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田豐之死
那年是建安五年,公元200年,袁紹揮軍十一萬與曹操七萬軍決戰(zhàn)于官渡。
十月曹操火燒烏巢大敗袁紹,坑殺降卒七萬余,袁紹攜潰軍倉惶逃回鄴城。
戰(zhàn)敗的悲歌隨著漫天風(fēng)雪吹回鄴城,在城樓巨大的“鄴”字背后,無數(shù)人家的門前掛起了招魂的白幡。
一個人如果只是失去了自由,相較于那些失去生命的人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而所謂的失去自由不過是不能離開官獄,但豐衣足食的話,那就更值得慶幸了。
不過,沉淪在官獄深處的田豐卻沒有這樣想,站在牢房的懸窗前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無助的嘆息,根本蓋不住雪花落地的聲音,而牢房的主人,正一片片數(shù)著它們。
一個獄卒提著盛滿酒肉的食籃推開沒有上鎖的牢門彎腰低頭走了進來。
輕手輕腳把熱氣騰騰的酒食擺好,壓低聲音:“別駕,別駕用餐了?!?p> 他抬起眼皮看著窗前那個蕭索的身影,那人沒有出聲回應(yīng),也沒有任何動作。
他不敢繼續(xù)打攪,放慢腳步躬身退了出去,離開的時候輕輕掩上門口。
田豐察覺到了獄卒的進出,不需要回頭就能感受到這些獄卒的恭敬。
在官獄的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恭敬,至少證明了自己是對的。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不會看到這一幕,也不會在意他們眼中的“狂悖之徒”一次次為那些被他們視為草芥的平民直言犯上會得到什么。
田豐的目光穿過狹小的懸窗落在那些被寒風(fēng)卷起的雪花上。
身后突然吹起一片寒意,有人進來了嗎?田豐的腰挺得更直了,在心里算算時間,逄紀該來了。
“敗了!敗了!主公敗了!”聲音夾雜在踉蹌的腳步聲中響起。
田豐苦笑了一下,來的并非逄紀,而是另一個獄卒。
空籃失手落地響起,“什么!主公真的敗了?我們盡起數(shù)十萬大軍,竟戰(zhàn)不過那曹阿瞞!”
后來的獄卒咽喉里發(fā)出嗚咽聲:“大軍回城了,我兄長他……他……”后面只有壓抑的慟哭聲。
哀傷蔓延到了田豐這里,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劍,卻不在。
“大家……大家都說……如果……田別駕在,此戰(zhàn),此戰(zhàn)……必不會輸!”
“空”的一聲悶響從牢房里面?zhèn)髁顺鋈ァ?p> 田豐握緊了拳頭砸在墻壁上。
一絲血跡沿著石壁的縫隙蔓延開來。
這時聽到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個獄卒收拾傷感匆忙退到了遠處。
胖子牢頭沖到牢門外對著里面那個頹敗的身影大聲呼喊著:“別駕,別駕,田別駕!主公返城了?!?p> 一片雪花穿過懸窗滴落在田豐黯然的臉龐上。
牢房里昏暗的光線下,牢頭并沒有注意到田豐的表情,“主公雖敗但依然是四州之主,當初因為別駕直言獲罪,如今事實證明了別駕目光如炬,來日必受主公重用。”
他彎腰低頭,“別駕出去之后別忘了提攜小人,這段日子小人并無冒犯。”
田豐轉(zhuǎn)身搖搖頭,牢房中搖曳的火光映照出充滿苦笑的容顏:“主公看起來寬厚其實早已心存猜忌,況且我屢次激怒于他,如果大勝,他不會殺我敗興??扇缃翊髷。貢⑽倚箲??!?p> “可是……這怎么會?主公一向器重別駕,況且外面人都在說如果別駕留在戰(zhàn)場,此戰(zhàn)未必會敗?!崩晤^愕然,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
“此戰(zhàn)的關(guān)鍵不在戰(zhàn)場。”田豐看了一眼牢頭,再次嘆息,苦澀的笑容重新爬上嘴角。
“功曹從事逄紀奉命探監(jiān),所有人等回避?!?p> 呼喝聲在空曠的牢房里泛起陣陣回音,驚疑不定的胖子牢頭對著田豐鞠躬,帶著獄卒退出官獄。
一身青色儒袍的逄紀還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卻已經(jīng)斑白。他身后跟個一個捧著托盤的大胡子武士。
“元皓,”逄紀目送牢頭離開,轉(zhuǎn)身推開虛掩的牢門,“看來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田豐沒有出聲,目光落在已經(jīng)涼透的酒食上。涼的不僅僅是酒食,還有人心。
他低頭仔細地整理著身上別駕官服,手指一點點滑過象征著官階的黑底三彩綬帶、深紅的官服上火焰花紋,最后停留在腰間的金帶勾上。
緩緩解下腰帶,將戲謔的目光轉(zhuǎn)向逄紀,臉上一點點地綻放出了笑容。
笑聲由小漸大,愈發(fā)肆意起來。
那笑聲震撼著官獄中的每一寸空氣,以至于牽引起陣陣回音,久久回蕩。
逄紀布滿風(fēng)霜的面容漸漸變紅再由紅轉(zhuǎn)青,“你笑什么?”
田豐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袁本初不聽豐所言,落得此敗,與我何干?”
我笑什么?逄元圖啊逄元圖!
如果我有手機在手一定要點開網(wǎng)頁給你好好看看在另一個時空的兩千年后的人們?nèi)绾慰创俣芍畱?zhàn)!如何看待袁本初!如何看待你我!
再把手機拍到你的臉上!
穿越來的這十一年,只有自己明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改變了這個時空的歷史,卻還是敵不過歷史的慣性,難道還不能笑了嗎?
“與你何干!”逄紀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田風(fēng)的衣領(lǐng)把他懟到冰冷的石壁上。
他從進來的時候就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一再默默提醒自己。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面對這個家伙,生氣就輸了……算了……輸了就輸了……
“依你之計假降曹孟德的許子遠如今身陷曹營!”他抓著田豐用力搖曳。
“與你何干?子遠依你之計,引曹軍火燒烏巢。此戰(zhàn)淳于瓊身死,四州世家的萬名精銳和他們的糧草都一同葬于火海?!彼目谒畤娏颂镓S一臉。
“與你何干?世家元氣大傷導(dǎo)致人脈震怒,放棄了主公,還逼迫曹孟德戰(zhàn)后斬盡殺絕?!彼^續(xù)用力搖晃著田豐的身子。
“你可知多少河北健兒被坑殺?七萬??!整整七萬啊!”逄紀抓著田豐的手忍不住在顫抖,怒極而泣,臉龐滑下了熱淚?!拔覀冎皇窍霐[脫世家的掣肘而已!”
田豐的后背隨著逄紀的動作一次次撞擊著牢房的墻壁,任由逄紀發(fā)泄,他看著逄紀的怒火與熱淚一點點變得和這間牢房一樣冰冷。
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笑意,眼神里始終帶著他田豐獨有的驕傲,或許他們會稱之為無禮或狂妄。
他沒辦法向逄紀解釋他只是順著歷史的軌跡出的主意,但七萬健兒的死卻怪不到他的頭上。
“而已?不論主公袁本初還是他曹孟德,想擺脫世家還不都是為了結(jié)束這亂世?”
“這一戰(zhàn)本來就是選出人脈魁首的對賭,當初我說了可以借機拿下許都,是你們反對的?!?p> 田豐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淡然,聲音也不重。
逄紀抓著田豐的手無力垂下。
田豐撫平衣服才開始慢慢寬衣?!拔覀兎艞壛烁矞绮苊系碌臋C會,而他有機會重創(chuàng)本初的時候,他卻沒有錯過,況且他做了這番事情也要給人脈一個交待不是嗎?”
他的笑在搖曳的火光中綻放出不應(yīng)出現(xiàn)在官獄的從容。
“依賴世家必受制于世家!”
田豐脫下官服,退后兩步,“我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逄紀的表情灰敗起來,看起來比田豐更像一個關(guān)在牢獄的人。
“人脈放棄主公是否有甄家參與?”田豐開口問道,卻沒有指望逄紀回答。
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甄家始終歸屬人脈,妻子雖然心向自己,但甄家之主畢竟不是她。
逄紀拭去淚痕,眼里依然帶著怨憤,“可……若不是甄家四妹,元皓你又如何能一個人獨享清獄?!?p> 此時那大胡子已經(jīng)脫下武士服疊好捧在手中,他動手摘下臉上的大胡子,居然和田豐一般容貌,只是更顯消瘦。
在一旁看著他們換裝的逄紀突然開口:“田元皓,你就不怕紀,真的借此機會取你的性命嗎?”
他彎腰從武士放下的托盤里拿起匕首拔了出來。
在黑暗的監(jiān)牢中,縱使刀刃鋒芒都追不上他狠厲的目光。
這目光,將田豐盡收眼底。
漠雨隨風(fēng)
《三國志》:眾數(shù)十萬,簡精卒十萬,騎萬匹,將攻許。 官渡曹軍軍力來源:《裴注三國志》和《中國軍事通史》。 《三國志》:紹軍既敗,或謂豐曰:“君必見重。”豐曰:“若軍有利,吾必全,今軍敗,吾其死矣?!苯B還,謂左右曰:“吾不用田豐言,果為所笑。”遂殺之。 《先賢行狀》:逢紀憚豐亮直,數(shù)讒之於紹,紹遂忌豐。紹軍之敗也,土崩奔北,師徒略盡,軍皆拊膺而泣曰:“向令田豐在此,不至於是也?!苯B謂逢紀曰:“冀州人聞吾軍敗,皆當念吾,惟田別駕前諫止吾,與眾不同,吾亦慚見之?!奔o復(fù)曰:“豐聞將軍之退,拊手大笑,喜其言之中也?!苯B於是有害豐之意。 書友群:扣74347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