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提著飯盒進病房,看到曾老太太倒在地上,身體扭曲,面目猙獰,他急得要叫醫(yī)生和護士。
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他已被突然彈跳起來的曾老太太抓住手。
“不要聲張?!痹捠窃咸珡难揽p里擠出來的。
“姨,您很難受?!崩罾谧约弘m是醫(yī)生,可專業(yè)的事還是要專業(yè)的人來做,他是神經(jīng)內科醫(yī)生,這里是腫瘤科,曾老太太得的是肺癌,已多處骨轉移。
“疼而已,扛過去就好了?!痹咸罾谧谏嘲l(fā)上,沒有松開李磊的手。
疼而已?
放療對骨轉移最直接的療效,就是止痛,然后才是防止病理性骨折,改善病人的活動能力和生活質量。
骨轉移的療程一般為兩周,一周五次,敏感的患者一周就能見效,曾老太太做了三天放療,疼成這樣,應該是放療還沒有起到作用。
“姨,您疼成這樣,吃止痛藥呀?!崩罾诔槌黾埥?,給曾老太太擦汗。
曾老太太道:“止疼藥對我沒用?!?p> 止疼藥沒用?李磊還是第一次聽曾老太太提起。
李磊的心酸楚,止痛藥已經(jīng)對表姨的癌痛沒有任何作用了嗎?
曾老太太費力道:“你叫來醫(yī)生,不過是白白折騰我,沒有用的。”
李磊點頭,不住地抽紙巾給曾老太太擦汗。
“姨,我還真挺佩服您的,疼成這樣,跳起來的動作還這么利索,你不會是練家子吧?”李磊說這話,是為了緩解曾老太太的緊張,也是刻意讓自己忽視手上的感覺。
隨著曾老太太疼得身體一抽一抽,他被曾老太太抓著的手,也被捏得一次比一次疼。
等曾老太太緩過勁來,李磊自己出了一身汗,他動了動被曾老太太松開的手。
僵硬,麻木,然后是如過電般又麻又痛。
等李磊的手緩過勁來,曾老太太也緩得差不多了,李磊打開飯盒盛疙瘩湯:“姨,您喝點疙瘩湯吧,補充體力,也補充水分?!?p> 幸好飯盒密封性夠好,否則就剛才曾老太太這一番動作,估計飯得灑出來。
曾老太太看了眼飯盒,沒做表示,不知是不想吃,還是力氣已經(jīng)用盡。
李磊舀出一小碗疙瘩湯,把碗放在曾老太太跟前,又把飯盒蓋住,以免飯盒里的疙瘩湯涼了。
“很好看?!痹咸f話還有些吃力。
李磊自夸:“確實好看,白色的豆腐,紅色的西紅柿,綠色的菠菜,黃色的雞蛋,面色的面疙瘩,哈哈,五彩繽紛?!?p> 不知面疙瘩的顏色該怎么形容,他就用了面色,把自己給逗樂了。
“現(xiàn)在吃嗎?”李磊端起碗,“您沒力氣,我喂您?”
斜靠著沙發(fā)的曾老太太緩緩坐直,沒有說話,從她看著碗的眼神,李磊判斷,曾老太太是愿意吃。
吃一小口,歇幾口氣兒,一小碗疙瘩湯用了幾分鐘才喝了一半。
“我給您換點熱的。”李磊沒再接著喂。
“我等會兒再吃,”曾老太太說話有了點力氣,“吃不下了,歇一歇。”
因為疼痛,她昨天的晚飯和今天的早飯都沒吃,這一下子不敢吃太多,而且此時她有點想嘔的感覺,也不敢再吃。
李磊把碗放在桌子上,問曾老太太:“姨,要不要躺在床上休息?”
曾老太太搖頭。
李磊站起,彎腰扶曾老太太:“我還是扶您去床上吧?!?p> 曾老太太往后縮:“睡不著?!?p> 李磊堅持:“姨,您剛才痛成那樣,肯定很累,您就是睡不著,躺著也輕松些呀?!?p> “睡不著,躺著更難受?!痹咸ゾo沙發(fā)背,像個耍賴的孩子。
李磊放棄:“那您就坐著休息會兒吧。”
他心里酸痛。
曾老太太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看似豪華,卻沒人陪著說話的單人病房,疼痛起來,藥石無用。
看來,只能寄希望于放療來止痛了。
可是,放療要做到一定的射線劑量才能起效。
“姨,您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來看您?!崩罾谙蛟咸孓o。
“磊磊,你有事嗎,沒事的話陪姨說說話,”曾老太太挽留李磊,“我坐著也難受,說話會好受點?!?p> “姨,我自己還沒吃飯呢?!崩罾谡医杩?。
曾老太太必須強制她自己休息來積攢體力了,否則這么下去怎么受得了。
只要他離開,以曾老太太要強的性子,肯定會讓她自己處于休息狀態(tài)的,不管是坐著還是躺著。
“我不信,你買飯去了那么久,自己沒先吃?”曾老太太這回是真耍賴了。
“姨,您知道哪家店里有賣疙瘩湯的嗎?”李磊苦笑。
哪怕是“老北家的”這種以北方風味為主的飯店,都沒有疙瘩湯賣,因為當?shù)厝顺圆涣晳T。
曾老太太不說話了。
她跟著李磊的母親來到南方,和這座城市一起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雨變化,她對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很熟悉,她知道,這座城市沒有哪家店賣疙瘩湯,那這疙瘩湯,應是李磊自己做的。
可她不想承認,承認了就表示她同意李磊走了,她真的不想一個人呆在病房。
“您好好休息。”李磊說完,也不管曾老太太是不是愿意,他出了病房。
再不走,他怕會管不住自己流眼淚。
表姨抗拒所有和身體有接觸的治療,只同意做放療,堅決拒絕做化療,因為打化療要扎針。
可是,不做化療的話,腫瘤還會進一步發(fā)展,已經(jīng)多處骨轉移了,難免不會再轉移到其他內臟,甚至顱內。
?。ū菊聲r間坐標:上世紀九十年代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