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承乾殿。
這個當年李承乾出生的宮殿,李二陛下的潛邸,到底還是翻修了一下,不過現(xiàn)在李承乾也不住這里了,也就皇帝還會來這兒溜達溜達。
今天陪著皇帝在這兒溜達的,是房謀杜斷外加長孫無忌。
“這些人……還是不服啊?!?p> 李二陛下有些咬牙切齒,想到那天在朝堂上的明刀明槍,心懷寬廣的皇帝陛下就會難受,特么的老子這么叼,居然還有人敢齜牙?
“便是要動手,總也要等平滅突厥之后?!?p> 身材干瘦的杜如晦很平靜地說道,他理解皇帝的心思,但他更知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干什么。
別看溫彥博那天在朝堂上蹦跶的歡,然而皇帝想要動他,還真不好動,因為以他為首的那些人,其實就是世家大族向皇權(quán)低頭,或者說和皇權(quán)媾和的代表,在皇帝陛下還沒取得絕對的控制權(quán)之前,就不能去動他們。
所以當天的朝會上,雖然給北都豪族放了血,也讓溫彥博更進一步,進入宰輔序列的事兒添了堵,但皇帝也不敢真就拿著溫彥博扎脖放血。
“只怕太原人不老實。”
長孫無忌瞇著眼睛,就開始給太原人捅刀子,想讓他妹妹從皇后的位置上滾下來的,和想讓東宮里住著的不是他親外甥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敵人。
“北都的實力,從武德九年開始,就有所動作了,如今平滅突厥在即,總不急于一時的?!?p> 杜如晦瞅了一眼長孫無忌,知道這老貨有點兒上頭了,不過他設(shè)身處地想想,自己遇到這種事情,還真未必就能淡定下來,所以也只是稍微提了一句。
“如何讓太原人掏錢,還得在想些辦法?!?p> 李二陛下瞇著眼睛,用腳碾碎了地上的一片枯葉,“這些世家,嘿……”
李淵在北都起兵的那會兒,主要的底氣是晉陽宮,隋唐的宮室可不是簡單的行宮,它是一個地區(qū)的重要戰(zhàn)略儲備,而當時晉陽宮的副監(jiān)叫裴寂,那個因為聽精神病人吹牛逼,剛剛被流放到靜州靜一靜的前司空。
北都的大族豪強,在李淵太原起兵的時候干了些什么呢?
出錢不出人,給糧草可以,給錢也行,但是給人?才行鄙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完全就是拿著他們老李家當狗耍,丟塊骨頭自己玩兒去那種,七歲承襲唐國公爵位的李淵,整個人就和楊玄感那個逗比砸到一個檔次去了。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房玄齡嘆了口氣,世家大族這種國之蠱蟲,存在的時間太久了,歷代皇帝想要化解他們,想了不少的辦法,相應(yīng)的,他們也想出了不少應(yīng)對之術(shù)。
就特么和抗生素下存活的病毒一樣,全然一副越活越頑強的樣子。
“總要想些法子的。”
李二陛下有些煩躁地踢了一腳,花圃旁邊的一顆石子兒被踢起,帶著一溜兒金光,直接鑲在了一面宮墻之上。
把李恪用刺史的名義上丟到忻州和嵐州,有用親王之位壓著北地豪族的用意,然而畢竟只是個名頭,這里面其實還是借了上清門庭的一點兒面子,所以具體能有多大的效果,真不好說。
“圣人,太子來了?!?p> 這邊李二陛下正和左右仆射加大舅哥聊天呢,一個閹人小心翼翼地上來請示,四個人轉(zhuǎn)身的功夫,就看見李承乾已經(jīng)來到了身后,手里捧著一封奏疏,一臉有話要講的表情。
“孩兒本欲去太極殿尋阿耶的?!?p> 李承乾說著,很靦腆的樣子,就這個神態(tài),就讓李二陛下有點兒皺眉。
太沒有王霸之氣了。
“承乾來此,所為何事???”
再皺眉也是親兒子,還是嫡長子,李二陛下也不好在重臣面前噴他,更何況嫡長子今年也不大,還是個孩子。
“前日里上天示警,要讓阿耶廣施仁德,拯救北地被突厥禍害的百姓,兒臣聽了之后,也想了很久?!?p> 李承乾還是很靦腆的樣子,不過說話的語氣倒是自信了不少,“兒臣便想,恪弟在太白山上潛修杏林之術(shù),又請旨在長安設(shè)立同仁堂,又何嘗不是阿耶教導(dǎo)有方?”
這話就很有水平,弟弟仁德是老子教子有方,嗯,有那個味兒了。
聽了李承乾的話,房玄齡便仿佛想到了什么,眼前就是一亮,然后看著李承乾,就想聽聽他想說什么。
“故此兒臣想,冬日的百姓有凍餓之虞,平日里的百姓又何嘗不受疾病之苦?推廣醫(yī)學,也是彰顯阿耶仁德之心的善舉?!?p> 李承乾恭恭敬敬地說著,雙手遞上了奏疏,“這是兒臣想了良久,這才擬定的奏疏,請阿耶過目?!?p> 哦,天命啊,仁德啊……
聽著這種重彈的老調(diào),李二陛下就有點兒興趣缺缺,不過重臣在側(cè),他也不好不給嫡長子面子,就伸手接了過來,仔細看了看。
奏疏上的字跡很工整,卻稍顯稚嫩,明顯是李承乾自己捉刀的,不是旁人的代筆,單單這一點就很有誠意了。
不過奏疏的內(nèi)容,卻顯得有些迂腐,通篇都是講解各種仁義道德,各種引經(jīng)據(jù)典,講解著諸州設(shè)立醫(yī)學的好處,顯得很是文采斐然,一看就知道左右春坊的牲口沒少給提意見。
然而身為太子,身為他李世民的太子,用得著這么扭曲?
所以略略皺了皺眉,李二陛下就把奏疏遞給了尚書左仆射:“太子的奏疏,倒也不錯,你們也來看看罷?!?p> 作為一個案牘上的老司機,房玄齡一目十行,很快看完了奏疏,然后傳給了杜如晦。
雖然改元之后因功受賞的時候,長孫無忌和他們一樣,都是實封的一千三百戶,但現(xiàn)在長孫無忌是社會閑散人員,在場的四個宰輔,就他地位最低。
房謀之名名不虛傳,只不過是片刻的功夫,房玄齡就想出了一條路子,所以等著杜如晦和長孫無忌看完了,這才開口:“太子的奏疏,文采斐然,可見近日在讀書上,也是下了苦功的?!?p> 言外之意很明顯,這奏疏就是個道德文章,沒什么卵用。
“不過諸州設(shè)立醫(yī)學,總要錢帛,這錢帛從何而來?”
話鋒一轉(zhuǎn),房玄齡就開始引導(dǎo)太子了,“如今平滅突厥在即,民部錢糧都在往北方調(diào)動,一時間也便是想設(shè)立,也有些困難的?!?p> 房玄齡能想到,旁邊的杜如晦怎么能想不到?房謀杜斷這種金牌組合,是不可能出現(xiàn)互相拖后腿這種事情的。
所以房謀剛剛說完,杜斷就把話接了過來:“可太子說的,也著實有些道理,陛下以一人系天下,這仁德之舉,是斷不可廢的……”
李承乾就有點兒懵逼,他根本就沒想過這個。
在他寫奏疏的時候,東宮左右春坊的牲口都在群策群力,沒辦法,這可是和蜀王相關(guān)的差事,而東宮的人在數(shù)著賣鐵鍋和賣人參的錢的時候,哪個不念一聲蜀王的好?
所以就連王珪這個侍中,都來給提了幾點意見,然后語重心長地叮囑他,太子現(xiàn)在還小,只要提出問題就行,畢竟……太子年幼嘛。
一看大外甥有點兒不給力,長孫無忌就有點兒著急,畢竟前幾天就有北都來的豪強,想要讓皇帝廢后來著,看在自己妹妹漂亮的份兒上,皇帝這才沒答應(yīng),現(xiàn)在大外甥這樣,萬一……
長孫無忌覺得自己不能再等了,所以咬咬牙,就直接提點了一句:“前日太子在幽州收購靺鞨參,也是為了兼濟天下……”
作為一個十三歲的太子,李承乾不可能裝逼說“我對錢沒有興趣”,也不可能說“定個小目標,先賺它一個億”,但他對錢沒什么概念倒是真的。
所以當時李恪說要收購人參,他就摻了一手,完全沒想著回報點兒之類的玩意,畢竟……他爹愛他嘛。
再所以,今天親舅舅一提這個事兒,李承乾就反應(yīng)過來了,也沒什么猶豫的,直接說道:“若是民部錢糧不足,便由東宮先出一部分,吾為太子,受阿耶日日教誨,豈能坐視百姓疾病纏身而無處求醫(yī)?”
三個重臣都這么說了,李二陛下還能反應(yīng)不過來?
所以當機立斷,李二陛下就接過了話茬:“太子能有此心,朕心甚慰,不足的部分,內(nèi)帑也出一部分罷?!?p> 頓了頓,李二陛下加重了語氣:“待明日,便去大朝會上,與群臣分說一番。”
三個宰輔級別的重臣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喜色,那感覺,簡直就是諸葛孔明和周公瑾各自伸手,然后里面都攥了個“火”字一樣。
久違的默契感,讓他們想起了當年夕陽下的奔跑,那是他們逝去的青春。
于是第二天的大朝會上,又一出兒大戲拉開了帷幕。
先是左仆射房玄齡起頭,把太子的奏疏丟了出來,開局一個小炸彈,激活了朝堂的氣氛的同時,也讓其他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明眼人都聽到了風聲,太子上書想要在各州設(shè)立醫(yī)學這事兒吧,是之前給蜀王的承諾,等著各州醫(yī)學設(shè)立的時候,少不得要提提妙應(yīng)真人孫思邈,還有他高徒蜀王李恪李逸仙的名字。
所以這件事情吧,得利的是皇帝一家子。
于是本著不能讓皇帝再得利的原則,溫彥博又站了出來,直接指出問題的根本,朝廷沒錢了:“天下諸州設(shè)置醫(yī)學,乃是仁德之舉,只是如今朝廷北擊突厥在即,民部不說空虛,也是不富裕的,還請陛下三思啊?!?p> “為民之事,如何能夠拖延?”
作為上次廢后事件的主角,太子的親舅舅,長孫無忌就蹦出來了,說這事兒可不能拖,“前日里,陛下不過是想效仿前漢故事,休養(yǎng)生息,節(jié)約民力,一時間忘了北地邊民疾苦,便有日蝕降臨,若是再無德行,有彗星襲月,當如何?”
天象啊,前幾天你就拿著天象懟皇帝,現(xiàn)在老夫搞一發(f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過分吧?
作為北都豪族在朝廷內(nèi)的代表,溫彥博能慫?那必須不能啊,所以溫彥博把脖子一梗,瞪著長孫無忌:“陛下已屬意出兵北擊突厥,解邊民之苦,天心有感,自然不會降下災(zāi)禍?!?p> 頓了頓,溫彥博的話就帶著一股子惡毒:“齊國公如今開府儀同三司,卻是久不曾來三省坐堂了,民部的余錢,只怕也不知曉了罷?便是平滅突厥一事,也要北都鄉(xiāng)賢用力,何處再來余錢?”
長孫無忌最煩的就是這個,他開府之后就相當于沒了權(quán)柄,雖然影響力還在吧,但到底是過了氣的宰輔,尋常的小事兒,原來的門生故吏給辦一辦沒問題,但是大事兒吧,真不如原來好使。
最起碼看朝堂上現(xiàn)在這個架勢,這要是放在以前,溫彥博敢這么裝逼,一定有人會跳出來和他爭論的。
一旁圍觀的人形銅鏡琢磨了一下,就想出來勸架,然后這個時候,皇帝開了金口,一張嘴就是淡淡的裝逼風格:“民部的苦楚,朕和太子也都是知曉的?!?p> 一聽這個,溫彥博的眼皮子就是一陣的亂跳,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特么的太子現(xiàn)在還沒加元服呢,怎么就知道民部沒錢的事兒了呢?所以溫彥博就把目光轉(zhuǎn)向太子右庶子兼侍中王珪。
然而老好人王珪現(xiàn)在的位子在他前面,整個人就在那低著頭不說話,也看不到是個什么表情。
然后就聽皇帝繼續(xù)說道:“故此,太子欲從東宮出一些錢帛,略作支撐,朕心甚慰啊,這內(nèi)府,也跟著出了些,推行天下或不可及,可在關(guān)中施行,卻也勉強足夠了……”
特么的皇帝這是要逼捐啊,而且是帶頭逼捐……
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臉色同時都是一黑,可是這事兒太子開了頭,皇帝親自下場裝逼,誰敢說不行?
誰敢說不行,誰就是不仁,誰就是立場有問題,下次再來一個天變,那就別怪李二陛下拿著他的狗頭祭天請罪了。
所以這幫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兒,一個兩個捏著鼻子,喊著陛下仁德,就琢磨著自己這個咖位的家族應(yīng)該掏出來多少錢……