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伊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川云姬的車上下來,又是如何走回了大院,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那年在漆黑一片的遠(yuǎn)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掙扎著。
從樓門洞一步一個臺階手腳并用著爬上了二樓,在衣袋里摸索著拿出鑰匙來,卻怎么也打不開家里那扇防盜門。想用手握住那冰冷的門把手讓自己站定,可伸手的一瞬間手指便像盡速凍在了那門板上。陳伊萬下意識的縮回手來,抻開掌心慢慢看去,卻是模糊一片,只望到大滴的眼淚正從下眼瞼處不斷涌出又滾珠般墜落。
跨進(jìn)門廳,勉強(qiáng)支撐著雙臂合了防盜門,卻再沒有一絲力氣回轉(zhuǎn)身體,踉蹌著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門廳的地板上。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陳伊萬終于止了綴泣聲,探手扶著門廳的墻面想要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手和腳像是沒了知覺,僵冷得動彈不得。她努力借著客廳落地窗散下的月光和大院里臨樓的萬家燈火,低頭看了看自己暗道:“這么冷的天,怎么都不記得多穿一件……”
再次掙扎著用手撐著墻面,卻剛剛站起身便又跌坐在了原處。陳伊萬伏下身體,將臉深深埋進(jìn)雙臂,失聲痛哭。
母親走的那晚,在ICU的病床前,陳伊萬也是這般的冷,冷到腳趾都像是浸在高溫淬煉的火盆中,冷到辨不清自己早已燃成了一團(tuán)。一面痛哭著強(qiáng)拉住護(hù)士的手臂,不讓她們將維持母親生命體征的各種儀器撤去,一面緊緊攥住母親早已褪去溫度的右手,將身體伏在她的胸前放聲痛苦,撕心裂腹,幾度暈厥。
不知又過了多久,陳伊萬終于緩醒過來,像是記起了什么,忙擦拭著臉頰的淚痕,艱難起身踉蹌著回到房間。徑直拉開白色書桌最下層的抽屜,從兩本疊放整齊的筆記本下面,顫抖著拿出一個褶皺的牛皮紙包。
艱難旋開書桌上的臺燈,陳伊萬將那紙包小心翼翼地一一揭下封口處的膠條,膠條覆蓋的下面還能清晰看到原有的舊膠條。從那紙包里遲緩抽出了一幅黑金相框,像是每抽出一寸便是在心頭劃下了一道新痕……好容易完整取了出來,將它輕輕放在了燈下。
畫面上立著一位白紗裹裙的少女天使,及腰的金發(fā)披散在身體兩側(cè),白皙的肩膀和手臂裸露在淡藍(lán)色的天空下,純白色的天使翅膀以極為優(yōu)美的姿態(tài)伸展于身后。少女天使一只手垂在身體一側(cè),另一只手輕輕搭在自己肩上,微笑的嘴角輕輕翹起,眼簾微垂,粉色安詳?shù)哪橆a上透出了萬丈光芒。
陳伊萬只掃了一眼那“天使”,便將那畫框緊緊抱在了胸前。與李梓的往事歷歷清晰在目,珠淚如線……
我們所在的這個星球上時光不能倒流,在時空的交織線里流淌而下的只剩下了刻骨銘心。
第二天上午,陳伊萬起得晚了許多,洗漱過后從紅色小行李箱中找出了一件黑底刺繡的花色長裙換上,這件長裙原本是她為明日策略會議后的晚宴準(zhǔn)備的。對著鏡中的自己凝視了片刻,蠟白的臉色十分憔悴,從化妝包里取了口紅略施了一層,才讓那張煞白的面龐略回了血色。將桌上的天使畫收回到那個牛皮紙包中封好,拿在手中出門而去。
按照川云姬提供的地址,陳伊萬摁響了李梓家的門鈴。
門鈴摁下后許久,才有人緩慢著前來開門。
門開的一瞬間,當(dāng)李梓媽媽看到陳伊萬時,身體微震似有些楞神。片刻,眼角處便涌上遮蓋不住的哀傷。
“阿姨好……”陳伊萬低聲輕道。
“你……來了,……進(jìn)來吧?!崩铊鲖寢屄曇袈杂兴粏〉馈N吹汝愐寥f回應(yīng),便轉(zhuǎn)身讓開了門廳處的空間淡淡補(bǔ)充道:“不用換鞋了……”
立在門口,陳伊萬有些遲疑,低頭看到門廳處半開的鞋柜散亂著鞋子,其中一雙露在外面的半舊白色運(yùn)動鞋,極刺目地映入她的眼簾。心中一陣錐痛,忙尋了鞋柜下一雙許久沒有整理清潔過的拖鞋換上。
跟著李梓媽媽的身影,陳伊萬順著門廳轉(zhuǎn)向了客廳入口。
一眼望去,客廳十分寬敞,淺色的歐式沙發(fā)以U字型擺放在整個客廳的最顯眼處。沙發(fā)一角隨意斜著一只軟枕,絲面的薄毯滑在一旁,一角垂在地板上托著一盒歪倒的紙巾。米色的拼花地板極為精致大氣,但仔細(xì)看去卻蒙了一層灰塵,灰塵在落地窗透進(jìn)來的一抹陽光下映出常走的路徑,那路徑在這個空曠的客廳里顯得醒目而孤單。
方正的茶幾上散亂著許多雜物,與周圍素花壁紙的墻面以及蕾絲的落地紗簾都極為不協(xié)調(diào)。
“坐吧?!崩铊鲖寢審街弊呦騽偛派嘲l(fā)一角起身的位置,在坐下的同時抬手?jǐn)[了擺,示意陳伊萬也過來坐下。
陳伊萬立在門廳與客廳的交界處并沒有挪動腳步。李梓媽媽抬手?jǐn)n了攏兩鬢盡白的短發(fā),將手緩緩挪下,眼角凝頓片刻望向她輕道:“去吧……向里面直走,最右手那個房間?!?p> 又是一陣刺痛猛烈襲來,陳伊萬張嘴想回應(yīng)些什么,卻又分明哽在胸間,只向著李梓媽媽懇切點(diǎn)了點(diǎn)頭。
挪開千金重的腳步,順著李梓媽媽示意的方向,來到一扇半掩的房間門口。一抬眼,便看到了李梓的單人床頭靜立在那里。眼淚再也無法止住,順著陳伊萬的面頰而下,落在了握住牛皮紙包的手背上。
陳伊萬痛頓默立了片刻,忍了淚輕推開李梓臥室的門,走了進(jìn)去。
房間里,靠墻靜立的一整排書架,寂靜無言的書桌,空無一人的工學(xué)座椅,只留下一個坐痕又鋪設(shè)得極為整齊潔凈的床……陳伊萬緊閉了雙目。良久,緩緩張開眼睛,強(qiáng)忍著痛楚走至李梓的床前,在那個坐痕旁緩緩坐下,用手輕輕撫摸著冰涼涼的軟枕,心痛如潮水般涌來……
就這樣坐了良久,陳伊萬從隨身包里取出一樣?xùn)|西,緩緩放在了李梓枕下,那是一對碧綠色的袖扣,是當(dāng)年自己沒有送出的禮物。將身體緩緩伏下,在那枕上輕輕落下帶淚的輕吻,努力拭了淚,忍痛整理了思緒返回客廳。
默默在李梓媽媽身旁的沙發(fā)空處落坐,陳伊萬低頭無語。
“陳,伊萬……”李梓媽媽先開口道:“我沒想到你來。”
“嗯?!标愐寥f眼中含著淚光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昨天……川云告訴我的……”
房間里極為安靜。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李梓媽媽淡淡又道。
“昨天?!?p> “你在BJ……還好嗎?”說到BJ兩個字時,李梓媽媽聲音便更顯得低沉沙啞。
“我還好……工作比較繁忙,事情很多?!标愐寥f強(qiáng)忍住淚水道:“我昨天才知道李梓他后來去了BJ……”
“他……”李梓媽媽沒能再說下去。
陳伊萬緩緩抬起眼簾道:“之前我曾跟李梓約定過一起要去BJ發(fā)展……”
李梓媽媽嘴角微動了動,沒有回應(yīng)。客廳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阿姨……您身體還好嗎?”陳伊萬望著明顯消瘦的李梓媽媽關(guān)切問道。
“還行吧……”李梓媽媽長長嘆了氣道:“你爸爸在BJ?”
“他最近沒有,我太忙了,沒時間照顧他……”
“也是……”李梓媽媽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在BJ……好嗎?”李梓媽媽側(cè)了一雙疲憊的鳳目望了望一旁的陳伊萬問道:“我還是十年前去的BJ,那會兒單位有項(xiàng)目……李梓他……去了BJ后我還沒有去過……”
“阿姨……您有空想去BJ看看的話,就去我那里住一陣子吧,我可以請年假,陪您好好轉(zhuǎn)轉(zhuǎn)……”疼痛哽在喉間,陳伊萬斷續(xù)著努力道。
“不了……”李梓媽媽將目光挪去落地窗簾一側(cè)沉沉道:“孩子,阿姨不想去了……謝謝你了?!?p> “阿姨,我……”
“李梓不知道后來你也去了BJ,他不知道了……”李梓媽媽努力忍了哽咽道。
異常酸澀的刺痛再次襲來,陳伊萬強(qiáng)忍住悲戚應(yīng)道:“阿姨……我知道了,李梓他也就知道了……”
李梓媽媽轉(zhuǎn)頭含了熱淚靜靜望向陳伊萬,良久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中掠過無盡的悲傷來。
沉默良久,陳伊萬將手中握了多時的牛皮紙包遞至了李梓媽媽面前,輕聲道:“阿姨,這個給您。”
李梓媽媽這才注意到陳伊萬手中一直握住的這個包裹,遲疑著接在了手中。
“您拆開看看……”陳伊萬眼眶蓄了淚,凝望著那牛皮紙袋道。
李梓媽媽仔細(xì)端詳著手中的牛皮紙包,因?yàn)闀r間久遠(yuǎn),牛皮紙的折痕已經(jīng)明顯變色發(fā)暗。順著折痕,將膠條一一拆下,從封口處緩緩取出了一個黑金畫框,那是李梓高三畢業(yè)時送給陳伊萬的那幅“天使畫”。
“這是?”李梓媽媽凝視著畫面中展翅靜立的天使,抬了眉不解問道。
“這是李梓在高三畢業(yè)離校前送給我的……我一直留著,我很喜歡……”陳伊萬眼角處已大顆落下淚滴,又恐李梓媽媽看到,忙伸了手背擦去。
李梓媽媽端坐的身體明顯一怔,將手上的畫框舉在眼前仔細(xì)端詳著,似乎手指觸到了畫框后的什么,便將那畫框翻轉(zhuǎn)過來,仔細(xì)瞧去。卻見畫框的右下角用透明膠帶封著一個綠色小便簽紙,上面用黑色簽字筆工整寫著三個小字“對不起。”
一時間淚如泉涌而下。自兒子走后,李梓媽媽的眼淚似乎早已流干了,但在看到兒子那雋秀青澀的筆體寫出這三個字時,便再難控制,泣不成聲。兒子臨走前對自己說的也是這三個字。
眼淚撲簌而下,陳伊萬緩緩向前探去,伸開雙臂,將李梓媽媽環(huán)抱住,綴泣道:“阿姨,我知道李梓一直是愛您的……”
李梓媽媽肩膀劇烈顫抖,將陳伊萬攬入懷中,嘶啞道:“我就是知道的太晚了呀……”
陳伊萬與李梓媽媽兩個人在異常空蕩的客廳里抱頭痛哭。
米色蕾絲的落地紗簾一角,正灑下午后的陽光,映在灰塵的地板上揚(yáng)起細(xì)小的塵埃,散在空中飄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