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酒連忙走到慕白身側，抓著他的手，手指緊緊捏著父親手背。此時她心中之興奮，已無法用言語形容：“爹爹，原來……原來爹爹這么多年久出不歸，便是因一直在調(diào)查風憐殤？”
慕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是啊。”
慕清酒喜極而泣?！拔疫€以為……還以為爹爹對娘親的死，不管不顧。還以為……爹爹當年一腔俠肝義膽，和對娘的愛，早已涼透。”
“……任何人殺了人，我都可以視而不見。唯有你娘……唯有你娘……”慕白垂著頭，口中喃喃不已。那年親眼見著愛妻死無全尸，讓他頓覺天地已然失了顏色。
對那風憐殤的恨，他又怎會比兩個女兒更少呢？
清楚了慕白心中真實想法，慕清酒更加堅定了內(nèi)心，她一只手仍舊緊握著父親的手，一只手拍了拍胸脯，道：“爹爹，酒兒深知您不愿殺戮。一直以來，爹爹珍惜萬物性命，不忍見血……所以……”
她神色變得陰冷，襯著左眼那猙獰的傷疤，在這昏暗的房間里，看上去有些可怖?！皻⑷诉@種骯臟的活，就讓酒兒去殺。現(xiàn)在的我，手上已經(jīng)染了血腥，再多一點也無妨，無需臟了爹爹的手。那個女人……我去殺，連著娘親、姐姐的份一起——”
她之后的話，被慕白的動作打斷。他一雙溫暖的大手，將小女兒的手握在手心。她的手看似嬌嫩柔軟，細細撫摸她拇指處就會發(fā)現(xiàn)，這雙手早不似從前那般細膩，已然生出了硬繭。那是常年握劍才會留下的繭。
一種悲痛感涌上他的心頭，他握著女兒雙手的手緊了緊，慕清酒感覺得到，父親的手在顫抖?！熬苾骸瓰楦肝瘜嵅幌肟吹侥恪吹侥恪?p> “……爹爹，請您放心，待手刃了仇人，酒兒發(fā)誓，不會再傷任何人性命——不，酒兒要為此前的行為贖罪……那些死在我劍下的的亡魂，我……我要贖罪?！蹦角寰埔幻嬲f，一面垂下了頭。
看著決心回頭的女兒，慕白深感欣慰。他金色雙目中映出慈愛的神色，輕拍兩下慕清酒的手背，道：“你能有此覺悟，為父甚慰，你娘在天之靈也會安心了。”
“嗯……對了爹爹。”慕清酒憶起一事，問道，“拓哥……您已經(jīng)去看過了吧？他……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慕白道：“他的情況，比言兒好上一些。放心吧，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被鬼氣侵染過的身體，仍會有一段時間有僵硬麻木的現(xiàn)象……半月內(nèi)，他暫且還不能隨意行動?！?p> “不過，他現(xiàn)在也在南府歇息，你不妨去看看他？”慕白神色一轉(zhuǎn)，眼中噙著極淡的笑意。一盞茶時間后，慕清酒從慕無言的房間，移步至聶拓暫住的房內(nèi)。較之慕無言和慕白的的房間，聶拓房內(nèi)燈光看上去要明亮許多。
門被推開，引來聶拓抬頭張望。一見進來的是慕清酒，他雙眼映著燭光，顯得分外明亮?！熬拧啪??！彼_口說話，聽上去稍顯吃力。
慕清酒眉頭輕皺，步子變得快了些，行至床前停下，看著面色蒼白的聶拓，她心頭涌上百般滋不知如何形容的滋味，頓了頓，還是在床前矮凳上坐下，問道：“拓哥……聶府的事，清酒已經(jīng)聽說，深感惋惜，還望拓哥你能……盡快振作。”
聶拓露出一絲苦笑，道：“事已至此，我也并無多余空閑自怨自艾，身為家主，我須盡早恢復，安慰府中上下，以穩(wěn)固軍心?！?p> 看著聶拓，慕清酒內(nèi)心深處不由得感慨萬分。他寬大的肩膀好似一堵堅實的城墻，風吹日曬也永不會倒。不論面臨何種困境，都無法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慕清酒不忍見他何事都攬在自己肩頭，不由得說道：“拓哥，若有清酒能幫忙之處，你……不要顧忌，一定要告訴我?！?p> 慕清酒所言，令聶拓心中甚暖?？粗阱氤叩呐?，情之所至，讓他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握著慕清酒的一雙柔荑。
聶拓的動作化作一道電流刺激著慕清酒，幾乎在聶拓捏住她手的同時，她便立刻抽回了手。她別過頭不去看聶拓，聲音低低地說道：“拓哥……別這樣?！?p> 聶拓并不介意，慕清酒向來便對他若即若離。手心里殘存的余溫，已足以讓他反復回味。感受著適才觸碰的那一片柔軟中，熾熱的溫度，他不由得想起了慕清酒的怪疾，問道：“九九，你的病……那寒云公子給你治得如何了？”
慕清酒道：“嗯……自潁州過后，清酒身體已好了不少，拓哥不用擔心。”
聽她如此說，聶拓便放心許多。此時的慕清酒，不再像上次見面那樣戴著半邊面具，他能清楚地看到，此前藏于面具之下的、她另一半面容。
他這才看到，慕清酒的左眼上，從眉骨朝下，貫穿她的左眼，一直延伸到顴骨位置。那道傷疤觸目驚心，讓聶拓白了臉色。
“九九，你……你眼睛上的傷是怎么回事？”聶拓驚呼一聲。
慕清酒緩緩抬手，指尖輕輕觸碰眼睛上的傷疤，她嘴角一勾，露出淺淺的笑容，道：“很久了。為了避丑，此前清酒才會一直戴著面具。沒有告訴拓哥，對不起……只是不想讓拓哥擔心。”
聶拓眉頭緊擰，他伸出雙手，緊扣著慕清酒的雙肩，全身神經(jīng)繃緊，問道：“告訴我，九九，是誰傷的你？”
慕清酒放下手，看向聶拓的眼神漸漸冰冷，瞳孔中映著的倒影并不是眼前人，而是一直盤旋在她腦中，揮之不去的那個仇人?！巴馗纭胫溃咳裟阒懒?，你要做什么？”
聶拓不知慕清酒為何如此問，他捏著她雙臂的手用了些力，道：“傷你的人，我都不會饒?。∥也荒苎郾牨牽粗銥槿怂鶄?，而無動于衷！”
“哪怕這人……很強，強到你拼上性命，也敵不過，你也要找她嗎？”慕清酒問道。
幾乎是在她話音剛落下時，聶拓便重重點頭，語氣堅定如磐石?！盀槟悖液螒炙劳?？哪怕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辭！”
聶拓的情真意切，讓慕清酒不由得燒紅了臉?？粗麍远ú灰频哪抗猓运龑λ牧私?，她深知他是認真的，絕非口出狂言。她心中感嘆，聶拓對自己果真情深義重，可她現(xiàn)下無法接受他的一片癡心。
只因她心底，已有一人，卻非聶拓。
“……拓哥，原本，這是我慕家事，清酒不愿告訴別人。但是這人已然對你出了手，清酒已經(jīng)沒有理由再對你保持沉默了?！背聊季煤?，慕清酒如是說道。
聶拓一愣，腦中只飛速一轉(zhuǎn)，便知慕清酒所指，不由得大驚?！笆恰莻€襲擊聶府的女子？是她傷了你？”
慕清酒點了點頭。每每談及自己仇人，她目光冷得能將人血液凍成冰塊，可她嘴角依舊掛著笑容。她道：“不僅傷了我，害你和姐姐中了鬼氣，臥床難起，八年前……她還殺了我娘?！?p> 聶拓大驚，不禁掀開被子，由躺變作跪在床上，不敢置信地看著慕清酒?！笆裁矗刻K伯母……當真已然身故？”
八年前，慕家變故正好發(fā)生在聶拓繼任聶家家主之位之時，他終日忙于家中軍政，無心他顧。彼時突然聽聞慕家噩耗，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因蘇晴南為俠譜首位慕白的妻子，憑借著慕白的威望，無人敢動她。加之蘇晴南死后，慕家人并未做出任何明顯的復仇舉動，這更加讓他堅信，“蘇晴南之死”一說，不過謬論。
然慕清酒今日將這謬論化作真實，一時之間，聶拓難以接受。幼時他常與慕清酒往來，對于慕清酒與蘇晴南之間深厚的母女之情，他深有體會，。蘇晴南之死，對慕清酒的打擊應是巨大。
他看著她，終于明白為何龍湖鎮(zhèn)再見再見時，他感覺她變了許多，原是因遭遇如此變故。而他卻一直不知，這讓他頓覺羞愧難當。
他放下手，兩手握拳置于大腿上，垂下頭，語帶愧疚，道：“抱歉……九九，這么多年，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我真是該死……”
慕清酒露出溫和的笑容，道：“拓哥忙于聶府中事，無暇他顧，娘親死訊本就未曾公諸于世，知曉此事者亦不多，清酒不會怪罪拓哥的?！?p> “那個女人……她為何要殺了蘇伯母？”聶拓抬起頭看向慕清酒，問道。
慕清酒柳葉般的眉毛狠狠一壓，冷哼道：“不知道。正因如此，她才更該死，拓哥，你說對嗎？”聶拓看著她，眼中神色復雜，并未立即予以回應。
慕清酒并不在意，她反問聶拓：“拓哥……那你知道，她為何要襲擊聶府嗎？”
聶拓皺眉思索片刻，道：“……那時，我曾與她交過手，她說……在龍湖鎮(zhèn)中，我‘破壞了她的好事’，她便以牙還牙，來‘破壞我的好事’……我不太明白她所言為何，只知她瘋言瘋語，令人不快，便未曾再同她多做言語上的交流。”
聶拓的話，讓慕清酒渾身一顫。她緩緩轉(zhuǎn)過身，面朝著窗戶而坐，屋外沒有月亮，漆黑一片，加之燭燈在慕清酒背后閃耀著光輝，讓她根本無法看清窗戶里外景象，屋內(nèi)與屋外幾乎合二為一，融成了一片難以看清任何東西的黑暗。
她額頭冒汗，心中念念：“……看來，我多年扮作幽青，破壞她的行動，已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既然她已經(jīng)注意到了我——確切說，是已經(jīng)注意到了‘幽青’，那么我第一步便已經(jīng)完成。只是……只是沒想到……竟會因此連累拓哥，我……我真是罪無可恕啊……”
她低垂著頭，嘴唇蠕動，只用極低的聲音出聲說了一句：“拓哥……對不起，是清酒不好，連累你……”
聶拓一愣，一時并未明白慕清酒所言何意?！熬啪?，你怎么了，為何忽然對我道歉？”
慕清酒搖了搖頭，站起了身，看架勢或是要準備離開?！啊瓫]事。拓哥，天不早了，你好生歇息，清酒先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