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一路逆著江流,逐波而上。
海關(guān)大樓偉岸的輪廓在夜色中逐漸變得清晰。
奚昭背靠著船舷欄桿,淡淡地望著樓頂巨大的鐘塔,眼神卻平靜無波。
駱憶的視線同樣落在了眼前的鐘塔上,余光中,卻好像看到一旁的奚昭嘴角牽起一抹莫名的笑…
她無可避免地想到了奚徵案,這對她來說至今仍是一個謎。
可她不太忍心問出口,仿佛面前依然能浮現(xiàn)出那個明明很傷心卻強裝平靜的孩子…
“駱組長是不是想到了我哥的案子?”
“……是,”駱憶承認(rèn)道:“當(dāng)年我在探查現(xiàn)場后就被屏蔽了。”
“那你一定很好奇真相到底是什么?!鞭烧艳D(zhuǎn)頭迎上她的視線。
“請問,我方便知道嗎…?”駱憶小心翼翼道,心中依舊顧慮著奚昭的心情。
“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那算不得一起案件?!彼溃骸爱吘?,最終的結(jié)論是‘病故’?!?p> “……”
見駱憶一臉復(fù)雜,想問又不敢問的神情,他噙著笑,話鋒一轉(zhuǎn):
“對別人盡可以這樣忽悠,然而對駱組長不行,畢竟你當(dāng)年可是見證過現(xiàn)場的人不是嗎?那種情形,怎么可能是‘病故’?!?p> 駱憶默然,她猜到這件事必然有隱情,卻也不敢追問。
“不過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其實說不上復(fù)雜。當(dāng)年由于某些糾葛,他被一個血族仇殺在鐘塔。至于兇手在之后不久也被按律處死了?!彼沃种械木票?,看酒體繞著杯壁一圈又一圈,“之所以對外公布死因為‘病故’,當(dāng)然是出于避免對兩族關(guān)系產(chǎn)生負(fù)面影響的考量。無論如何,奚徵終歸是死了,兩族的和平卻要繼續(xù)?!?p> ……
駱憶始終安靜地聽著,心下卻總覺得哪里有一絲違和~
整件事聽上去邏輯似乎沒什么問題,血獵家族跟血族之間的恩恩怨怨自古由來已久,盡管謀殺下一任家主依然相當(dāng)聳人聽聞。
也許違和感是來自于奚昭云淡風(fēng)輕的態(tài)度上……
她自然無從得知這些年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但是直覺告訴她,對于哥哥的死亡他似乎不應(yīng)當(dāng)如此輕易的釋懷。
“駱組長覺得我的情緒不夠激憤?”
“……!”駱憶一驚,乖乖,這位難道擁有讀心術(shù)不成…
“那你可能不太了解人類?!彼Z氣不禁帶了絲嘲諷,“人類總是很健忘的。再大的痛苦,只要不累及生命,最終在時間的淬煉下,血肉多半腐爛殆盡,留下的只有一副骨架,一個記憶深處的符號而已。再說直白些,對人類而言,除死無大事。再濃烈的情緒都會在日復(fù)一日的‘歲月靜好’中變得平淡?!?p> ……
話了,二人一時相顧無言。
其實駱憶覺得,健忘沒有什么不好,有些事情掛念的久了反倒成了執(zhí)念,害人害己。
她想,自己是時候該從記憶中把那個無助又年幼的小包子徹底清除了…
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她可以從記憶中隨意提取的‘延長線’,而是她需要重新認(rèn)識的血協(xié)新任會長,奚昭。
……
“有些扯遠(yuǎn)了呢,駱組長?!彼S手摘掉了眼鏡,折起后放入了襯衣胸前的口袋,“該談?wù)務(wù)铝?。?p> 折騰了一晚上,駱憶總算等來了這句話。
“今晚在Tender Me見到我時,你似乎很驚訝是嗎?”
“確實…”駱憶點點頭。
“我想,你之所以感到驚訝不只是因為沒有料到我會在那里出現(xiàn),而是…”
“而是我絲毫沒有感受到你的存在……”她搶答道,“我們之間本該存在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在早晨會議室中,明明相當(dāng)強烈?!?p> 這太奇怪了,駱憶皺著眉想。
“抑制劑?!鞭烧岩蛔忠活D道。
“……?”她歪頭一愣,“那是什么?可以抑制您的血脈之力?”
奚昭聞言莞爾一笑:“你居然不知道?前段時間的《金德萊德日報》有報道。”
原來如此……駱憶訕訕地說:“不好意思,我平時……不太看。”
“喲~”奚昭哂然:“你果然是不把自己當(dāng)血族了。”
連自己族群的每日新聞都漠不關(guān)心。
《Kindred Daily》是血界多年來最廣為流傳的新聞報刊,而《金德萊德日報》則是中文地區(qū)的名稱。
奚昭記得高睿婷曾問過他,為什么是Kindred而不是Vampire,她或許不太清楚血族從來不喜歡被稱為吸血鬼,就像人類多半也不樂意被稱為‘兩腳獸’是一個道理。
駱憶確實尚未聽過關(guān)于抑制劑的消息,不過……,“會長,聽您的意思這種藥物似乎可以抑制擁有血獵血統(tǒng)的人類,類似于能起到一個隱藏自己的效果,對嗎?”
“只是暫時隱藏罷了,它是有時效性的。我想抑制劑被研制出來的初衷也只不過是為了在共同合作的各類項目上方便大家的無障礙溝通罷了。畢竟誰都不會喜歡那種身體無時無刻都被迫處于應(yīng)激狀態(tài)的情況?!?p> 說的也是,駱憶點點頭。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會長,這種單單針對人類的藥物,《Kindred Daily》也會關(guān)心嗎?”印象中那份報紙整日無非寫寫大家族的八卦秘辛什么的,頂多在每次元老院席位換屆選舉前期,再加上一些相關(guān)報道,踩高捧低云云……
對這份報刊的內(nèi)容質(zhì)量,駱憶一直嫌棄的很。
相比之下,她還是更偏愛《Bloody Weekly》的周刊,偶爾還能有點新奇的故事~
“單單針對人類?”奚昭搖搖頭:“駱組長,我既然單獨拿‘抑制劑’來說事,你覺得它會只是單單針對人類這么簡單嗎?”
駱憶一聽,不假思索道:“您的意思是這種抑制劑難不成還能對血族起效?抱歉,我認(rèn)為似乎不太可信?!?p> 人類與血族雖然本就是一根藤蔓上分叉出來的兩根枝蔓,擁有99%以上的基因相似度。然而就是那1%都不到的差異,造就了最終大相徑庭的身體構(gòu)成與機能。
歷史上,人類世界的藥物以及各類化學(xué)品在他們身上從來都是毫無效用。那些物質(zhì)完全沒有辦法與血族體內(nèi)的細(xì)胞分子產(chǎn)生哪怕一丁點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普通的制劑當(dāng)然不行,”奚昭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但如果是核酸類制劑呢?”
由于直接作用于DNA,理論上確實能夠?qū)ρ宓纳眢w產(chǎn)生影響。
這個說法駱憶也早有耳聞,但真像會長所說的那么輕易就能做到嗎?
生命科學(xué)這一領(lǐng)域太過廣袤,連人類自身往往也只能管中窺豹,假如再加上一個血族基因研究,駱憶難以想象這將會是一個多么復(fù)雜的巨大工程了……
“駱組長,你的質(zhì)疑非常合理,哪怕是核酸類制劑,血族染色體的端粒構(gòu)造也與人類大不一樣。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則千百年來也不會始終成果寥寥?!鞭烧训卣f:“不過顯然,今世早已不同往日了,生化領(lǐng)域的發(fā)展也許比你想象的要稍微快一些呢?!?p> 奚昭說著,從西褲口袋中掏出一小瓶無色的液體,在駱憶面前輕晃了晃,“畢竟,我們始終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p> “這就是…抑制劑?”她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小瓶子,“能同樣作用于血族的抑制劑?您確定?”
“駱組長不妨喝下去親自體驗一下它的效果如何?”奚昭玩味道。
開玩笑!她才不要呢……她慫!對啊,她一向慫得很!并且還會一如既往的慫下去~
“怕什么?你甚至連氰化物都不怕,還怕這瓶小小的抑制劑?”奚昭眼見她滿臉戒備,還稍稍縮了縮脖子,整個人謹(jǐn)慎地盯著桌上的瓶子,仿佛如臨大敵一般……
那模樣,宛如一只受到了驚嚇的兔子,居然……有點可愛。。。
這哪里還是白天工作時成熟穩(wěn)重、辦事可靠、心思縝密、隨叫隨到的駱組長?
當(dāng)奚昭意識到的時候,他的手掌已經(jīng)不怎么自覺地輕撫上了她的腦袋,柔軟的發(fā)絲手感堪比兔子毛,他指尖不禁輕揉了兩下,嗯,果真絲滑……
駱憶石化了幾秒,縮著脖子難以置信地緩緩抬起頭,一臉見鬼的表情……
目光相接處,奚昭也是一震!
太棒了!他這是在做什么?騷擾女下屬?
怕不是被下了降頭…?
奚昭皺著眉迅速抽離掌心,輕咳一聲,佯裝無事地走到她對面的座位坐下。
然而整個氣氛卻瞬間陷入了一種十分尷尬而詭異的狀態(tài)…
“這、這東西我覺得,我還是先不喝了吧…”駱憶弱弱地開口道,語氣有些許不自然,“但是……我并非在懷疑您說的話,因為就連我自己也認(rèn)為,按科技發(fā)展的效率,研發(fā)出能夠針對血族的生化制品也只不過是時間問題,雖然我沒料到這一天竟然來得這么快?!?p> 奚昭聞言目光中意外地透著些贊許:“不愧是駱組長,保持這樣的認(rèn)知會讓我之后要說的話顯得容易接受很多?!?p> 好吧,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與我接下來要說的相比,‘抑制劑’只能算是個開胃菜?!?p> 駱憶的眉頭不自覺地沉了沉,心下對這件事多少有了點計較。
“現(xiàn)在能夠確定告訴你的是,耶利米·科恩在作案之時,并非處于一個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p> 果然!
她的友人溫和善良,與世無爭,怎么可能會去隨意襲擊人類,釀成大錯。
“是什么?”駱憶追問道,眸間隱隱帶著怒火。
“一種新型藥物,名叫‘Lipsticks’?!?p> “口紅?”
“這只不過是一個產(chǎn)品代號,而他們向MPAK申請時遞交的正式名稱為‘Hexo-PD5’,是一款核酸類致幻劑,內(nèi)含特殊干擾素,可以使服藥后的血族致幻,效果類似于醉酒?!?p> 駱憶愣愣地聽著他說完,半晌也沒完全消化掉其中的信息量…
MPAK全稱為:Medical Products Administration of Kindred,簡稱血監(jiān)會,是負(fù)責(zé)血族食品藥品安全審查的機構(gòu),屬于元老院直屬部門。
“您的意思是,有人不僅研發(fā)出了這款血族致幻劑,并且還向MPAK遞交了審核申請?”駱憶不可思議地抬高了嗓音:“他們想干嘛?難道還要作為產(chǎn)品上市?瘋了吧!”
奚昭看著她毫不掩飾的直率表達(dá),內(nèi)心泛起一陣?yán)湫Α?p> “若不是為了上市,哪個家族會費心費力研發(fā)這種東西?駱組長不如冷靜地回憶一下,千百年來,除了財富和尊嚴(yán),你們血界最渴望的是什么?”
狂歡!
曾經(jīng),狩獵人類,豢養(yǎng)人類并從他們身上吸食血液是他們最獨一無二的狂歡。
然而一紙《和平協(xié)議》徹底粉碎了他們最迷戀的娛樂項目,血族從此只能依賴合法渠道從人類手中獲取他們賴以生存的血液及血制品……
這個族群在人類的不斷崛起中,被拔去了尖牙,斬去了利爪,漸漸被束縛了起來。
他們變成了這個世界的一個秘密,一個少數(shù)人類才會知曉的秘密,守著他們自認(rèn)為高貴而富有尊嚴(yán)的存在,卻被迫順應(yīng)著人類世界的變化。
駱憶覺得自己的腦袋一陣暈眩,仿佛有太多龐雜的思緒一擁而上,架空了她的思考能力…
“駱組長,”耳邊傳來了奚昭平靜卻帶著一絲冷酷的嗓音:“若清醒的太久了,會、瘋、的?!?p> 是啊,會瘋的…
人會瘋,吸血鬼也會瘋,畢竟這本身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不是嗎?
“所以,才會出現(xiàn)這支名為口紅的致幻劑?讓早已清醒了太久的血族們,得以重新抓住過去‘狂歡盛宴’中遺留下來的一抹卑微的余韻…?”這在駱憶看來簡直可笑至極。
清醒有什么不好?
只有清醒才能讓人做對的事,保護想保護的人,以及,愛值得愛的人…
駱憶心下有些難過,為她的族群,也為她自己。
很多東西太沉重了,常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常常像一艘被拋棄的小船,就像此刻這樣漫無目的、毫無方向的在水面上飄著。
那曾經(jīng)一度以為尋找到的港灣,最終不過是一場天大的笑話,水面上倒映出的,依然只有清醒而孤獨著的自己。
……
“會長,我能知道是哪個家族率先研發(fā)出了這款致幻劑嗎?”駱憶終歸冷靜下來,決定先把正事梳理清楚。
“諾頓。”奚昭淡道,他總是那么冷靜而游刃有余,仿佛沒有什么能讓他感到驚訝。
“所以,耶利米在案發(fā)當(dāng)晚就是服下了這款‘口紅’?”
“是,也不是?!鞭烧训幕卮鸷芎喡?。
駱憶越發(fā)迷糊了:“什么意思?那到底是不是呢?”
奚昭嘆了口氣,柔聲道:“駱憶,你不要太情緒化了,很多問題帶著情緒只會越理越亂,把個人情感與公事分開應(yīng)該不需要我再教了吧?你可不是剛?cè)肼毜男【瘑T了?!?p> 駱憶抬手撥了撥頭上柔順的短發(fā),她也不知自己今晚怎么了。
竟會在會長面前如此多愁善感,傷春悲秋,一絲專業(yè)素養(yǎng)也無……
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叫自己“駱憶”…!
感覺……還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