

　　咚妹兒能聽到媽的心跳那么快，氣息那么粗，只有氣急了，媽才是這樣?？勺詈?，媽啥也沒說，也沒揍她，就輕輕拍了拍咚妹兒的頭，啞著嗓子說：“我娃餓了沒？媽這就給你們做吃的去?！?p>　　然后就轉(zhuǎn)到船頭忙乎做飯去了，留下咚妹兒呆呆站著。

　　大尾巴見風(fēng)波過去了，就從不知哪個旮旯竄出來了，圍著咚妹兒的腳轉(zhuǎn)了幾圈，蹭了蹭她的腳背，翻過來滾過去的磨蹭求抱著，咚妹兒沒什么心思理它。

　　這天晚上，媽炒了六盤菜，滑雞蛋、清蒸雪魚、醬燜烏魚、芥末牡蠣、清水蜆子還有咚妹兒最喜歡的油燜蝦。

　　飯菜的香味兒飄得老遠(yuǎn)，如果咚妹兒不抱著，大尾巴簡直都要控制不住，爬上桌了。

　　咚妹兒知道，雖然媽平時里對自己非打即罵的，可比起大多數(shù)疍戶人家來，媽真的算是很寵著慣著她了。

　　且不說剛才那么大的事兒，媽一句重話都沒有，就說這桌子菜，看哪個疍家給八歲小娃娃過生日呢？

　　孩子多的人家，父母連娃哪天生的，都不見得全記得清楚，能記得住的，給幾個紅雞蛋也就算意思到了，孩子還得樂半天呢。

　　咚妹兒越想越覺得難受，覺得自己太不是東西了，凈給媽惹禍，滿桌的好東西一口還沒動呢，就嗚嗚嗚地哭起來了。

　　媽就把咚妹兒摟在懷里，像她小時候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哼著歌，不停說著：“咚妹兒不哭啊不哭，錢沒有了媽再掙，力氣越用越有，不心疼??！”

　　咚妹兒抽抽搭搭地，好不容易讓媽給哄好了，動筷子吃起來，大尾巴也終于松了口氣，可算是不哭了，它終于能開始跟著吃點(diǎn)了。

　　這頓飯菜，平時可能一年吃不了幾回，咚妹兒又是個饞丫頭，平時沒少念叨想吃這個，想吃那個，可現(xiàn)在嘴里的東西就像是嚼著蠟燭塊兒，她啥滋味兒都沒有吃著。

　　媽倒是好像啥事兒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給咚妹兒說著今天遇到的好玩的事兒，給大尾巴喂東西也格外敞亮。

　　等吃完了，咚妹兒才終于想起來了，翻騰著從口袋把小小紅布包掏出來，遞給媽。

　　蚊子一樣的說了一句:“媽你當(dāng)年生我，受了不少苦是吧?！?p>　　一直談笑自如的五嫂，突然眼圈就紅了，捏著鐲子，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了。

　　咚妹兒頓時有點(diǎn)傻眼，趕緊解釋說這東西是請宋嬸兒她們看過的，肯定干凈，讓媽別生氣，讓媽不哭。

　　可媽還是痛痛快快哭了好半天，才哭累睡過去了。

　　咚妹兒給媽蓋了被子，收拾好了碗筷，也想睡，可躺在媽身邊，聽著媽沉沉的呼吸，她怎么都睡不著。

　　她起身溜到甲板上，天上的月亮是真亮啊，銀白銀白的，照的水面都有些認(rèn)不得了，和白天熙熙攘攘的世界好像完全不一樣。

　　怎么看起來，這么干凈呢。

　　咚妹兒一圈一圈在甲板踱著步，大尾巴就亦步亦趨的跟著，反正它白天睡的足，要是小主人哪天晚上不睡覺，它從來都是奉陪到底。

　　白天的一幕幕在咚妹兒眼前閃過，每當(dāng)回想起媽被那群裝臺人圍攻刁難的樣子，咚妹兒咬得牙床都痛了。

　　她真的很想立馬沖到那些人的跟前，把他們所有人的臉都抓爛，全都腫得像那個黑臉小子一樣才好，全都變成豬頭！

　　月光下，幾只水鳥撲騰撲騰，扇著翅膀掠過去，嚇了咚妹兒一跳。

　　“真想飛過去狠狠揍他們一頓！”

　　“真想飛過去狠狠揍他們一頓??！”

　　“真想飛過去狠狠揍他們一頓?。?！”

　　咚妹兒看著鳥兒輕盈的飛過，恨不得自己也能馬上飛起來，沖到岸上去報仇。

　　她就這么咬牙切齒的念念叨叨，突然注意到大尾巴好像有點(diǎn)不太一樣。

　　大尾巴先是定定的看著咚妹兒，然后像是平時伸懶腰那樣，把身體拉的老長，可是——天哪！

　　銀白的月光下，咚妹兒明明看見，大尾巴把自己的身體越拉越長，也越變越大，它的小貓爪子先是從大棗那么大，變成核桃那么大，最后又變得像蘋果那么大，整個身體也像發(fā)面一樣，嗖嗖嗖的膨脹了起來，變成了最后簡直都要趕上一頭小牛犢大小了。

　　要是么妹兒看見了，準(zhǔn)會說大尾巴看起來就像一頭下山猛虎，可是咚妹兒沒見過老虎，也不愛念書聽?wèi)颍椭灰娺^渡船上農(nóng)人牽著的大牛和小牛。

　　小牛一樣的大尾巴還是定定的看著咚妹兒，雖然它變成了龐然大物，可大尾巴還是大尾巴，咚妹兒不怕它，只是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只能震驚的張大了嘴巴。

　　只見大尾巴把金色尾巴輕輕搖了搖，不知是不是錯覺，咚妹兒真覺得，那條尾巴一動起來，怎么還閃爍了幾點(diǎn)金光呢？然后更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

　　隨著尾巴的搖動，大尾巴的四只腳漸漸脫離了甲板，越升越高，大尾巴飛起來了！

　　它輕盈地圍著擺渡船飛了一圈，然后有點(diǎn)跌跌撞撞、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穆浠亓思装迳稀?p>　　似乎大尾巴也是第一次飛，不太熟練呢。

　　牛犢兒一樣的大尾巴輕輕走到咚妹兒身邊，它還想像小貓咪一樣蹭一蹭她的腳，可咚妹兒直接被這個大塊頭給蹭得掀了個跟頭。

　　咚妹兒四仰八叉的躺在甲板上，忽然就哈哈大笑了起來，而且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好久，直到笑得沒了力氣。

　　大尾巴安靜的趴在她身邊，不時的抬頭瞄了她一眼，然后就把頭靜靜枕在前爪上，閉著眼睛休息。

　　好像除了變大了一些，大尾巴一點(diǎn)兒都沒有變，還是那只大懶貓。

　　咚妹兒終于笑夠了，她擦掉滿臉的眼淚，輕輕爬上大尾巴寬闊的后背，小胳膊輕輕摟著大尾巴的脖子，伏在它的耳邊，興奮地說：“大尾巴，你帶我飛走吧！”

　　大尾巴就悄無聲息的站起來，金色的尾巴輕輕搖動著，馱著咚妹兒，像一朵輕快的云一樣，乘著皎潔的月色，翩翩起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