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莫聽故鄉(xiāng)曲,夕陽半落生悲凄。勸君莫問故鄉(xiāng)事,草枯葉黃月流西。記憶像一條穿梭在村莊的小河,沿著河床一直流向本該去的地方,可是有一天河道被截斷,記憶也被截留了,直到最后,變成一灘腐朽的死水。小老頭的一生是操勞的,充滿苦難的,他的外形像極了甘草,瘦骨嶙峋還皺皺巴巴的。他的皮膚像一件洗褪色的衣服,褶子像刀疤一樣深深地刻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他的生活就像樹上掛著的青柿一樣,生硬而澀口。
生活從來沒有對小老頭柔軟過,他好像也不曾期待生活要對他柔軟,因為他所看到的生活,就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小老頭跟我們的鄰居關系很好,男主人姓楊,女主人姓賴。因為他們兩個對我很好,每次都會親切地喊我乳名,所以我也很喜歡到他家去玩,我叫他們楊公公,賴婆婆。小老頭說他年輕的時候和楊公公一起去山上抬過石頭,那個時候農(nóng)村蓋房子,建豬圈都需要用到條石還有大的石塊,所以去山上抬石頭下來是很常見的事情。因為經(jīng)常在一起抬石頭,所以小老頭和楊公公很聊得來,不過小老頭并不是一個擅長聊天的人,說了幾句之后就開始說車轱轆話了,也就是來來回回都是那么幾句。
聽他們說抬石頭不僅是個體力活,還有危險性,一個不注意就會給人造成傷害。他們說灣里的劉春明和張青山去山上抬石頭,一大早就拿著錘子、鏨子、鐵釬和麻繩這些工具上山了,因為我們家靠近后山,能清晰地聽到他們敲擊石頭的聲音。取石頭是很辛苦的,要先用錘子鏨子在山上鑿,或者在一塊不規(guī)則的大石頭上鑿,鑿好了再抬下山。
他們費力地鑿好了一塊石頭,準備抬下山去,張青山走在前面,劉春明走在后面。山路曲折狹窄,坡陡路滑,想要從山上抬下來一塊大的石頭不僅費時費力,還需要小心和勇氣??赡苁谴蚴^費了很多力氣,劉春明在一個陡坡拐彎處體力不支,他抬的那一頭撞在了山的一邊。慣性加上陡坡,腳下一滑,人順勢就坐在了地上。他那頭的石頭就像公雞吃米一樣,狠狠地朝他的腿上磕了下去。頓時,一陣慘烈的叫聲從山上傳下來,那個時候村子人多,聽到這個叫聲的人都往山上跑。
我當然也會跟在大人們后面去湊熱鬧。張青山講了這件事的經(jīng)過,我看到豆大的汗珠從劉春明的頭上滴下來,有人建議把劉春明背下山,但是劉春明腿太疼了,而且流的血把褲腿那里都染紅了。于是有人就建議把他抬下山,可是又不知道用什么抬,這時候小老頭說用門板來抬。小老頭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和楊公公就抬著一塊門板上山了。
原來,小老頭把進豬圈那扇活動很厲害的門板拆了下來,那個門板上還有父輩們用燒火棍寫下的“閑人免進”四個大字??吹接脽鸸鲗懴碌淖?,我突然想起外婆也曾用燒火棍在灶頭寫下數(shù)字,教我識數(shù)的場景。小老頭和其他幾個人輕輕地把劉春明放在了門板上,還有一個人脫下了衣服,墊在他的頭下當枕頭。小老頭和楊公公抬門板的前面兩個角,另外兩個人抬后面兩個角,就這樣,四個人慢慢地把他抬下山,然后再一路走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
因為鎮(zhèn)上的醫(yī)院離家里并不太遠,走路二十分鐘的樣子?;貋淼穆飞?,小老頭一個人扛著門板,過路的人還開玩笑地說“是不是不想過了,門板都拆了”,小老頭只是笑了一下,扛著門板繼續(xù)走,并沒有和開玩笑的人搭腔。
回到家里,奶奶知道小老頭為什么卸下門板,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喊小老頭再安回去。那扇晃蕩得很厲害的門板又被安了回去,打開的時候依然不停地嘎嘎作響,我看著“閑人免進”那黑黑的四個大字,突然覺得,應該改成“助人為樂”四個字才更加貼切。門板還是那塊門板,只是上面多了幾點淡淡的血漬。門板依舊在平淡無奇的日子里不停地開著關著,但是那幾點血漬告訴我,生活會讓人流血的道理。
活在世間的人,除了流血以外,最多的就是磨難和痛苦。
我的鄰居賴婆婆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她從來對我都是滿臉笑容。雖然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但她依然親切地喊我乳名,她也會跟我講,那些已經(jīng)石化了的被雨淋得褪色了的童年趣事。從她的口中我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那么真實地存在過?;蛟S她的眼睛就是一部老去的照相機,存儲著很多關于我的膠片。每次我從學校放假回來,她都會給我端來一些她做的餅或者應季的食物。
農(nóng)村大鐵鍋煎出來的餅和別的地方買的就是不一樣,能吃出糧食的味道,那是陽光和辛勤勞動轉(zhuǎn)化來的。吃在嘴里,它是有生命的,咬一口,牙齒就陷進松軟的面粉中。面餅的熱氣穿鼻而過,那感覺就像沐浴在陽光里,微風拂面,花草的香味浸入空氣,呼吸之間,都被滿滿的幸福感包裹著。而街上買來的餅是死的,沒有靈魂,自來水發(fā)出來的面粉,已經(jīng)把春天的味道抹殺了,牙齒只是單純地靠硬度和鋒利取勝,過程沒有品味,咽下去只是為了平息不安分的饑餓而已。
每當賴婆婆站在門口喊我乳名的時候,我就知道有好吃的來了,我也很樂意接受這個婆婆對我的關愛。
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里,她卻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賴婆婆常年都需要吃藥,她很瘦,不能從事體力活。在她的病還不是很嚴重的時候,她就顯得很痛苦。有一次我正在家里寫作業(yè),我聽到她佝僂著背,喘著粗氣,把晾在竹竿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費力取下來。我本想幫她取衣服的,想想如果我見到她這么痛苦的樣子,她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于是我忍住了。我從門縫里看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一步歇三下地喘著粗氣,還時不時地從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哎呀聲,我的心碎的就像一塊從樓上掉下來的玻璃,粉碎得無法拼接。被疼痛折磨得幾乎彎了九十度的腰,讓我領悟了真真正正的卑躬屈膝,為什么一個心地如此善良的人卻要受這樣的折磨?這個疑問在那時還年少的我的心中不停地打滾。
有一次放假回來,我還是照常給賴婆婆買了一些水果,當我剛想跨過她家門檻的時候,我聽到賴婆婆在床上痛苦地大喊著“讓我死吧,讓我死吧,太疼了,我受不了了”。我把已經(jīng)邁進她家門檻的一只腳收了回來,說實話,我真的被嚇到了也被震撼到了。
平時優(yōu)雅的婆婆,在難以忍受的劇痛面前,完全卸下了一個人想要保留的尊嚴。是啊,當一個茶杯太燙手的時候,你肯定會放手而不是緊緊地握住。聽到她痛苦的叫喊聲,我沒敢進去跟她打招呼,我轉(zhuǎn)身回到家里了,我把水果扔在地上,頭捂在被子里,放肆地哭了起來。她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可是,看到她那么地痛苦,我的心也跟著抽搐起來。在那個時候,我的腦袋里閃現(xiàn)過“安樂死”這個詞。我真的希望賴婆婆能安樂死,希望她能尊嚴地離開,可是在貧瘠而又貧窮的農(nóng)村,連安樂死都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
在一個周一下過雨的清晨,我還是跟往常一樣,從村子走到鄉(xiāng)鎮(zhèn)中學去上學,這一次,我沒有跟賴婆婆道別。我心想下次放假回來,她應該就會好很多,到時候再去看看她??墒?,生活不是你想象,它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就像你望著天空的一片云,眨眼間,它就換了一個形狀,很快就消失在你的眼眶里。
周五下午回來的時候,我看到賴婆婆家的院子旁邊有一堆燒了東西的灰,我就明白賴婆婆已經(jīng)走了。說實話,我并不難過,因為我知道她解脫了,反而在心底默默地為她祝福。我走小路的時候還會路過她的墳頭,我總會多看兩眼,因為這里面靜靜地睡去的婆婆,曾經(jīng)像疼自己的孫子一樣疼愛過我。浮生若夢,在某個醒來的午后,我竟然特別地想念她,但是朝她家瞥過去的時候,只剩下一個敲著木魚,念著佛經(jīng)而且經(jīng)常自言自語的老頭了。
在賴婆婆去世以后,我就沒有去過他家了。她的丈夫楊公公是一個信佛的人。賴婆婆走后,感覺楊公公老得特別快,我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敲木魚和念佛經(jīng)的時間越來越長。不過,她的丈夫身體一直很好,因為為人忠厚老實,又不擅言語,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肉?!薄_@個外號很適合他,任勞任怨,又不與別人爭搶,一輩子像牛一樣默默無聞。大概過了三四年,在我大一放暑假回來的時候,他家的院子又多了一堆燒過東西的灰。我又一次感到世事無常,不敢相信強壯如牛的楊公公也會像露珠一樣,輕易地被蒸發(fā),被風吹走。人間的事,天上的星,還有容易出錯的眼睛。
隨著自己的長大,身邊的親人漸漸變老,再到他們的離去,慢慢覺得時間才是世間最殘忍的刀,它屠戮生靈,切割陰陽。
有時候病痛來得很突然,就像一場疾風驟雨,把一個上一刻還活蹦亂跳的人,下一刻就立馬拍到地上,讓他躺著一動不動。
記得小老頭生病很突然,他說了自己不舒服以后,就帶他到城里去檢查了,回來以后,他就變了一個人。他開始坐在凳子上,由于疼痛難忍,就讓他坐在竹椅上,半躺著。病痛一直折磨著他,但是他還是很堅忍,并沒有因為疼痛而大聲叫喊。奇怪的是,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幺公也患上了跟他一樣的病,他在他的女兒那里住了幾天之后,就被送回了鄉(xiāng)里。他的女兒說我幺公想要回到家里看看。
就這樣,像冤家一樣的兩個兄弟并排地坐著,他們都穿著一身黑色的粗布衣褲,戴著帽子。他們坐在房前的臺階上,他們之間依然沒有話說,也沒有了爭吵,就像兩只被霜打過的茄子,呆呆地坐在那里。他們的對面,是河對岸的人家,將近新年的歡樂,在孩子們的歡呼聲和鞭炮聲中越來越濃。
小老頭就這樣和他的弟弟,安安靜靜地在房前的臺階上和諧地相處了幾天。冬日溫暖的陽光灑在他倆的身上,他們生平第一次默契地同時做了同一件事:他們都閉著眼睛,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和急促。因為急促的呼吸,他們的肚子一上一下得更加頻繁,表情也一天比一天痛苦。
有一天,幺公的女兒要帶他回康定去了,康定離家很遠,要坐好幾個小時的車才能到。幺公的女兒把幺公慢慢地從竹椅上攙扶起來,這時候,幺公連邁開步子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幺公艱難地走了幾步之后,慢慢地回過頭對著小老頭說了一句“哥哥,我走了”?!案绺纭保@個詞,從我記事以來,基本沒有聽到從幺公嘴里說出來。
說完,幺公就低著頭靠在他的女兒身邊,慢慢地向前。小老頭睜開眼,雙手握住竹椅的兩邊,本來想撐起自己的身體。在用了一下力,手抖了兩下,小老頭就放棄了。往日生龍活虎的小老頭,此刻連站起身來的力氣都沒有。小老頭睜著眼,側(cè)著身子,目送他的弟弟走出了村口。他的眼角流淚了,他趕緊擦干,然后又正著躺好,閉上了眼睛。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小老頭流淚,一個倔強的老農(nóng)民,第一次把汗水化作淚水,作為對他弟弟最后的道別。
春節(jié)臨近,張燈結(jié)彩,到處洋溢著歡快慶祝的氣氛。最終,被疾病折磨了兩三個月的小老頭,依依不舍地閉上了眼睛。他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這個他割舍不下的村子,這片他戀戀不舍的土地。
他走的時候很安靜,床頭一直立著他用過的鋤頭和扁擔,是他說要讓鋤頭和扁擔放在他的床頭,他說去了那邊還要做一個農(nóng)民,種他的土地。小老頭閉上了眼睛,那個一直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的我還在上課,父母到學校告訴我,我請了假就往家里趕。
我快要到村口的時候,在一片巴茅茂盛的地方坐了下來,我真的不相信小老頭已經(jīng)走了,但是清晰吵鬧的哀樂告訴我,疼愛我的小老頭真的已經(jīng)不在了。我坐在巴茅旁邊大聲地哭了出來,在離我十幾米的地方,小老頭再也不會站起來了,他已經(jīng)永遠地困在了柏木做的棺材里了。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是誰喊我趕快回來。
下葬的那天,要抬棺上山了,被石頭砸到腳的劉春明一定要為小老頭抬棺。人本來已經(jīng)確定好了,可是劉春明堅持要這么做,別人說他腿不方便,他還差點和別人打起來。
小老頭下葬那天,天上下著小雨,一下雨上坡的路就不好走。劉春明和另一個人抬棺材的后面,另外兩個人抬著棺材的前面。因為要上坡,路有點滑,前面還有一個人用鋤頭在爬坡的地方開路,以免滑倒。劉春明腳有點跛,他一個不小心,突然踩到開路挖出來的圓石頭上滑倒了,還好另一個人穩(wěn)得住,才沒有把棺材掉下來?;沟膭⑶嗌剿餍越o棺材跪下了,嘴里喊著小老頭的名字,說著“謝謝你用你家的門板把我抬下山,我這一輩子都記得,你是個好人”。
是啊,小老頭是個好人,他做什么事都不會愧對自己良心的好人。在落棺的時候,劉春明又噗通一下跪了下來,他磕了兩個頭,然后就走到了送棺的人群中。看著一鏟鏟紅土覆蓋住小老頭的棺材,他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睡在他熱愛的土地里了。在土埋嚴實以后,送棺的人又沿著灑滿紙錢的小路回去了。我回頭望了望,那新土堆起的墳堆,又一次清晰地告訴我,我心愛的小老頭永遠地離開了我,那一年,我十八歲。
后來,聽我的母親說,小老頭去世的一天后,他的弟弟,我的幺公,也去世了。他的女兒說我幺公想要入土為安,只不過人在康定,沒辦法入土,所以就拉去了火葬場。所以,他們兄弟倆,一個埋在了后山上,一個進了火葬場。他們再也不會爭吵了,而我記住的,就是那句“哥哥,我走了”。
從小到大,我不記得我跟小老頭爬過多少次山,翻過多少個坡,走過多少次夜路。我只是記得,我和他坐在山頂歇氣的時候,我總喜歡看著天邊的云彩,從一個山頭飄向另一個山頭。有一天,就剩我自己一個人再坐在這個山頭時候,我突然覺得,小老頭很像一片云彩,他從來不被人留意,當留意他的時候,他早已經(jīng)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小老頭啊,你的一生真的就像一片云,不知不覺地就翻過了我坐的這個山崗。如果你能碰到幺公,楊公公和賴婆婆他們,請你記得代我向他們問聲好。雖然你的一生卑微得像一根野草,但是我覺得你更像一棵樹,默默無聞,但你一直堅定地立在風雨里,把跟深深地扎在了這片土地里。
風過,雨過,事事都過。風留,雨留,人人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